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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李熙和裴怀恩说话,自称不用朕,哄人哄得驾轻就熟,三两句甜得像蜜糖,让裴怀恩的脸色逐渐好转,酒盏重重磕在桌上,终于不再和李熙计较他遇事隐瞒不报的作为。
只是也没有先说话,因为李熙方才提他的年纪,让他想起他们两个人之间差了快十岁,他会比李熙先衰老,但却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是只能把猎物牢牢抓在爪里的虎。
就像……就像团团似的,有朝一日老了病了,便要依靠李熙手中的“生肉”活,要伸爪抱李熙的靴。
这样突如其来的念头令裴怀恩消了怒气,却又觉得怅然若失,他忍不住往深里想,可是想着想着,又厌烦起自己的矫情。
于是裴怀恩强迫自己不再想了,他将失去权力带来的不安全感小心掩藏,皱眉闭了闭眼。
“……你真是越发油嘴滑舌了。”片刻后,裴怀恩重新整理好情绪,出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人在哪里,还找我来干什么?我考得很好,不必你来问,安心等放榜便是了。”
李熙饮得半醺,人比平常迟钝些,没有及时察觉裴怀恩面上的微妙变化,闻言只说:“光知道可不够,就算是为了报他们行刺我的仇,我也要他俩死。”
李熙平日脾气好,待人多温温和和的,尤其是在裴怀恩面前,软得几乎就像个从来都不会生气的糯米团,可每当他说起什么坏主意来,眼里都泛着精光。
“我已断了小妹与他二人的情分,从他们先前对小妹交代的话中猜测,我想他们两个该是去了南月王城。”李熙脸颊微红,转头对裴怀恩轻声道:“说起这南月来,听闻前阵子老南月王死了,新王又在守孝,并借故迟迟不肯交出答应划给我们的城池……也不知这里是否掺着老五的手笔。”
裴怀恩心下了然,笑道:“他二人骗了康宁公主,你也骗了康宁公主,想来小公主也是可怜,还以为你们兄弟之间当真释怀了。”
李熙对此不甚在意,只垂眼道:“能让她感到开心些,也是好的么,这也算是朕与淮王他们为数不多的默契。”
话至此转个弯,干脆倾身往裴怀恩身上凑,借着那点酒劲,把脸埋进裴怀恩的掌心里嗅了嗅,叹了声好香。
“裴怀恩,眼下老五和淮王回不来,我其实不算很急,可是只要他们两个还活着,我便总放不下心。”
“我答应小妹不再动他们,手也是真的伸不进南月,可我不安心,我总觉着若他二人真想从此安分守己的过,便不该结伴到南月王城去。你……你在杀人灭口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你能不能替我想个好法子出来,能让我在不违背对小妹承诺的前提下,让他们两个彻彻底底的埋在南月?”

第167章 影子
更深露重, 高阳殿内亮着的灯不多。裴怀恩一手扶额,细淡的眉斜飞入鬓,小指漫不经心搭在眉梢, 一边听李熙和他说话, 一边若有所思盯着案上那烛灯。
李熙蹭在裴怀恩怀里剪烛芯, 看火苗跳动。
李熙坐得离烛火近, 那种暖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忽明忽暗, 一团模糊的映在他脸上, 他低垂眉眼, 好像盘刻在石壁上的佛像。
裴怀恩一言不发地伸臂揽他,背后影子和他的融在一起, 奇形怪状又张牙舞爪。他们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又是心意相通的一个人,李熙在提出问题后没有催, 因为他知道裴怀恩会替他思考。
很久的沉默。
半晌,裴怀恩抬靴踢一下团团的尾巴, 踌躇地说:“你要杀他们,首先, 我们不能在这件事情上欠南月王的人情。”
“南月原本便不想遵守承诺,将那些土地白白交给你,更何况兄弟相残不是好事, 你若将此抬到明面上来,导致两国战后签订之事无法推行,你就成了个软弱无能,自私狠毒的君主。”
李熙对此深以为然, 点头道:“淮王的母亲是南月王族,更是上任老南月王的一母同胞, 若按辈分算,最近这位正在哭丧的南月新王,还得称淮王一声表兄呢。”
“众所周知,南月与我长澹不睦许久,素有领土纷争,和北边大沧人每年入冬都得跑过来找我们点麻烦不同,南月朝中多分两派,一派主和,一派主战,而先前去世的那个老南月王,本是南月朝中为数不多主和的君主,若非顺妃意外身死,给了南月一个光明正大试探长澹兵力的理由,使其举国上下群情激奋,他恐怕不会在临死前改变主意,答应出兵攻打长澹。”
“至于现在这位新王,从他迟迟不肯交出那几座城池来看,他大约是想战的。我们这次同他要的都是些兵家要塞,方便依地形修建防御工事,若是能拿到手,于长澹而言只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所以我不能放弃。”
裴怀恩听罢赞同地点头,紧接着李熙说:“但新王迟迟不肯松口,就像你方才说的,没准是因淮王他们为了获取信任,向新王带去了我们长澹的情报,譬如……我们这边也已经没有多少兵马和粮草了。”
如此一来,李熙若贸然同南月通信,那南月王正巧不想把大片土地拱手让给他们呢,到时南月那边退一步可说人情,若再进一步,等他们试探出长澹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对外仅仅是个需要休养生息的“银样镴枪头”,那么有淮王和李恕在,让南月再以他们两个做借口打回来,也是顺理成章。
毕竟一个需要靠杀害兄弟才能睡安稳的皇帝,很难确定他到底是不是靠篡改先帝遗诏爬上来的,没准人家承乾帝在临死之前,立的是淮王或者李恕呢。
而比起李熙这个外人来说,李恕和淮王才是他们南月的自己人,抛开真假不谈,如果能让李恕或者淮王成功上位,那么莫说是几座城池,就是南月那边想再要多点好处,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最要命的是,事到如今,不论他二人在南月是死是活,就算我们不能借南月王的手,也要尽快让南月王看清我们的态度,即人要杀,土地也要拿,而且不需要他南月点头,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会给老五越来越多周旋的余地,届时若南月在几个月后,真狠下心咬牙打过来,我们倒也不是不能迎战,只是……只是眼下并非迎战的好时机,百姓们会很辛苦,将士们的斗志也不会很高。”
这是温水青蛙一样的困境,李熙话音刚落,裴怀恩从他手中夺过酒盏,往前抛出去。
“……别喝了,别靠烈酒暖身,我今夜留下来。”裴怀恩皱眉道,“所以其实不是真的不急,而是你从康宁公主的话中推算到,淮王他们此次所图不小,动辄也要一年半载才能有作为,反倒衬我温书这几天短的微不足道了,是么?”
不是火烧眉毛,而是远远瞧见天边亮了火星,又想不出好法子扑灭它,只能静静等待它的到来。
李熙对裴怀恩的反问不置可否,裴怀恩转头瞧他,随手拆了簪,微微卷曲的长发扫在李熙颈侧。
“是我失手了。”裴怀恩怅然地说,“当初派福顺去粟城,就应该叮嘱他做的干净点。”
李熙倒很看得开,闻言便说:“不怪你,任谁也没想到他们两个是属壁虎的,尾巴能一条接一条的断,既然你先前没能杀了他们,想来便是他们命不该绝吧。”
顿了顿,又想伸手摸酒杯,被裴怀恩强硬拦下了。
“好了,别不高兴了……这次就让他们绝。”裴怀恩一字一顿地说。
裴怀恩面色难看,李熙循声去看他,发觉他此刻正紧紧地皱着眉,眉间沟壑深刻。
这样的神色,依稀……仿佛在当初,在裴怀恩决意下手捂死承乾帝的时候,李熙便在他脸上见到过。
李熙了然地问:“不让我喝酒,你是不是想出办法来了。”
裴怀恩犹豫着点头,眼睛里一点亮光也没有。
“只是隐隐有了些方向,比如说——谁说我们不能借南月的手?难道放眼这天底下,表兄弟会比亲兄弟还亲么?”
李熙眉心突突地跳,听罢一瞬坐直了身子。
“那自然是没有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表兄弟!”李熙连忙说。
裴怀恩手掌滚烫,徐徐抚着李熙的腰,像在把玩一件价值连城的精致器具。
“说来也巧,我本来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我方才听你说淮王他们为了投奔南月,八成会带长澹的消息给南月王,我便忽然想到了。”
“阿熙,眼下局势如何还未可知,我们得派人去南月探情况,若一切皆如你所想,或是大半都符合你方才的猜测,那么这就不是危机,而是良机啊。因为你仔细想,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难道那南月王就没有自己的小心思,就能完全信任李恕和淮王吗?”
李熙一点就透,全然顾不得裴怀恩停在他腰间那手,急切地接着裴怀恩这话往下说:“……我明白了!是我当局者迷!”
“淮王要借南月的力量反击,南月却也不可能对他们毫不提防,或许……或许我们该派人去瞧瞧,如果运气足够好,查到他们之间确有裂痕……”
到时便可反客为主,将计就计,让南月王相信李恕和淮王的投奔不过只是出苦肉计,是长澹企图吞掉南月更多土地的卑劣手段!
裴怀恩见此又想了想,补充说:“只要那南月王自己先起疑,我们便可借刀杀人,只是此计尚有一处疏漏。”
李熙忙道:“何处?”
裴怀恩教他放松,温声说:“只怕那南月王是个胆小如鼠的,一旦误会淮王他们是你的人,便不敢再动他们了,到时你就得在明面上将他二人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甚至接回京都,再想下手就难了。”
李熙眼珠转了转,笑眯眯地摇头。
“不会,他连几座城池都要拖,必不可能胆小。”几乎是在下一刻,李熙便出言否定了裴怀恩的担忧,正色说,“他敢在战败后收留老五和淮王,证明他有野心,这样的人最不喜欢被欺骗,如果一旦发现自己从前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定会发怒。”
裴怀恩诧异地挑眉,觉得李熙说得对。
“……那就派人从封时誉的地界走,绕过康宁公主。”裴怀恩继续他的缺德发言,务必要令一切可利用的发挥出最大作用,“到时时机成熟,若叫康宁公主知道是南月杀了他的大皇兄和五皇兄,一定雷霆震怒。”
换句话说,南月是一定要打的,眼下只不过是何时打过去的问题,因为长澹与它之间还有许多有待商榷的问题没解决,两国这些年也只不过是表面和平罢了。
所以如果能借此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上,到时大家彼此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没准就凭李青芙那股子谁也按不住的倔劲儿,能把南月暂时骗过去也不一定。
只要是能暂时骗过去,让南月以为不退步便要真的开战,而且长澹这边一定敢打,也打得赢,只要是能拿到那几处要塞,等再过个两三年,回头就算南月反应过来了,也早就晚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李熙激动之余,忽然转身捧住裴怀恩的脸,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裴怀恩,我就说你在这种事情上有经验!”李熙眼睛亮亮地说,“你赶紧入朝来,像从前那样帮我的忙!”
裴怀恩被李熙这样子逗笑了,弯眸提醒他,“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若那南月王与他二人真是铁板一块呢?你又当如何?”
李熙怔住一下,但很快又狐狸似的笑起来,双手摩挲起裴怀恩的漂亮脸蛋儿。
“嗯,你说得也有理,所以我们就别浪费时间去查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了,我们直接派人去给他们制造‘裂痕’吧!毕竟……这世上又哪会有什么真正的铁板一块呢?纵使亲密如你我,当初不也被父皇临终前的布置摆了一道吗?”

裴怀恩第二日离宫, 玄鹄负责送他回去。
经历了这么多事,玄鹄已经“脱胎换骨”,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进屋不敲门的愣头青, 他现在对李熙和裴怀恩之间这点事门清, 虽然还是不太能理解, 但被迫很尊重。
反正就算不尊重, 也打不过。
裴怀恩今日用的是张书生脸, 眉眼俊秀, 面部轮廓温和, 是他最常用的,那张“容祁”小公子的脸。路上, 玄鹄瞧着裴怀恩可以随心所欲地换脸,便又想起十七来,还想起十七曾经对他说, 若裴怀恩这个人当真没有半分可取之处,他便不会甘心受其驱使了。
这样一想, 玄鹄对裴怀恩的敌意少了些,难得愿意放慢脚步等等裴怀恩, 转头问他道:“喂,裴……容祁,十七最近有和你联络么?我前两日新得了两壶好酒, 一壶名叫春日游,一壶名叫醉百花,我想着自己留一壶,送给他一壶, 也不晓得他更喜欢哪种酒。”
骤然听人提起十七,裴怀恩心跳漏了半拍, 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
玄鹄后来和十七玩得好,两个人还结拜了兄弟。玄鹄对十七比对姚元靳还亲,打心里拿十七当亲大哥看,后来十七瞒着所有人代替裴怀恩上刑场,死后那尸首,还是由不知情的玄鹄亲自拖下去烧了的。
李熙在得知此事后,恐怕玄鹄无法接受,便同裴怀恩商议着不告诉玄鹄真相,对他只说十七是去浪迹江湖了,放任玄鹄每年都依着他先前和十七的约定,跑到大树底下给十七挖坑埋钱,期待哪天能亲手逮到偷偷潜回来挖钱的十七。
可是一个谎言通常都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圆,就如眼下这般,李熙和裴怀恩害怕玄鹄知道事情原委后会自责,彼此默契地给玄鹄留了念想,换来的却是玄鹄每隔几日便要同他们问起十七,让他们总也忘不了那个面目模糊,爱吃辣椒,还喜欢到处捉弄人的臭小子。
裴怀恩对此很伤怀,回答也很心虚,只掩唇道:“大约是春日游吧,从前见他随身带过这种酒。”
玄鹄闻言哀嚎出声,双手愤愤地使劲挥舞了下,果然没有多想。
“可恶,我也更爱春日游。”玄鹄叹息道,“算了算了,今年就当便宜他了,老话都讲钓鱼该用鱼儿爱吃的饵,我如果因为一时贪嘴埋错了酒,把他气得不回来找我玩了怎么办?他可还欠着我一顿好饭没请呢。”
裴怀恩:“……”
此刻时候尚早,街面上人不多,只有零星几户朦朦胧胧的炊烟。玄鹄絮叨起来话太密,把裴怀恩说得心烦,便快走几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一副不想再搭理他的模样。
偏偏玄鹄好像对他今天这张脸不讨厌,不仅破天荒地主动追着他聊闲天,还句句都有十七。
“好羡慕你们这些可以随心所欲换脸玩儿的人,十七也真是的,怎么光教你,不教我啊。”玄鹄把酒葫芦系回腰间,大踏步跟上裴怀恩,不满抱怨道,“还有你这个眼光,你这眼光也忒差了,十七从前常会画些魁梧的面孔,那样才有男人味嘛,哪像你啊,你画出来的每张脸都看起来手不能抗,肩不能挑的,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裴怀恩:“……”
牙根咬的都疼了,裴怀恩越听玄鹄说话越头大,终于没忍住,脚下倏地停住步子,转身对玄鹄提议道:“你……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走。”
语气已经有点恶狠狠的了,可惜玄鹄不会看脸色,也搞不清楚状况,听罢只无奈地把手一摊,油盐不进。
“唉呀,别客气嘛,你看我又没嫌弃你。”玄鹄笑哈哈地说,“皇上让我送你回去,我必定要说到做到,一步也不偷懒。”
裴怀恩听得嘴角一抽,不想再同玄鹄讲话了。
恰好长街那头有熟人走过来,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他不再理会跟在自己身旁的玄鹄,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打招呼。
“厉统领,你这是去当值?”裴怀恩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朝前拱手道,“这会时辰还早,你吃过饭没有?”
厉戎和裴怀恩的假身份有渊源,厉家祖上往前倒三辈儿,曾同裴怀恩如今栖身的容家结过姻亲,裴怀恩也是前些天才知道这事。
但当他知道后,他也没刻意避讳什么,他从没有那种不屑于攀关系的文人清高,他甚至托容家老太爷给厉戎写了信,让厉戎对自己这个容家孙儿多多照拂,千万别让自己在京中缺了吃穿银两什么的,就这么一来二去的,他便以容祁的身份和厉戎混熟了。
厉戎对在此处见到裴怀恩也很惊讶,自从李熙上位后,厉戎因为跟对了人,职位还和承乾帝在世时一样,是负责守卫皇宫安全的御前侍卫统领。为了保平安,厉戎在巡防时兢兢业业,从无半分懈怠,甚至每天早上都提前半个时辰赶到宫门口。
可是厉戎从没在这条路上,在这个时辰碰见过裴怀恩,今儿算是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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