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也相信。”
他听到柳弈说:“因为小戚你的直觉一向挺准的。”
就算只是那种半是开玩笑半是鼓励的语气,但得到柳弈的肯定,戚山雨莫名的就觉得高兴。
他翘了翘唇角,才继续说道:
“不过这么一来,又不知要拖上多久才能回来了。”
毕竟是封存已久的陈年旧案,要从故纸堆里翻出来重新再查,光是要寻回当事人就够他们奔波的了。加之滇海市还不是他们的地盘,人生地不熟的,查起来说不准比千万人口级别的鑫海市还费劲。
柳弈安慰他:“反正咱们这边也没什么进展,你们也不用着急,慢慢查呗。”
确实,就如柳主任所言,鑫海市这头的调查进度只能用“停滞”来形容。
专案组跟过筛子似地将案发周边地区监控犁了两轮,仍然没能锁定嫌犯的行踪;排查方圆两公里的城中村,也没能在出租房、廉租屋等鱼龙混杂的场所找到特征与嫌犯吻合的人——许多无用功下来,直把沈遵沈大队长愁得发际线又后移了一公分。
戚山雨这几天一直与专案组的同僚们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自然也清楚鑫海那边进展得有多不顺利的。
事实上,在柳弈指出汤俊明并非汤文耀的亲生儿子之后,专案组已将这父子俩从“受害人家属”的身份升级成了“重点关注对象”。
但不知是不是汤家父子足够谨慎的关系,专案组派专人连续两日盯梢下来,仍然没能抓到他俩的狐狸尾巴,想用更直接的手段去查吧,又生怕打草惊蛇,让好不容易才摸到的线头又落回到乱麻里。
至于汤文耀的前妻李琴,小林警官努力到现在,对方依然没有要再搭理他的样子,实在也是指望不上的。
“总之,现在看来,进展最大的还是你们那边,这一趟跑得挺值的。”
柳弈笑道:
“加油!再挖挖看,说不定把几件事串联起来,这个案子就破了。”
柳弈和戚山雨一样,也觉得三桩巧合得过了头的“失踪”,以及汤家父子的血缘纠葛一定与钟允儿遇袭案有着某种联系,只差了将它们连接起来的某个关键环节而已。
但要找出缺失的这一环,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戚山雨轻叹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晚上八点,柳弈踩着市二病房的探视时间踏入住院部大楼。
从遇袭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天,钟允儿的伤势基本稳定,拔管后也恢复了自主呼吸,实在没必要继续在ICU里呆着了。
不过毕竟是备受关注的伤患,加之汤家父子也不差钱,出了ICU以后,钟允儿依然住进了条件最好的胸外科单人病房,探视管理仍旧严格。除了家属指定的陪护人员之外,也只有警务人员能被允许进入病房了。
柳弈经护士小姐的指点,穿过长长的走廊,敲响最后一扇病房的房门。
很快,一个护工打扮的中年阿姨来开了门。
看过他的工作证后,护工阿姨把柳弈放了进去。
单人病房由一扇推拉门隔成内外两处空间,外间是陪护人员的休息区,转过门后才是病床。
钟允儿仍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据说连针刺都毫无反应,与前几天相比,神智一点都没有要恢复的意思。
现在的钟允儿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全身都是管子。
她颈部正中一个垂直的纵切口,气管套管卡在其中,与氧管相连,随着她的呼吸节奏发出轻微的呲呲的气流声。
至于连接各种液体的输液管,挂在床旁的大小引流瓶、尿袋,还有心电监护仪的各色接线,无一不是女孩儿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至今还不算囫囵出来的象征。
——她不该遭遇这种不幸的。
柳弈的目光落在钟允儿瘦脱了形的脸上,不由心生怜悯。
在人生最好的年纪,她不应该浑身插满管子,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甚至很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一日找不到凶徒,就一日不能还她一个公道。
柳弈觉得自己无法接受。
这个案子,他一定会尽力查到水落石出为止。
病房里只有护工阿姨一人,钟允儿的丈夫汤俊明没有陪在她身边。
于是柳弈转向护工,问:
“钟小姐今天情况怎么样了?”
其实他每日都会从留守的警官那儿听说钟允儿的情况,现在有此一问,也只是为接下来的对话找个开场白而已。
果然,护工很熟练地给柳弈做了钟允儿的情况说明,顺带详述了一番自己接手的这半日干了多少事情,核心思想就是显摆她照顾得多么专业,请她请得多么值得。
柳弈耐心地听她说完,才问:“我今天好像没看到小汤律师……”
他还没说完,护工阿姨已经迫不及待地接口道:
“小汤律师啊,他守了一下午了,傍晚时才说有点事得先走呢!哎,真没得说的,他对自己老婆也太好了,整个病区的小护士都羡慕得不行呢!”
柳弈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真是个好丈夫。”
话题都到这份上了,护工阿姨的眼珠子在柳弈那张俊得任谁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漂亮脸蛋上溜了一圈,八卦道:“柳法医,你结婚了吗?”
柳弈坦然地微笑点头:“嗯,结婚了。”
“哎,结婚好啊,结婚好啊,要我说,男人啊就该早点安定下来!”
护工阿姨看柳弈那张风度翩翩的明星脸,以为他最多也就二十七八岁,妥妥儿算英年早婚,于是更觉满意:“看柳法医你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一定也很疼老婆吧!”
柳弈自觉确实很会疼人,于是毫不心虚地继续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看就跟小汤律师一样,人长得俊,又事业有成,还是个知冷知热,对老婆好的!”
护工阿姨满意地点头,又将目光转向病床上的钟允儿,惋惜地叹道:
“可惜钟小姐运气太差了点,嫁了个好老公,偏偏碰上这种事……我看啊,小汤律师怕是已经有心理准备她醒不过来,要照顾她一辈子了……”
柳弈闻言,眯了眯眼,“哦?为什么阿姨你会这么想呢?”
“嗨,这还不明显吗!”
护工阿姨朝病房旁的床头柜抬了抬下巴:“喏,你看,他都在看护理方面的书了!”
柳弈扭头,看到床头柜上放了一本《护理学》,从书皮到版本都很新,看起来是刚买不久的新书。
柳弈装作若无其事地踱到床头柜前,很自然地拿起那本书。
书果然有被翻阅过的痕迹,有的页面被主人折了角,上面还有签字笔划出的重点线。
如此看来,汤俊明果真不止是陪床时随便翻翻书打发时间,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自学一番护理学知识的。
柳弈:“……”
随手翻阅了两页后,他状若无意地放下《护理学》课本,转向病床上的钟允儿,对护工阿姨说道:
“对了,我看钟小姐的嘴唇挺干的,是不是暖风开太大了?”
“哎呀,是吗?”
护工阿姨连忙凑近看了一眼,“那我去把暖风调小一点,再给她蘸点盐水润润唇……”
说着她就急匆匆地转出外间,摆弄空调去了。
趁此机会,柳弈摸出手机,翻开手边的《护理学》,迅速拍了几张照片……
十分钟后,柳弈跟护工阿姨说了再见,离开了钟允儿的病房。
他等不得回家,直接就靠在住院部的走廊上,点开微信,给林郁清连发了好几段长信息。
一大早,柳弈就收到通知,让他到市局去开会。
因为通知得匆忙,他也没来得及问问自家小戚警官案情是不是有什么进展,匆匆地就去了。
柳弈走进会议室,飞快地扫了一眼,看到沈遵沈大队长和专案组全体成员都到了,只除了人还在滇越的戚山雨和林郁清。
不过沈遵旁边支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向着众人,视频窗口打开,显然是做好了准备要和什么人远程连线的。
“很好,人齐了,咱们这就开始吧。”
沈遵招呼柳弈坐下,鼠标一敲,点击了“开始”的按钮。
屏幕里出现了戚山雨和林郁清的样子,二人借用了孖海村派出所的一个空房间,正勉强使用那边不太好的wifi来跟他们开视频会议。
沈遵一向是有活干活有事说事的性格,他亲自主持的会议开场白绝对不超过三句。
果然,和与会人员简短说明过戚山雨和林郁清为什么要前往滇越市之后,沈遵就直接转向屏幕里的两位爱将,“好了,小戚、小林,说说你们那边的情况吧。”
作为一个资历尚菜但业务愈渐熟练的新人刑警,林郁清有心锻炼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都很自觉地主动负责汇报情况。
他先说了他们在孖海村卫生所找到的那份明显有问题的分娩病历,又从退休医生徐明和助产士冉拉阿紫那儿得到证词,并凭此找到了汤俊明的真正生母吴小雨,最后从她口中打听到了汤俊明生父的身份——一个名叫莫平的男人。
“莫平是Y省芦西县彝族人。”
因派出所的wifi实在不太稳定,视频一度卡成了PPT,林郁清不得不在中途暂停了汇报,将wifi切换成自己的手机流量,才得以继续。
“二十四年前,有人到警局报案,说自己遭到这个名叫莫平的人的非法囚禁。”
一边说,林郁清一边熟练地操作手机,将他们查到的资料打包发到了工作群里。
柳弈一边听,一边点开群组查阅文件。
报案人名叫岳东,是来滇越务工的农民。
二十四年前岳东三十四岁,和同村另一个年轻后生一起在长途汽车站碰到了莫平。
莫平主动跟他们搭讪,一番攀关系拉感情后,便说有一份好工作可以介绍给他们,然后将两人带到了乡间一处自建房中,让他们安心在那儿“等通知”。
一开始,两人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顿顿有肉,米面管饱,除了偶尔会被要求抽几管血,以及每天都被锁在房子里之外,简直就是像养猪一样惬意。
岳东和他老乡虽然是乡下人,也知道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么个道理,每次莫平来给他们送吃喝的时候,两人都忍不住打听到底要他们干什么、什么时候开工。
莫平回答他们,自己是做高级护理的。
现在有钱有权但身体不好的人家越来越多,需要一些像他这样身强力壮又受过专业培训的护工,劳动缺口很大,只要他们肯做,一定能赚到大钱。
只是他们俩现在还没培训好,暂时不能上岗,加上对方对近身照顾家里人的护工要求也很严格,需得保证他们身体健康,没有传染病或是别的什么顽疾,所以自己要给他们抽点儿血拿去医院化验。
至于不让他们随意出门,是因为这附近最近闹传染病,万一不小心染上了,雇主就不要他们了。
岳东和他老乡觉得对方的理由很充分,而且两人又是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性子,自然也就乖乖听话了。
他们每天呆在房子里,吃的喝的都任由莫平安排,闲着没事就翻一些所谓的护理学书籍,看看录像带打发时间,甚至连身份证都交给了对方代为保管,也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直到十多日后,岳东有一天深夜起来上厕所,听到莫平用客厅的固定电话和什么人在讲话。
莫平的音量不大,但语速很快,语气也有些不同寻常。
岳东敏锐地感受到了某种不对劲的气息,于是偷偷扒在隔断柜后偷听。
“岳东说他听到莫平说,‘那不行,太便宜了,我这边还要给他们钱的,没赚头’。”
林郁清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之前就死过人了,我不小心点怎么行’!”
当然,岳东当初偷听到的或许不止这么点儿,但惊惧之下,他只牢牢记住了这两句话。
岳东是没见识,但并不傻。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次怕是碰到拐子了,就是不知对方要拐骗他们去干什么!
可不管莫平到底有什么盘算,都“死过人”了,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岳东是想赚钱没错,但并不想卖命,于是他仗着自己身手灵活,连夜从窗台爬上三楼天台,又从天台跳到附近一颗大树的枝丫上,溜下树,逃出了民宅。
“岳东天亮以后去市里报了警,警察赶到时,莫平已经跑了。他们只解救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岳东的同乡。”
林郁清说道:
“后来警察找过莫平,但一直没能抓到他。考虑到自己也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一年后,岳东决定撤诉,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
在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了,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我看看……岳东的报案时间是199×年的7月18日……”
一个警察飞快地翻阅着工作群里的资料,边看边分析:
“而汤俊明的出生日期是同年的9月27日……虽然他出生证上的爸妈身份是假的,但年月日应该是可靠的吧?”
他抬头看向众人:“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测,莫平就是因为怕被抓住,才抛下快要生产的女朋友连夜跑路的呢?”
另一个警察也同意:“看来,他犯的事儿一定不小啊!”
就像岳东自己说的,他和他同乡在被莫平蒙骗,关在房子里的那段时间里其实并没有吃什么亏,就算莫平真因此被抓,估摸着也不会受多重的惩罚,多半私了就能完事了。
但莫平却在发现岳东跑了以后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妻弃子、亡命天涯,这就说明了对方深知自己身上背的案子是绝对经不起调查的,万一暴露了,后果会非常严重。
再结合岳东偷听到的那句“出过人命”,在座的警官们都认为,莫平身上八成背着人命官司。
“如果莫平确实犯过重罪……比如杀人吧!”
又有人接着开口道:“我们是不是能够假设,这样还肯替他养儿子的汤文耀汤律师,或许也‘知道’些什么呢?”
虽然这位警官说得委婉,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汤文耀都愿意将莫平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来养了,肯定也不清白,八成是被对方捏住什么把柄,或者更严重些的,他自己也是涉案人。
“好了,我想大家都明白现在我们要干些什么了。”
沈遵用签字笔敲了敲桌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我们要想办法找到这个莫平,或者查出莫平当年到底干了些什么,跟汤文耀又有什么关系。”
“可这不太好查吧?”
有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确实,他们现在只有“莫平”这么一个名字,以及几张二十多年前的旧照片。
同样是失踪多年的逃犯,莫平甚至连个手臂上的特征性疤痕都没有,真要找起来说不准比找瞿从光还要艰难,简直不知该从何下手。
至于说调查莫平到底犯了什么案子,那也得找到苦主或是找到犯人本人才行。
再说了,二十多年前的命案,不管尸体是埋了还是沉了,怎么着都该烂成一具枯骨了。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和莫平联系起来。
——这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每个人心里都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么一个想法,皆敛眉低头,神色一个赛一个的凝重。
——难道就没有突破口了吗?
就在所有人都在苦苦思考该如何着手调查的时候,一直在旁听的柳弈忽然举起了手。
“各位,我有个想法。”
柳弈是戚山雨的家属,对市局的刑警们来说就等同于“自己人”,天然就很受大家待见。
加之柳大主任有多厉害,所有人都有目共睹,这时候他提出意见,谁都不会忽略。
“请说。”
沈遵朝柳弈比了个手势,目光炯炯,充满期待。
“刚才我听林警官总结情况时,注意到一个细节……”
柳弈转向屏幕,朝千里之外的戚山雨和林郁清笑了笑,接着说道:“岳东说,他们当年被监禁以后,莫平偶尔会来给他们抽血,对吗?”
林郁清在屏幕那头点头,“没错,岳东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刚刚就在想,莫平给他们抽血做什么?”
柳弈说道:“而且不止抽血,莫平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把两人照顾得很好……”
有个警官说道:“难道是让他们卖血?”
柳弈摇了摇头:“如果只是卖血的话,确定血型就可以了,没必要反复抽血。”
那位警官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想不出来了。
柳弈这才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猜,会不会是非法器官贩卖?”
第019章 1.face off-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