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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信的内容也很简明扼要,右下角没落款,从右到左只有十五个大字。
丑时一刻, 会同馆南三里,望莫带外人。
赫连景的字迹很好认, 李熙把这玩意反复默念了三遍,也没想明白赫连景此举的用意。
明明隔天宴席上就能见, 这样着急找他干什么?
裴怀恩显然也从李熙狐疑的表情中猜着了这是谁的信,但因为他此刻是玄鹄,心里有什么话都不好说, 只得沉默忍耐。
从李熙接着信到丑时一刻,大约还有两个半时辰左右。
团团玩得累了,已经甩着尾巴回笼里睡了。裴怀恩则一言不发地看李熙在殿内乱转,先是从左边踱到右边, 紧接着又从右边踱回左边,如此周而复始。
裴怀恩不想太早暴露, 他怕李熙赶他回东街。为了不显破绽,裴怀恩只得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面无表情的给李熙剥核桃。
只是忍着忍着就忍不住了,扭头试探道:“……是谁的信?”
李熙心不在焉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只把裴怀恩当玄鹄,回答的那叫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
“是赫连景。”李熙发愁地捏鼻梁,“他提出想与朕单独见一面,字里行间隐有亲近意,朕实在害怕。”
裴怀恩闻言哦了声,眼见李熙如此厌烦,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手里核桃也完完整整地剥出一颗,半晌又道:“既然害怕,那就不要去了,谁家好人约见面能约在那个时辰?我看他就是居心不良,三更半夜的不安全,你……皇上您得小心应对啊。”
李熙脑袋打结,压根就没注意到“玄鹄”今夜的反常,听罢只是自顾自地说:“玄鹄啊,你每天吃那么多饭,就不能多长点脑子吗?”
“朕堂堂皇帝,你以为朕在怕什么?还不是因为前阵子不想和东街那边闹不愉快,便默许了裴怀恩借百姓之口,暂时向外传出那些闲话的提议。”
“可是如今怎么样?朕听闻那赫连景自从进京后,言行举止便很反常,不仅当场拒绝了杨善的招待,还不让公主露面,这可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话音未落,裴怀恩嘴角的笑已经没了。
第二颗核桃剥的有些难,裴怀恩闭眼深吸一口气,闷声说:“皇上很了解他的性情。”
李熙伸手抓核桃,眉头还是皱着,眼睛没往裴怀恩那边看。
“债主嘛,不用心多了解点,当年怎么好赖账?”李熙转累了就坐下,下巴轻轻抵在桌沿,右边脸颊被核桃仁撑得鼓起来,“唉,朕其实早就觉着裴怀恩那法子不行,可又不好跟他说。”
话说到这才转头,求助似的望向玄鹄:
“玄鹄啊,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什么了,其实朕在被困大沧那两年,曾与赫连景有过那么一段不大好说的暧昧不清,还欠了他不少钱。”
裴怀恩把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没吭声。
却听李熙又不怕死地继续道:“而今时过境迁,朕从他进京后的种种行为看,只怕他还没放下,更怕他前脚从大沧兴致满满地来,后脚就被那些传言浇冷水,闹得心里面不痛快,难免又想起朕从前欠他那些银子来,然后在谈判时做文章,有意卡着我们不给谈成。”
毕竟此番大沧使臣赶来,明面上说是为了祝贺李熙顺利登基,实际却是为了就边陲贸易与休战年限的问题进行协商。
说白了,这么多年没见,李熙又没跟赫连景联系过,哪能清楚猜到赫连景的近况?他不过是从赫连景来到长澹后的种种反常作为,猜测赫连景对他或许还没忘干净罢了。
结果好巧不巧的,那赫连景偏也是个爱多想的人,只不过他想的有点偏,居然能把传言中那个令李熙日夜思念,又不便露面的心上人误会成了他自己,还坚持认为李熙肯定对他有旧情。
于是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许是天公不作美,故意让裴怀恩提前放出去那传言弄巧成拙,令李熙与赫连景在同一时刻双双误会,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该被天打雷劈的负心汉。又因为两国邦交事大,他们俩心里都不太敢在这个时候触对方霉头,被迫对对方的诸多要求颇纵容。
裴怀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听李熙把话说到这份上,当即了然道:“所以皇上还是想去?”
李熙连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这么多年以来,李熙惯会以两幅面孔示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骗子,撒娇精,明明在外也早就能镇得住场面,面对亲近之人却总表现得软乎,仿佛连面相都变柔和了不少。
“要去的,但是不能自己去。”李熙心里有事,对“玄鹄”骤然得知他与赫连景的关系,却表现平淡的细节毫不在意,只顾仰脸提道,“玄鹄,你赶快收拾一下,远远地吊在朕身后,陪朕一块去。记着还有——此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裴怀恩真想把手里的核桃仁丢出去。
“好……但是要大约离着您多远?”裴怀恩尽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些,微微笑着问。
李熙想了想,敲桌道:“远点儿跟着吧,只要能在紧要关头把朕捞下来就行了,如非必要,还是尽量不要让赫连景看见你。”
“那皇上您口中的紧要关头是指——”
“……朕的意思是,只要他没在朕拒绝还他钱的时候,气的当场捅朕一刀,其他都可以再商量。”
“……”
就因为李熙这句话,毫无意外的,第三颗核桃被裴怀恩不小心捏碎了,都碎成沫儿了。
李熙不喜欢吃碎核桃,见状就挑眉,不满意地伸手拍了拍玄鹄的肩。
“好了玄鹄,知道你担心朕,你快去换夜行衣,咱俩趁入夜悄悄地去,千万不要让旁人看到朕这么丢脸的事。”李熙对裴怀恩千叮咛万嘱咐,临了还不忘多问句,“……对了,今晚东街那边是什么时晨睡下的?”
闻言,带着玄鹄面皮的裴怀恩咬牙切齿,把两边腮帮子都咬硬了。
咬完牙又攥拳头,裴怀恩故意把脑袋垂得低,做出一副听从安排的模样,也把自己脸上的独占欲藏起来。
裴怀恩说:“……回皇上,那边天刚黑就睡下了,看着还是老样子,人很消停,但也没怎么用心读书。”
半真半假的话最容易让人相信,李熙听见裴怀恩这样说,当即便放心地抚掌笑道:“好好好,朕不管他做什么,只要他能暂时安分就好,朕知道他最近心里不痛快,他要是还能用心读书,那才真见鬼了。玄鹄啊,你得空多去替朕劝劝他,就说朕跟他保证,只要等这些大沧人离开了,在不暴露他身份的前提下,他随时都能进宫来。”
裴怀恩:“……”
真他妈离了大谱了,啥叫端水大师啊?事已至此,裴怀恩嘴巴里的脏话都快憋不住了。
就说李熙最近怎么总往东街送东西!果然心里有鬼!
“……可是皇上,您也说那赫连景曾与您有过一段儿,若他今夜不为钱财,不害性命,只想同您神不知鬼不觉的再续个前缘,您又当如何?这样算不算紧要关头啊?”
很久的沉默后,裴怀恩尝试学着玄鹄平日的语气问:“皇上,您也知道我这人,我平时脑袋不大转,常常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事先说我肯定站在您这边,没替东街那边说话啊,但我也知道做人要一心一意的道理……”
李熙很不解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怀恩噎了一下,把话问得更委婉了,“……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从前听小桃红教我说,男人一旦成了家,便得收心了,所以还是有点摸不清您话里这个紧要关头的度,想着若那赫连景有意亲近您,您又该怎么办啊,需不需要我出手。”
李熙没想到“玄鹄”会这么问,听见了就笑。
“你看你,又多虑了不是?男人间逢场作戏怕什么?口头上哄他占些便宜不要紧,若非朕自己想,朕难道还能真吃这个哑巴亏吗?你放心,朕对此自有分寸,也有法子的,其实无论是男是女,只要不是朕爱吃的,朕必不会委屈张口。”
顿了顿,似乎生怕玄鹄到时沉不住气,又语重心长地斟酌着安慰他道:
“再说你仔细想,那赫连景就算再凶,能有当初的裴怀恩凶吗?可是就连裴怀恩那样凶的人,当初不也被朕耍得团团转,若非朕自己甘愿,那裴怀恩不也绝碰不到朕的一根手指头吗?唉,反正你不要多管,朕说有法子就是有法子,你无事不要上前,远远藏着等朕喊你就是了。”
裴怀恩:“………………”
好奇怪,裴怀恩心说,按理李熙这几句话该是他的定心丸,李熙现在明明都已在外人面前坦诚自己对赫连景没兴趣,而且是在不知他裴怀恩真实身份的情况下。
换句话说,他此刻几乎可以确认李熙对他的心意,也明白李熙绝不会与那赫连景做出什么荒唐事。他知道李熙不是故意将这些哄人的话说给“裴怀恩”听,可他为什么还是高兴不起来?
……甚至于,不仅高兴不起来,还有点想把人吊起来抽。

另一边, 赫连景不放心让慕容瑶自己去,也是远远地吊在慕容瑶身后。
赫连景此举有深意,他不是因为怕慕容瑶受欺负, 而是怕慕容瑶欺负人, 尤其怕李熙哪句话说错了, 惹得慕容瑶不痛快, 单手就把李熙抡起来摔。
毕竟在赫连景的记忆中, 李熙还是当年那个一碰就碎的小团子, 手无缚鸡之力的, 而慕容瑶这女人,力气大得可是能徒手打死一头狼。
……虽说从某个角度看, 赫连景今晚担心的也挺对,因为李熙“求仁得仁”,如今是真手无缚鸡之力了。
转眼已是丑时一刻, 同赫连景料想的一样,李熙果真如约而至, 但暗里带了人。
赫连景因着愧疚自己写信骗李熙来,就算察觉到李熙带了人, 也只当李熙是在合理防备,并未出声提醒慕容瑶。
至于李熙这边就更有意思了。李熙原本以为赫连景要来,还在犯愁赖账的事, 此刻眼见来的不是赫连景,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压根就没计较慕容瑶冒名赴约的算计。
会同馆南三里是片树林,林中有座年久失修的小石亭, 李熙和慕容瑶两个人心里都有鬼,不约而同地将见面地点选在此处, 觉着这石亭方便他二人说话,林子里又很适合给他们各自带来的人藏身,实乃风水宝地。
石亭中有四个小座,慕容瑶的身份不难猜,李熙与她对着坐下,中间隔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
坐下后,李熙还在四处张望,像是唯恐见到债主来。
但他这期期艾艾的模样落在慕容瑶眼里,就恰好变成了期盼,也让慕容瑶对赫连景的猜测更信了几分,闹得她连再看向李熙的眼神,都瞬间带上了点不好描述的恨铁不成钢,仿佛在感叹这李熙看脸长得挺聪明,咋就相中赫连景那倒霉玩意了。
但唏嘘归唏嘘,慕容瑶讲话还是很开门见山的。她时间宝贵,之前答应赫连景会在宴上表演那支舞也还没练熟,她急着回去练舞,甫一见到李熙便表明身份,干脆利落地把来意往外倒豆子,把李熙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再次惊叹于大沧人的直来直去。
慕容瑶提要求很直接,一共就三条。
其一,要进宫。
其二,要做皇后。
其三,要只活两年。
进宫是为了完成和亲的任务,做皇后是为了有面子,只活两年则是为了偷偷回大沧。据慕容瑶说,长澹这地方的风水不养她,令她着实施展不开,呆久了恐怕要短命。
虽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慕容瑶对李熙提出的这些条件,若细细想来,其实比赫连景张口催李熙还钱还严重,这导致李熙越往后听越头疼,余光瞥见慕容瑶那两片在月光下不停开合,颜色嫣红的唇,只觉得这女人要吃人,刚听她说完便忙不迭地摆摆手拒绝了。
夜色渐浓,李熙畏寒,孤零零地坐在夜风中拢氅衣,甚至都没耐心仔细看慕容瑶长什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呀,有裴怀恩那尊大佛在,这大沧公主就算长得再好看,还能比裴怀恩更好看吗?
抱着这样的心思,又是面对大沧人,再加上慕容瑶今夜自打见到他起,态度就一点不客气,闹得他也不想再装着怜香惜玉什么的了,闻言只强硬道:
“公主,朕念及你兄长曾对朕的帮助,姑且不计较你今夜的冒名相邀,只当你没来过,但你胡闹也该有个度,你若不喜长澹,大可立刻回到大沧去,朕那皇宫不是给你玩乐的地方。”
言罢便想走。
哪知才站起来,胳膊就被慕容瑶拽住了,而且力气还特别大。
李熙没想到慕容瑶的力气会这么大,他暗地使劲挣了两下,没挣开,顿时恼羞成怒憋出个大红脸,但也幸好是在晚上,大家彼此都看不太清。
李熙不想和慕容瑶纠缠,心里想喊玄鹄来,但考虑到慕容瑶是女子,李熙不想在玄鹄面前丢这个脸,只得强装镇定。
“……公主这是做什么。”两相僵持之下,李熙出声问,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了。
慕容瑶却是个反应慢半拍的人,甚至因为天生手劲大,都没发现李熙刚才是真使劲掰她的手了,还以为李熙只是因为没如愿见到赫连景,才会不耐烦。
慕容瑶认为李熙把她的话全听进去了,对李熙这种还没谈价儿就拒绝合作的行为很不满,忍不住皱眉道:
“我没玩,谁把你那宫里当玩的地方了?那有什么好玩的?你倒是认真听本公主讲啊——我说长澹皇帝,你们长澹人常说做生意要有来有往的道理,本公主也懂,你难道就不好奇,本公主既然敢开这个口,私下想好了能带给你的好处是什么吗?”
李熙心里着急,闻言敷衍着嗯了声,示意慕容瑶有话快说,因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玄鹄藏身的那个角度看,是能清楚看到他和慕容瑶在拉拉扯扯的。
有些事,玄鹄如果知道了,孟青山也就知道了。孟青山要是知道了,那离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也就不远了。
……可恨,这女人的手劲怎么这样大!
正在心里埋怨着呢,就听慕容瑶清了清嗓子,小声问他道:“喂,我说长澹皇帝,你私底下是不是有相好?”
李熙:“……”
李熙眼皮一跳,倏地转过身,仿佛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慕容瑶的嘴里,从她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
这……这种事只在心里知道就好了,但像现在这样直接开口问出来,她觉得合适吗!
半晌,李熙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他合眼长长叹了声气,很是疲惫地问:“公主,你到底想对朕说什么?”
慕容瑶对李熙的反应不以为然,只当李熙是被她戳破了心思,害羞了,接下来依旧一句比一句语出惊人。
“唉呀,你跟我还装什么呀?你不就是喜欢赫连景那草……那家伙吗?我全都知道。”慕容瑶微微仰脸,笑出一排异常洁白的小牙,“你们长澹重礼数,像你这个年纪,平日顶着压力不肯纳妃,一定很辛苦。”
顿了顿,嘴角越发往上扬起来。
“但你如果娶了我,那就不同了,因为我是大沧人,我可不会写什么贤良淑德,我是最善妒的。换言之,你只要答应娶我,愿意和我做这场戏,对外假装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我自有办法让其他女人进不了你的门。”
李熙:“……”
老天爷!这都什么和什么!他今晚就不该出来,更不该浪费时间,留下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玩儿!
话说到这起了风,惊起几只寒鸦,李熙不着痕迹地往玄鹄那边看,见那处枝杈晃动,耐心也快耗尽了。
“公主,和亲之事并非儿戏,你若不愿嫁,朕就算看在你兄长的面子上,也会让礼部帮你安排好,你今夜邀朕至此,若只为了谈此事,那大可不必。”李熙奋力将自己的衣袖从慕容瑶手里一寸寸拽出,磨着牙告诫她,“还有,我与赫连景只是寻常好友罢了,望你慎言。”
慕容瑶根本不信李熙的话,虽然没反驳,但满脸都写着“你看你还不好意思了”。
“……别,你别走,你们长澹人真麻烦,有话从不直说,就算看上谁也遮遮掩掩的。”
眼看着李熙一点也不想再谈了,慕容瑶不敢再调侃他,连忙几步绕到李熙前面,伸手拦他说:
“等等!再等等!我还有其他好处能给你!这回真是正儿八经的好处!”
李熙不听,当即绕过了她。
慕容瑶见状,便亦步亦趋地追着李熙,边走边对他说:
“我母后!我母后近来是不愿与长澹为敌的!这你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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