冯铃点头:“嗯,肯定在的,我们仔细找找。”
于是两人更加小心地检视每一滩呕吐物里的残渣。
很快的,冯铃也在几根被胃内容物黏住的地毯毛里找到了那一小片氨茶碱,并将它给捡了出来。
这一颗氨茶碱很不幸地被一只四十六码的大脚踩中,从中间斜斜裂成了两半,又被浆糊状的米粒黏在了地毯纠结的长毛里。
穿四十六码男鞋的人身高通常得有一米八五往上,在昨晚出现在现场的那群人里,只有男二号宁骏有如此傲人的“海拔”,“凶手”简直不言而喻。
但要在一大滩脏兮兮黏糊糊的呕吐物里精准踩中一颗比豆子还小的重要物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以在场没人觉得这是宁骏故意的,九成九只是凑巧而已。
冯铃小心的记录下了脚印和药品的位置,然后将碎成两半的氨茶碱装进了物证袋里。
各处的呕吐物都取过样了之后,柳弈站起身,微微做了个向后伸展的动作,“好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找到那瓶沙丁胺醇。”
助理席茉莉告诉警察,为防哮喘发作,夙成文常年自备一瓶沙丁胺醇喷雾剂,平常就搁在他放手机和钱包证件的腰包里,除了上节目不能带包时会交给她代为保管之外,平常一整天都不会离身,连睡觉都会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可谓十分谨慎了。
不过今天凌晨因为情况紧急,医生把好不容易摁回了心跳的夙成文送上救护车的时候,现场真叫一个混乱,二十几号人挨挨挤挤,谁也顾不上那瓶喷雾,于是可能就落在了客厅的某个地方了。
第210章 7.Cesare Deve Morire-27
然而柳弈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找到的沙丁胺醇喷雾,他和冯铃却在客厅和餐厅转了好几圈都没瞧见那小玩意儿。
就在两位法医开始怀疑是不是助理席茉莉偷偷收走了喷雾不想交给他们的时候,看不过去帮着找了一会儿的戚山雨终于在沙发底下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白身蓝头的小瓶子。
“是不是这个?”
戚山雨将胳膊探进沙发底下,艰难地从深处将那个小瓶子给掏了出来。
“没错,就是它!”
柳弈接过瓶子,用手掂了掂,“好轻啊……”
似是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他将沙丁胺醇喷雾剂交给了旁边的冯铃,“冯姐你看,这瓶是不是快空了?”
冯铃拿过瓶子,像柳弈一样先掂了掂重量,微微蹙起眉,又把瓶子凑到耳边,大力摇晃了两下,认真地分辨里面的声音,“确实……感觉快要用空了。”
柳弈:“……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有些奇怪……”
冯铃:“什么?”
“不,现在还不确定,等我回去再研究研究。”
柳弈却摇了摇头,将很可能能成为重要证据的沙丁胺醇喷雾小心翼翼地装进物证袋里:
“我们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证据。”
柳弈和冯铃的勘查从客厅移动到了几个卧室。
根据助手席茉莉和男主角杨飞絮二人的证词,他们把最大最安静的朝南的那间主卧套房留给了夙成文夙大导演。
法医们自然要优先搜索夙成文住过的那一个房间。
主卧的房间门一直维持着虚掩的状态,他们一走进房间,果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这股香味很容易分辨,是现在几乎每个香水和香薰品牌都会出一二三四款相同或是相近味道的经典海洋香味。
“从四点到现在都过了六个小时了。”
柳弈低头看了看时间,“味道居然还没散尽……”
言下之意,夙成文他们那群人当时在房间里喷除臭喷雾应该确实喷得挺浓的。
“不过这味道估计没毒吧?”
林郁清吸了吸鼻子,仔细地分辨着空气里的香味分子,“不然这要是有毒的话,房间关门关窗还开了暖气,屋子里的所有人应该都中招了才对。”
“嗯,小林子你说得对,这喷雾不可能有毒,它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空气清新剂而已。”
柳弈点了点头。
姑且先不论毒物的来源,就算只是“在一个负压密封的瓶子里下毒”这么一件事,本身就非常有技术含量。
今晚在场的四个主要嫌疑人——一个演员一个化妆师两个助理,不管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能有这般技术的。
再加上有毒气体是个范围攻击,一开就是AOE,在场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跑不掉的,不可能只有夙成文一个人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而一样呆在房间里的其他人则毫无所觉,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更重要的是,在气雾瓶里下毒实在太容易在事后被发现了,想来那些人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如此胆大包天。
林郁清看柳弈赞同自己的想法,神色隐隐有些得意。
然而柳弈却在这时突然来了个转折:“不过……”
小林警官眨了眨眼:“不过?”
柳弈的目光在房间里梭巡,“对于哮喘病人来说,或许除臭剂本身就是一种‘毒药’。”
林郁清震惊了:“为什么??”
“因为这种家用喷雾一般都会用丙烷或者丁烷、异丁烷作为推进剂。”
柳弈回答:
“普通人短期、较大量的吸入丙烷、丁烷类物质,会像喝了酒一样引发短暂的欣快感,过量吸入可能会导致精神过度亢奋甚至心脏骤停。而对于哮喘病人来说,则可能刺激呼吸道引起喉头水肿,从而引发窒息或是哮喘发作。”
事实上,丙烷、丁烷成瘾在国外已经屡见不鲜,甚至成为了不少青少年初尝“drug taking”时的“入门”选择,因其售价低廉、容易购入且不受法律监管,和胶体一样十分泛滥。
丙烷、丁烷吸入后的作用与酒精相似,一般滥用喷雾的人都是为了体验吸入后带来的仿若醉酒般的轻松与欢愉感。
然而以吸入的方法摄入丙烷、丁烷在引起神经兴奋上的效果快速而又短暂,一般只有十几二十秒左右,实属刚刚开始HIGH就结束了,让人感觉很不过瘾。
故而为了持续感受那种欣快和刺激,使用者往往会一吸再吸,不知不觉就已经使用了相当之大的剂量。
然而过度的、大量的、长期反复地吸入丙烷、丁烷物质不仅会导致肝肾损伤、听力受损、行为发育迟缓和脑损伤,还容易产生严重的后果。
只要打开论文网站搜索关键词就不难发现,近年来滥用喷雾引发的死亡事件在世界各地均有报道,且死者绝大多数是青少年和有心脏或呼吸道基础病的患者。
事实上,吸入过量的丙烷或丁烷可能会导致精神过度活跃,严重时还会引起心脏骤停。
而且丙烷、丁烷进入呼吸道后可能会刺激气道粘膜,引起局部的过敏或是水肿,从而引发窒息、呕吐甚至咽喉部水肿。
“嘶——!”
小林警官听完柳法医的解释后,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说,他们是故意用除臭剂让夙成文哮喘发作的?”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案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夙成文突发急病那是意外,但如果是杨飞絮或是随便哪个人故意用除臭喷雾里的丙烷、丁烷让他发病,那就是蓄意谋杀了。
“不……不能这么说。”
柳弈却摇了摇头,“关键是我们没法证明喷雾里的丙烷和丁烷成分确实是诱发夙成文哮喘发作的关键。”
“是啊。”
戚山雨也同意:“更何况,也没有证据表明他们是存心这么干的。”
就警方目前搜集到的证词来看,夙成文的发病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一系列的巧合与意外。
作为本小区住户的女主角闫雪,她给同剧组的工作人员临时租下了这个小区的套房;搞清洁的保洁员阿姨一个不小心在加湿器里加了夙成文不喜欢的艾草香;夙成文因为香味大发雷霆,化妆师戴小玉刚好随身带了一瓶除臭剂;于是杨飞絮提议在夙成文的房间里喷点儿好祛祛味……
关键是杨飞絮建议喷除臭剂的这个提议是得到了夙成文本人首肯的。
连他都没提出自己对那玩意儿过敏,即便最后真因此诱发哮喘,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不幸的意外,哪个法官也不可能因此判定有人需要对夙成文的发病负上责任的。
再说了,就算是哮喘发作,对于一个长期备着应急药物的哮喘患者来说,本身完全应该可以从容应对。
夙成文会发展到心跳呼吸骤停的严重情况,实在只能算是意外中的意外,就算拿去病例讨论,也怪不到那瓶喷雾头上。
……但事情当真是如此简单吗?
柳弈一边琢磨,一边环顾这个套房,目光落在了床头柜搁着的一个腰包上。
这大约就是经常在助理席茉莉口中出现的,夙成文用来放不离身的重要物品的那个腰包了。
大约是突然发病急着拿沙丁胺醇喷雾的缘故,腰包的拉链现在完全处于大敞的状态。包里装的钱包、手机、钥匙串以及门禁卡一类的东西全都大喇喇地露在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动过。
柳弈和冯铃来到那张床头柜前,开始检视腰包里的东西,顺便采集物品上的指纹。
钱包是价值过万的名牌货,没放什么现金,各种银行卡倒是足有半打,还放着身份证和驾驶证。
至于手机则是要带回去,必要时交给技术组检查的。柳弈和冯铃没有乱动,直接就装袋打包了。
剩下的杂七杂八的小零碎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他们也扫过指纹后将它们收进了物证箱。
最后,柳弈在腰包的侧袋里发现了一个小盒子。
它拢共只有两个指节长,由三个直径两厘米见方的独立正方形半透明小盒并排在一块儿组成,分粉、黄和蓝三色,上面分别写着“MOR、NOON、EVEN”,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它的用途——那是一日份剂量的分装药盒。
现在三格药盒全都空了,说明主人已经将一天份的药都吃完了。
“我记得席茉莉说过夙成文一直都在吃药对吧?”
柳弈小心翼翼地将药盒地拿起,仔细观察。
盒子很新,但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透过半透明的有色塑料可以看到底部边角处似乎还沾有极其细碎的粉末,像是从药片里蹭下来的。
“对,夙成文的药一直都是由席茉莉负责的。”
戚山雨在旁边答道:“她说夙成文的哮喘控制得挺稳定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作过了。”
“原来如此……”
柳弈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立刻就检查盒子上的指纹,只是将药盒小心地放进了物证袋里,写上标签,再收进了箱子里。
距离夙成文被送进鑫海市第一人民医院ICU已经过去超过三十六小时了。
夙大导演一直没能恢复自主呼吸,人也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对疼痛和光刺激毫无反应。
且他在初始的二十四小时里曾经出现了复杂性房室传导阻滞、频发室性早搏、快慢综合征等十分危险的心律失常,甚至两度出现致命的室颤,都在重症监护科医务人员的精湛医疗技术下化险为夷,从死神手里硬是抢回了他一条小命。
然而医生虽然能暂时保住夙成文的命,却不得不告诉夙成文的妻子佘昭,患者的病情非常严峻,心肌酶升得一塌糊涂,显示他心肌细胞受损严重,再加上频繁出现的各种很可能致命的心律失常,说不准人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过去了,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听医生如此一说,佘昭先是毫无形象地在ICU的谈话室里大哭了一场。
哭过了也伤心过了,意识到这世界上能依靠了人终归只有自己了之后,佘女士当年那不惧旁人眼光、胆敢公然与出轨渣男叫板撕×的坚强劲儿重新上线,占据了她人格的主导地位。
佘昭一夜间像是变了个人,以冠名制片人、公司大持股人与夙成文妻子的三重身份迅速撑起了丈夫忽然撒手留下的烂摊子,其手段雷厉风行、果决干脆,俨然像个高高在上的女帝。
她主持新闻发布会、发公关通稿、甚至连《一百零一次死亡》的路演都没有叫停,让主演们该跑活动的跑活动,该做宣传的做宣传,只是警告他们一言一行皆需谨慎,不能在这等风口浪尖时再出任何岔子。
在佘昭的雷霆手段下,网上对夙成文病情的诸多猜测迅速得到了澄清,大家都认为夙大导演是哮喘犯了,病得很严重,而不再将他的急病与阴谋论联系到一起了。
然而,“谋杀”和“遇害”的猜测平息了之后,民间讨论悄咪咪地开始往另一个众人从未设想的方向倾斜。
这股舆论风潮源于有玄学类营销号发的一个紫微斗数的占盘。
该营销号自称是道教高人,特地用夙成文的生辰八字替他起了一卦,在东拉西扯了一通星宿命理之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夙成文这突发急病是冤亲索命,命里注定他难过此劫,如想活命,需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超度“冤主”亡魂,此后还要行善积德,方能偿还冥债、求得福报云云。
此微博一出,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有心炒作,很快就被各大营销号一通疯转,让许多网民都看到了这个帖子。
虽然贴里除了夙成文本人之外,高人未对其他任何人指名道姓,但所谓的“冤主”是谁,只要是最近没有断网的吃瓜群众都必定能叫出“他”的名字。
网民本来就普遍同情鹿云,在“因果报应”的朴素价值观驱使下,大家都很愿意给夙成文这通眼看着很可能要了他命的急病来个玄学式的解释。
“冤魂索命”一说一时间甚嚣尘上,不管平常迷信的还是不迷信的,众人仿佛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更令众人感到有料可挖的是,今天一直在做公关的佘昭佘女士肯定看到了网上这套“报应”的说法,但她并未对此做出任何辟谣,反而一副实事求是只谈夙成文病情,其他的随便大家怎么想都与她无关的态度。
傍晚六点四十分。
柳弈和戚山雨下班之后特地绕路去了市一一趟。
因为担心有记者或是自媒体偷偷溜进来偷拍,市一特地给ICU单独辟了一趟电梯,患者家属探病需要登记后才能乘坐专梯上到ICU所在的楼层。
柳弈和戚山雨没有家属的探视证明,但他们是市局的刑警和法医,且提前跟守在ICU的助理席茉莉联系过,两人很顺利地上了电梯,来到了16楼。
二人先去医生办公室找到了夙成文的主治医师,了解了夙大导演的病情。
医生对两人说的话和跟佘昭交代的差不多。
总的概括起来,就是病人病得很重,多脏器损伤,心脏尤甚,能不能保住性命尚且不好说。再加上病人大脑缺氧时间太长,就算命保住了,日后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能不能恢复如初,就更是现在压根儿说不准的事儿了。
问清了夙成文的情况后,柳弈和戚山雨又去了探视区,隔着玻璃看了看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夙成文。
前不久还意气风发的中年人现在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管,眼睛半睁半闭,视线定定地瞪着天花板,胸膛随着呼吸机的节奏缓缓地一起一伏,没有自主呼吸也没有自主反射,是真正的“植物人”状态,除了一颗心还能跳之外,看上去也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了。
“唉,现在情况稳定一点了。”
站在柳弈身旁的助理席茉莉抬手抹了抹潮湿的眼角,低声说道:
“就天亮前那会儿,夙导好像还忽然间心脏不跳了还是怎么的,医生护士给他上了除颤仪,好不容易才把人给抢回来……”
因为《一百零一次死亡》还在热映中,佘昭把昨晚围在夙成文身边的整个主创团队一口气全部拉走了,连文案公关宣传营销团队都没放过。
唯独席茉莉身为夙成文的“助理”,被佘昭以照顾老板的理由留在了医院里,让她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
于是席大才女被迫当了个最没技术含量也最无聊的陪护员,被佘昭困在医院里,今天一天都没敢擅离一步。
“嗯,我们刚才问过医生了。”
柳弈侧头看了席茉莉一眼,“医生说他确实病得很严重,就算过了这个坎,能不能恢复也还不好说。”
席茉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注意到柳弈正盯着她,连忙移开视线,同时低下头,用略显蓬乱的长发挡住自己的表情。
“席女士,我们能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吗?”
柳弈忽然开口,提了这么一个十分突兀的要求。
席茉莉愣住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们有些事想私下和你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