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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李青芙从昭平公主府出来的时候,离着老远,看见孟青山带锦衣卫来接她。
原是李熙早起怕出事,特意下令调孟青山来,想着如果她在昭平公主府内待的时间过长,或是李长乐有意为难她,便叫孟青山冲进去帮忙。
都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孟青山如今做了左镇抚,最顶头上司还是自己的结拜兄弟,一时也算得上是前途无量,按理更该谨言慎行些,可他却还是个大嘴巴。
“殿下!这里!”孟青山大踏步走上前,向李青芙拜道,“皇上命臣来接应殿下,殿下可还好?长公主那边有难为殿下么?”
李青芙没见过孟青山几面,但对孟青山记忆深刻,因为在锦衣卫任职的人多半阴沉寡言,唯独这个孟青山一张嘴就打不住,看着倒像岭南守关那些兵,让李青芙感到很亲近,也愿意跟他多说几句话,是以此刻见着他,立马就笑起来。
“好得很,事办成了,长姐已经答应我离京。”李青芙唤孟青山起身,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只是有一条,长姐要与郑家和离,这件事情得交由皇兄去办了。”
孟青山哪里知道李青芙正在这儿两头叫价,闻言直皱眉,没忍住有点八卦地问:“这怎么、居然都闹到和离这么严重啦?长公主再也不回来了吗?这是她离开京都的条件吗?”
李青芙便同他说:“唉,我这也是为皇兄考虑嘛,和离好,只有让他们俩离了才能一劳永逸,不然长姐身后拴着链儿,过阵子又想回来了怎么办?那不是还得闹?再说我与阿琅在岭南事情多,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整天护着长姐来来去去的,少说也得几年后才回了。”
孟青山也挺唏嘘,说:“事情闹这么大,得赔郑家多少钱呐,我猜皇上起初没想这么办,而是只想送长公主出去散散心,等她自己想通。”
李青芙眼珠转了转,带笑宽慰他道:“这事让皇兄去愁,你操心什么?没准皇兄很喜欢花这笔钱,觉得它是意外之喜呢。”
孟青山便叹气,小声对李青芙道:“这怎么说?殿下有所不知,其实眼下皇上手头并不宽裕,又得优先招待大沧人,微臣……微臣怕贸然向皇上提起此事,会挨皇上骂。”
李青芙看起来很不以为然,只摆手说:“无妨,让我们乐观一点,没准儿郑瑀那小子一听能和离,会高兴得连赔偿都不要。”
记着郑瑀当年也有才子名,可是自从与李长乐成婚后,两个人三天两头便要争吵,就算他起初有心借过李长乐的势,在朝中为自己谋到了官职,可当他出门去,却没有一刻不被同僚戳着脊梁骨调侃的,这样磨得时间久了,只怕他早后悔了。
再者这李长乐任性娇纵,从前没少找茬欺负郑家人,隔三差五的便给郑瑀戴绿帽,前阵子甚至还搞出个孩子来,只怕郑瑀那边即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在膈应着,随着年岁渐长,已经越来越厌烦李长乐这个需要小心伺候着的皇家女,开始向往寻常夫妻的相敬如宾了。
孟青山心有所感,一听李青芙这样说,翻眼皮悄悄想象了一下,觉着好像也是这个理。旁的不说,如果换他自己是郑瑀,等和离书签下来那天,他非得快活的围着京都跑十圈儿不可,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良久,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会儿,像是要进宫去,孟青山带来的锦衣卫簌簌跟在他二人身后,列队行得齐整。
路上,李长乐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带孟青山快走两步,将身后锦衣卫甩得远远的,和孟青山凑在一块儿低声说:“话又说回来……老孟,今天怎么是你来接应?玄鹄呢?我这次回来都没怎么见着他,他不是一直都跟在皇兄身边的么?”
孟青山的脑子一向和常人不同,想事情比较歪,一见李青芙跟他这么神神秘秘的,又想起李熙最近总念叨着要给李青芙再选出个驸马来,立马就误会了,还以为李青芙这边儿是落花有意,要跟他私下探情况,心说这可真是苍天有眼,让他孟青山表现的机会终于要来了。
叫那些不长眼的平时总喊他孟大嘴,嫌他嘴巴松,眼下有小公主亲自开口问,他必不可能让自个兄弟的婚事在他这张嘴巴上吹了。
这样想着,孟青山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对李青芙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玄鹄那小子最近可忙了,好像是正在奉命找什么东西,隔三差五就往京都外面跑,早就已经改邪归正,很久没去什么金翠坊,也很久没见什么小桃红了,这点请您务必放心。”
李青芙对玄鹄去不去金翠坊没兴趣,闻言只继续问:“找的什么?”
孟青山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
“唉呀,殿下您问这个真的是、真是太难为我了。”孟青山讪笑道,“您还不晓得我嘛,大伙儿都嫌我嘴巴松,啥事都不跟我说,我哪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呀。”
李青芙默了一瞬,没反驳。
“……那他都去哪里找的?”李青芙想了想,换了个问法。
孟青山一听这个就又支棱了,当下也没再往别的地方想,连声说:“嗳,这个我知道,好像说是去过京郊和粟城,不过最后什么都没找回来,前阵子又往别处去了。”
李青芙听见粟城俩字,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粟城……粟城。”李青芙得了肯定答复,没忍住喃喃自语道,“原来他二人没有骗我,皇兄是真的察觉到他们还活着,想下杀手了,竟连两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平头百姓也容不得。”
孟青山没听清李青芙小声嘀咕的是什么,见状只说:“殿下?”
李青芙朝他勉强笑了下,看着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这宫我不进了,我等长姐把一切准备就绪后,就带她回岭南。”李青芙脸色有些白,垂首犹豫片刻,方才出声对孟青山道,“老孟,我昨夜没睡好,想了一宿说服长姐的措辞,这会神思倦怠,实在困了,还是劳烦你进宫替我向皇兄回句话儿吧。”
“你就……你就同他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我不愿他效仿父皇,重走父皇的老路。也是因此,他要找的那样东西注定再也找不到,因为我早早便已将那样东西偷着送出了关,任它到南月自生自灭去了。”
“另外你再告诉他,就说我思来想去,觉着那样东西既然都已经出了长澹,便不会再对他有威胁。我此番奉旨进京带长姐走,说到底是他欠了我人情,他若真恼我这么做,就让他尽管冲我李青芙发作,莫再牵连其他。”

消息传回宫中时, 李熙正吃药。
李熙身子不好,许多病症都不方便找外人诊治,只得把先前那个知内情的方廷继续养在御医院, 供他随时驱使。
再说回替李熙治病这件事, 它原本就是块烫手山芋。方廷如今每日往来宫中, 提心吊胆, 因为误会裴怀恩已被李熙处死, 觉着自己没了靠山, 又听得太多, 很怕自己哪天也不当心做了李熙的刀下鬼,对李熙身上的“病”既不敢不用心, 又不敢真让其好得太快,愁得连头发都白了大半。
是以当他站在门外,听李熙在殿内不知因为什么原因, 怒得把药碗都摔了,有那么一瞬间, 他险些吓得倒地不起。好在李熙并没迁怒他,只让他赶快退下, 再去熬碗新的药汤端过来。
半晌,直到方廷真的退下,李熙方才起身, 匆匆喊福顺备辇,打算亲自到李青芙的住处去。
错了,全错了,他先前全想错了。福顺办事效率高, 李熙于途中扶额思索,终于将他先前所遇之事, 在心中慢慢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原来打从往京中派刺客开始,淮王与老五的目的便不在试探,而是在为他们两个的南下找借口。
先以刺客为由,向京中透露他们二人还活着的蛛丝马迹,算定以李熙的脾性,必定会在得知此事后,一心想要斩草除根,并且不会对外透露太多自己遇刺受伤的消息。
而后再一刻不停地南下,找到早已在岭南站稳脚跟的李青芙,借李青芙的道,毫无后顾之忧的投奔南月。
是了……淮王是半个南月人,他若真被老五说服,他们两个的退路和底牌就该在南月,可是以他们两个的身份和样貌,再加上承乾帝生前对他二人的安排防范,若无李青芙相助,他们能走出粟县便已很难,更别提平安出关。
李熙想到这里,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恨自己前阵子被琐事迷了眼,居然没能及时记起南边这条路,以致让玄鹄白白找错地方,耗费大量人力和财力。
况且老五这招用得好,可真算得上是一箭双雕。就说那李青芙是个什么样的心性?她虽然生母位份低,可却是这几个小辈里最年幼的,又是名女子,还是承乾帝四十几岁才得的宝贝孩儿,因为生来便注定无缘争斗,平日被几位哥哥们护的好,就算眼下已在岭南历练了一年,也还很单纯,估摸压根就没见过什么真正的谋算诡计,仍然愿意相信自己的血脉至亲。
说句真话,其实李青芙这性子很好。
可也正因李青芙是这样的性子,才让老五有了可乘之机,只用几句谎话便将她诓骗了,令她不惜犯下欺君之罪,也要护送昔日疼爱她的两位兄长出关。
至于李熙这边。
李熙原本便是半路回京,与李青芙不亲近,料想在李青芙眼中,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便坐上龙椅的李熙,本就显得比另外几位哥哥城府更深些,也更无情了些。
再加上老五那张嘴惯会添油加醋,准备也做得齐全,就算李青芙是一时冲动放他们出的关,事后再想核查,先前桩桩件件也都变成了李熙的错,如若处理不当,已经足够哄得李青芙从此与李熙离心。
而以李青芙如今在岭南的威势,弑兄杀弟的名声可不好,如果李青芙当真与李熙离了心,岭南这道坚不可摧的壁垒,便会从此显出裂痕来,很容易遭人利用。
并且恰好……
老五与淮王现在就在南边,就在和长澹有着些领土争议的南月!
越想头越疼,甚至激得李熙体内余毒发作,尽管身上层层叠叠的裹了数层暖和衣物,却仍冷得如堕冰窟,连眼睫上都挂了些细碎的白霜。
不行……不能让老五的算计成真,老五和淮王不安分,人还是得想办法杀,但绝不能在这个关口惊动李青芙了。
可是究竟该怎样做呢?李青芙回京一趟,从孟青山的嘴里套了话,已不知在心中将他这位皇兄当成了什么样的妖魔,眼下能依约带李长乐走,与他维持表面和气,已是很不容易了。
换句话言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他现在跑过去找李青芙坦白,就算他什么都不考虑,直接向李青芙赤.裸裸展示他被刺的伤口,也不见得能让李青芙立刻对他改变看法。要是运气再差点,赶上他哪句话说的不好,没准还会让李青芙觉得他是故意为之,反倒令他们兄妹二人变得更疏远了。
踌躇的功夫,龙辇很快便行了大半路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赶到李青芙的住处。李熙大脑高速转动,整个人在无边的寒冷里拢着手打哆嗦,张口呵出团团白气。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才好?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今日哄好了李青芙,可算着时间,老五与淮王也已在南月落下脚。
接下来,招待大沧使团要时间,他将有至少一个月的时间分身乏术,恰逢南月新王初立,各处都乱——这些都是老五可以周旋利用的机会,他可不信以老五那样执着的性子,会真从此变得安分守己了。
要么就给南月王去封信,以两国战后商定割让的城池做筹码,劝说南月王帮他找人?
可是这样也不成,且不说家丑不可外扬,这样大张旗鼓的四处搜查老五本就不妥,只会让他白白的在外人面前露了怯,就说那些即将拿到手的土地,那可都是用他长澹数万将士的血肉换来,他看得到那些牺牲,也就更不愿平白无故寒了他们的心,损伤他们一往无前的势气。
脑子全乱了,这该死的寒毒,几乎要把他的脑子也冻住了,李熙皱着眉头想。
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仔细商议才行。
裴怀恩、得喊裴怀恩来,裴怀恩的性子比他更阴,而且一定不会害他,肯定能帮他想出个好法子来治老五……再说他现在这一发怒就头脑混沌,手脚冰凉的毛病,可还是裴怀恩那厮做的孽,让那老王八蛋多为他操点心怎么了?
换言之,眼下既然就连裴怀恩自己都说中举不难,每天宁可换了脸偷偷摸摸的往宫里跑,也不费心看书,那他做什么还要因为害怕打扰裴怀恩,出了事也不跟裴怀恩说,非得像个傻子似的自己扛着?

第165章 进退
李青芙冲动又心软, 回府后卸了剑,想起自己在回来途中对孟青山的答复,已是有些后悔。
李熙一路走来多艰辛, 李青芙看在眼里。自从李熙登基后, 他们兄妹二人虽相处不多, 李熙却从未亏待过她, 就算是在她远嫁岭南后, 也愿意时常与她通书信, 对她多照拂, 而她却在方才,在大街上, 只因一时气愤便出言驳了李熙的面子,这令她感到很惭愧。
更何况遭到追杀只是老五和淮王的一面之词,李青芙刚在气头上, 骤然听闻李熙果然在派人搜查他们,难免对号入座。现在进门冷静下来, 方才想到就算换了她自己是李熙,若在此时听见老五与淮王的消息, 也定要派人去查。
只是这查到后该怎么办,就是一个人一个做法儿了。
或许该去和皇帝告个罪,仔细询问一二。李青芙这样想着, 正欲吩咐底下人为她再备马,哪知来人二字还未喊出口,便听得府门外有人跑进来跟她传话,说是李熙竟亲自来了。
李青芙吓了一跳, 以为李熙是来兴师问罪的,才软下去的心肠又硬起来, 本能便想称病逃避,谁知李熙的动作更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卸去装扮前,便已被人扶进了门。
皇帝亲自登门来,这是屈尊,李青芙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见。
也是赶巧了,和李青芙摸不准李熙的心思一样,李熙这边也有点摸不准李青芙的心思。李熙在路上想了老半天该怎么编,心其实都悬着,直到看见李青芙匆匆忙忙地下了台阶来拜他,面上还有点犹豫的神色,才终于渐渐放下心,猜到李青芙如今只是在怀疑,以为事情还能再有转机,却不知他现下已对老五与淮王动了十成的杀心,绝不可能再退步。
即是这样,一切便就好办了。
八月已有些冷了,院中仆人们见状都自觉退下去。李熙则快走两步,稍加思索便放下身段,上前虚虚扶着李青芙起身,因为已想到了办法,身子也跟着松快不少,勉强喘匀胸腔里这口气。
“小妹,孟青山说你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朕,朕却是不信。”李熙托住李青芙的手臂,开门见山道,“你让孟青山说给朕听那两句诗,分明是在怪朕。”
李青芙没想到李熙会这般单刀直入的问她,一时愣住了,连引李熙进屋说话都不记得,提前预备好的疑问全没机会提出来,最后还是靠李熙提醒,才想起他们两个这会还在院子里站着。
该进屋。
李青芙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活泼的小女儿强装镇定,看着就像是有一肚子话想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幸好李熙也没真等着她说,而是自顾自地绕过了她,边抬脚迈过门槛边道:“小妹,你不要怕,朕之所以会一刻不停地赶来见你,不是为了问你的罪,而是想问你,你可是……你可是亲眼见他二人出了关,往南边去了么?”
李青芙清楚李熙话里问的是谁,当下便点头。
“皇兄,我并非有意与你作对。你待我好,我心里都记得,我原本将此事做的隐秘,就连阿琅都不知道,可我今日听老孟说你真在派人找他们,我实在难过,便忍不住向你坦白了它。”
李青芙到底年纪轻,无论人多么聪慧,脸上也藏不住事,她向孟青山说那些话,原本已做好了受李熙训斥的准备,却不想李熙竟只是跑过来平心静气的问了问她,这让她感到无所适从,想同李熙直言不讳的欲望也更加强烈。
“我不明白,我们也是血脉至亲,父皇曾说权力能令人变得凶狠孤独,却无法填满人们心中的悔和愧。皇兄,这岭南是我自己要去,但你没有将我抛在那里就不管,我便承你的情,我只是不想你也学父皇,年少时做错了事,等到年老抱憾。”
说着便咬白嘴唇,把头低下去。
李青芙这一年在岭南,每日面对的是精壮士兵,校场烈日,还有不知何时会忽然燃起的狼烟,这让她学会了挺起脊梁,穿戴起盔甲。可当她回了京,当她在这次任性之后听到李熙的温言宽慰,当她重新看清李熙身上这件绣样熟悉的龙袍,她便又想起承乾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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