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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裴怀恩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却没立刻把手从李熙身上收回来,只是逗弄小猫似的抚摸着他。
其实裴怀恩现在很少会真的对李熙动手了,比起他们两个从前那种情到浓时的耳鬓厮磨,裴怀恩现在更喜欢摸摸李熙,或是看李熙自己做。
“自本督回京来,阁老便不许本督再进门了。”裴怀恩侧首看李熙,语气平淡地问他,“李熙,是不是你之前对阁老说过什么。”
李熙眼皮一跳,想起当初是杨思贤帮他查的案。
“真没说什么。”因为不敢再看裴怀恩的眼睛,李熙低下头去,斟酌着说,“我已许久未见老师了,就连他如今病重这消息,也是从你口中听来的。”
裴怀恩对杨思贤还存着点敬重,不能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查过他。李熙思索着,否则的话,若被裴怀恩知道,杨思贤是因为看清裴怀恩的心思才发怒,恐怕会连累杨家不得善终——毕竟杨思贤从前不知裴怀恩这样疯,一直都表现得对裴怀恩很是理解,从没这样冷淡过。
裴怀恩近来已经杀疯了,他是真的在按那份名录下令,从前往后的一个接一个画红圈。而在此事上,若杨府对裴怀恩的态度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了,那么杨府也就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好在裴怀恩也没真觉着能从李熙嘴里问出什么答案来,闻言只轻蔑一笑。
“如此,想是本督最近做得有点过,惹阁老与本督闹脾气了。”裴怀恩有些伤怀地自言自语着,少顷又不厌其烦地嘱咐李熙,皱眉说,“等过会到了杨府,见着阁老,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李熙听罢就点头,连声说:“知道,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痊愈,我会依约劝他答应见你,与你说说话的。”
裴怀恩再点头,把手从李熙领子里抽出来,转身替李熙整理衣襟。
已经开春了,但李熙因为怕冷,也因为颈子上有掐痕,日常还穿身厚重的狐裘。
裴怀恩替李熙抻领子。毛茸茸的狐狸皮把李熙纤细的颈子团团包围,挠得他有点痒,让他禁不住打喷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泛红的鼻尖。
“阿——阿嚏!”那领子束得李熙太紧了,让他眼角都浸出点喘不顺气的湿润,没忍住抗议说,“好了,可以了,老师看不到的——厂公,你真要把我勒死了。”
裴怀恩这才住了手,他沉吟片刻,又耐着性子替李熙把领子松了松。
“这衣裳旧了,穿着倒像是被我苛待了,也没一国之君的威仪。”裴怀恩打量着李熙说,“回头我再给你做两身好衣裳送过去,你不许穿这个了。”
李熙嗯嗯啊啊的随口答应着,想伸手撩轿帘,却被裴怀恩厉声制止,忙为自己辩解道:“……没、没想和谁说话,厂公,我已好久没看过皇宫外面的天,我想看一看。”
裴怀恩还是不许,却听李熙又紧接着对他小声说,“厂公,让我看一看,难道你以后还会常常带我出来吗?”
裴怀恩定睛看了李熙半晌,这才点头了,但却以眼神示意李熙别乱动,侧身亲自为李熙撩起帘子来,给李熙看到轿子外面的天。
京中变天了,但老百姓们的生活倒还算得上是井然有序,只因最近死在菜市上的人实在有点多,吓得大家都不太敢独自出门了,总怕在路上撞见鬼。
帘子撩了一会便放下,裴怀恩不想在今天和李熙闹得太僵,心里还指望着李熙过会在杨思贤面前替他说好话,所以就算很不情愿,也没对李熙太过分。
“喏,你现在看见了,我可没和无辜之人过不去。”裴怀恩转头看李熙,试图温温和和地与他说话,低声道,“我过会就在门外等着你,若你敢和阁老告我的状,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李熙听了就苦笑,不禁摇头说:“厂公多虑了,我倒是真想和老师告你的状,可我怎么敢?”
京中隔三差五的命案不必告,杨思贤也知道,至于裴怀恩每日在他身上做的这些事……
喉间有些涩,李熙困倦地阖眼,唇角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
这种破烂事,就算让杨思贤主动揪着他的领子问,他也绝不会说的。
正烦闷着,身边的裴怀恩见他精神不好,便若有所思地支颌说:“怎么,压你内劲那药很烈么?”
李熙心不在焉地点头,打着哈欠说:“嗯,是啊,柳四有最擅长以毒攻毒,当年给我开的都是些吃多了会短命的好东西,这才养好没多久呢,又被你折腾坏了。”
裴怀恩皱起眉来,似是有点分辨不出李熙话里的真假。
“哪有那么邪乎,要死早死了。”半晌,裴怀恩做下决定说,“这药该吃还得吃,你那一刀捅得我好疼。”
顿了顿,又说:
“大不了,如果阁老这次能从病中活下来,往后我再带你来见他,可以姑且停你一天的药。”
话落,李熙无言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听见了,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直到裴怀恩又上手来抓他,才立刻摆出笑脸来,捉着裴怀恩的手亲了亲。
“……好,好,我知道了。”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手说,“你别发脾气,我这衣裳才刚整理好,我实在冷,外面的天气会让我发烧。”
裴怀恩怀疑地睨着他。
自从裴怀恩回京后,就对李熙嘴里的每一句话都不太信。
只是考虑到要去见杨思贤,裴怀恩就算被骗也不敢多动作。
但也因为看见李熙脸色真不太好了,裴怀恩犹豫片刻,还是出声让李熙枕在他的肩膀上。
裴怀恩伸臂抱李熙的腰,把李熙牢牢地圈在身侧,一言不发地帮李熙把手搓热了——这样温柔的对待令李熙有一瞬间的恍惚,鼻腔忽然有些酸。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裴怀恩离京时,李熙想杀他,满脑子都只想到裴怀恩从前对自己的坏。
可是现如今,当裴怀恩又带着被他算计的满身伤痕杀回来,当真对他很坏很坏了,他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原来裴怀恩也曾对他很好很好过。
李熙甚至还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实际上,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早就已经变得很喜欢裴怀恩,也很依赖裴怀恩了。
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这喜欢里也掺上了恨,还有一些被欺骗被羞辱后的伤心——这令李熙不得不亲手掐灭自己心里这点爱火,强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重新回忆起裴怀恩对他的那些坏。
年轻人的赤诚爱意并非什么廉价物,李熙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下贱,更不想让裴怀恩当初想要骗他动心的计划得逞,所以便将这份迟来的伤怀掩藏,并在心中将它粗暴归因于裴怀恩最近对他的各种训练。
都是那些古怪训练的错。李熙执拗地想,都是因为他现在能近距离接触到的只有裴怀恩,所以才会对裴怀恩产生这样荒唐的错觉。
可是无论李熙心里怎么想,他那手的确又被裴怀恩捂暖了。
一时无话。
“对了,你之前说柳四有给你那药方伤身,我其实不信。”良久,裴怀恩方才又踌躇着自顾自说道。
裴怀恩决意不看李熙的脸,只管一心暖他那双手,连偶尔关照的话语也冷淡,“但我忽然又想到,你最近好像确实很怕冷,体温也很低,像是‘醉花阴’吃得太多了,有些亏空了。”
李熙稍稍偏过点头,抬眼望过去。
裴怀恩察觉到他的注视,是在静默许久后,方才叹声说:“……也罢,今晚回去,你乖乖把那碗压内劲的药喝了就行,不必再另外吃些其他的脏东西,你身上这样冷,我抱着你睡不舒服。”

杨思贤的病比想象中更重, 当李熙看到他,他已两日未进水米。
杨府规矩多,人丁却不兴旺, 裴怀恩无意硬闯进去, 特意挑了杨善不在的时候来, 然后推李熙进门, 自个翘首跂踵地等在外面。
不多时, 李熙果然信守承诺, 侧耳贴在杨思贤唇边, 稍稍转回点头来,朝他招手。
裴怀恩大喜, 一个眼色递过去,跟在他身后的福顺立刻献上礼盒。
自从裴怀恩回来后,福顺便不声不响地退在裴怀恩身后, 仿佛从没威风过那几日。
裴怀恩如今的阴晴不定和大开杀戒,恰巧和承乾帝临死前的布置接上了, 只要福顺自己不吭声,没人能查到他。
大约是因为亲眼见着李熙现在安然无恙, 杨思贤精神变好些,费劲地坐起来,由着李熙喂他些水, 并在裴怀恩走近时摆摆手。
李熙方才悄声告诉杨思贤,让他不要执拗,教他就算是为了保护杨善,也得以寻常态度对待裴怀恩, 别把裴怀恩往外赶,杨思贤听了。
裴怀恩看杨思贤愿意搭理他, 立时变得笑容满面,殷切地跪到杨思贤床前去。
李熙就坐在裴怀恩旁边,见状站起身,体贴地给裴怀恩让位置,让裴怀恩能听清杨思贤说话,并对福顺摆摆手,赶他出去。
当身后的门合上,裴怀恩望着面前形容枯槁的杨思贤,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沉默间,杨思贤注意到了裴怀恩的眼睛,颤巍巍抬手。
这是自裴怀恩回京后,杨思贤第一次点头见他。杨思贤之前虽然听闻裴怀恩眼睛坏了,可还没亲眼看见过。
裴怀恩一向拿杨思贤当父亲敬重,一看杨思贤这举动,顿时觉得很委屈,主动把头抵在杨思贤的掌心蹭了蹭。
“阁老,为何不见我。”裴怀恩双手撑在床沿,权当看不见李熙这个人,幽声道,“我承认我最近做得有些过,我向您认错,您就别再跟我闹脾气了吧。”
杨思贤抬首看李熙,见李熙对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说:老师,我不要紧,请一切如常。
裴怀恩见着杨思贤看李熙,也转头看回去,眉心微微皱着,还以为杨思贤是怪罪他不把李熙当回事,没有给到李熙应有的尊重。
裴怀恩愿意在杨思贤面前做样子,立刻就对李熙说:“站着干什么?坐啊,难道还得我请你坐下吗?”
话音刚落,杨思贤气的咳嗽,伸手虚弱地提醒裴怀恩,断续说:“裴、咳咳……裴怀恩!你该、你该喊他皇上!”
裴怀恩左右看了看,忍不住把眉头皱的更紧了。
从前杨思贤喊他容卿,他不爱听,可当杨思贤真的改口喊他裴怀恩,他又觉得别扭。
最要紧的是,他凭什么认这小崽子做“皇上”,这崽子不过是他养在宫里的一个小玩意,可以由着他的性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杨思贤恼得很,情急之下讲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气声,好在李熙愿意给裴怀恩递台阶,见状连忙说:“老师,裴掌印近来对我很好,您不必担忧。”
裴怀恩没想到李熙愿意主动帮他说话,闻言愣了下,但杨思贤在这时又咳嗽起来,逼得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床上,倾身一下一下地帮杨思贤拍着背。
“阁老,您忒偏心了,您现在也瞧见我被他害成什么样了,怎么只张口替他说话,却不安慰一下我?您从前可不这样。”裴怀恩低声埋怨着,话里隐约带点憋屈,“您知道的,就凭我这只眼睛,他已足够死上千百回,而我如今大发慈悲,甚至还让他全须全尾地站在您面前……”
越说越没动静,因为杨思贤咳嗽的更严重了。
“你……你……”
“冤孽啊……!”杨思贤抬手揩泪,眼眶通红,拍着床板呵斥,“咳、咳咳,裴怀恩,裴怀恩,你……你有眼无珠,连谁是真心对你都看不清,你、你活该!瞎你一只眼睛算轻的,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言一出,裴怀恩骤然起身。
这短短九个字触到了裴怀恩的逆鳞,令他想起裴家被抄那日,面上一瞬变得阴狠。
“但本督什么都没做错,本督凭何要死!?”裴怀恩控制不住,抬手指着病床上的杨思贤说:“你这老匹夫,我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才与你分辩几句,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学那些迂腐酸儒来教训我!”
“还说什么真心相待?你可知这小崽子当初是怎么算计我?嗯?”
“他派人杀我,将我骗出京都,他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如今他只不过是成王败寇,低头认输罢了,有什么值得可怜的?相比从前的那些叛徒,我已对他格外仁慈了,甚至都没把他从那位子上踹下来!”
多年以来,裴怀恩从没这么和杨思贤据理力争过,不知怎么的,裴怀恩这话说出来,反令杨思贤想起了一年前他撞柱那日。那回他受了挑唆,一时冲动,裴怀恩便站在高高的台子上看他,面上也是这种令人难以读懂的表情。
但……但那怎么能一样?那回是他真冤枉了裴怀恩,可是现如今,京中这一桩接一桩的血案,有哪件不是裴怀恩亲自策划的?
越想越心寒,杨思贤对裴怀恩的冒犯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在李熙的搀扶下重新躺回去。
裴怀恩见此情景,也知自己是说错了话,忙温声找补道:“……不,不,阁老,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又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替杨思贤掖被角,张口说:“阁老,求您安心养病,不要再管外面那些事,我答应您,只要您早康复一日,我便少杀一个人,您看好不好?”
虽是宽慰,听着却更像威胁。裴怀恩一向不会说好话,眼看着杨思贤脸色青紫,李熙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咬一咬牙,忽然奋力把裴怀恩从杨思贤身边推开。
“裴怀恩,你在我面前耍狠便罢了,不可这样说老师。”李熙压着怒气瞪裴怀恩,扬声说,“老师又没害过你,又没刺瞎过你的眼睛,你冲老师凶什么,你是生怕他病得不够重吗?”
听见李熙这样说,裴怀恩原本要发脾气,可他被李熙使劲推得跌倒,等再抬头时,看见李熙这会正代替他,轻手轻脚地替杨思贤整理衣襟。
眼前这幕很温馨,反倒衬得他才像是多余的那个,裴怀恩面上一僵,忽而怔住了。
……不对,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眼前这两个明明都曾是对他最好的人,也都曾对他和颜悦色过,怎么短短数夕之间,就全变了?
要说李熙是为了权力算计,打从一开始就存了骗他的心思,可杨思贤与他无冤无仇,又与他没怨恨,怎么也表现得对他如此失望?
而且杨思贤是什么时候不愿见他的?若细细想来,好像并不是在他动手清理仇敌之后,而是在老皇帝死后不久,便逐渐的越来越冷待他了。
正出神,杨思贤恰在此时喘匀了气,转头对他沙声说:“裴怀、裴怀恩,我自问对你无愧,你若看不顺眼我这把老骨头,你就把我也杀了,何苦在此惺惺作态?你当我不知,你从前装着敬重我,是因为想拿我堵全天下文人的嘴?你……你……唉!原是我眼盲心盲,居然宁可相信你,也不肯信坊间那传闻!”
话落,裴怀恩踏上前的步子一顿,面上更茫然了。
“什……什么传闻?我没有。”裴怀恩受不住冤枉,颇急切地为自己辩白道,“阁老,我是真的敬重您,方才、方才我只是……您明明知道我这脾气的。”
杨思贤却把头转过去,一副不愿听裴怀恩多说,也不愿再与裴怀恩多说的模样。
李熙已经彻底对裴怀恩失望了,见杨思贤不开口,便转身替杨思贤对裴怀恩说道:“厂公,事到如今,你也不必与我们多解释什么,记着你早就说过要把我们大家全杀掉,而且还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种话,归根结底,原是我将你看得太良善,还以为自己真能阻拦住你。”
多余的话不必说,因为裴怀恩不会承认,而他当初抓进牢里的那几个杀手,现在也都已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裴怀恩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派人去把那几个杀手处理掉。李熙心想着,也是因此,若他此刻把话问出来,说不定还会被裴怀恩倒打一耙。
裴怀恩要借机报仇,遭他“背叛”便是个绝佳的理由,既能令他心中惭愧,继续甘心受玩弄,也能骗他放下戒心,再也兴不起什么反抗念头,直到被裴怀恩玩腻杀掉的那天。
依着裴怀恩的性子,李熙确信裴怀恩做得出这种事,毕竟如果再骗不到他的真心,裴怀恩就没乐子可看了。而他却已身心俱疲,不想再陪裴怀恩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更不想装着对裴怀恩情根深种——他宁愿舍近求远,另外再寻其他办法去对抗。
胸腔里仿佛被灌满煮沸的热油,李熙咬住舌尖,闷不吭声地转回去喂杨思贤喝药,轻声宽慰杨思贤,劝杨思贤安心养病,不要太想不开。
李熙身后,裴怀恩则满脸疑惑地立在原地,忽然福灵心至,在李熙与杨思贤的接连指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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