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
“岂有此理!本督何时支使他做的这个!”裴怀恩不顾李熙在场,霍然站起身,激动的连声音都变了,“真是一群蠢货,果真有人在借本督的名!”
裴怀恩骂人的声儿太大,十七熟练捂耳朵,耐心等着裴怀恩骂完,方才再开口。
“可是督主,人家信誓旦旦地嚷着亲眼看见您那小令了,还骂您卸磨杀驴。”十七摸着下巴分析说,“要么您再仔细想想,您真没支使他么?还是说——”
话还没说完呢,就听门外“砰”的一声,像是有人不当心把洗脸盆摔在地上了。
第132章 酒壶
福顺是来伺候裴怀恩睡前清洗的。这些小事原本都不需他做, 可裴怀恩近日疏远他,好多活都不给他干,更不许他再碰那大印。
还有前两天, 裴怀恩忽然让他去查天牢里的那场大火是否人为, 还说要给纵火人赏赐, 他听得一时昏了头, 竟真带了人去。
可谁知那人去后就没动静了, 也不见回来。
家中各处都需要钱, 小弟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 像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福顺左等右等,因着等不来那纵火人, 心中这才这些急了,想着或许可以借各种琐事接近裴怀恩,好歹先探探裴怀恩的口风, 便从一个当值小太监的手里把铜盆接下来。
结果还没等他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赶巧十七回来, 叫他在门外听着这些,吓得手里铜盆一下就翻了。
铜盆翻倒的声音挺大, 裴怀恩在殿内听得清楚,本能就屏息,知道自己这是被人偷听了, 扭头朝十七使眼色。
十七会意,明白裴怀恩是想让他顺着这条线索查,当即就大步跑过去打开门。
然而,门外早已空空如也。
“今日当值的人是谁?”十七皱眉看地上那水迹, 很不满意地说,“连个水盆都端不稳, 跑的倒挺快。”
裴怀恩也跟着望过去,摇头说:“去问福顺,我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话落,又像是倏地想起些什么,随手抓件锈了金线的外袍披上,冷着脸往殿外走。
“……罢了,你留在这里哄他睡,他吵得我头疼。”裴怀恩抬手指指李熙,对十七说,“至于其他的,我得亲自去问问。”
十七没应声,猜着裴怀恩是想起平日都有谁在帮他收那些小牌,脸色有点微妙。
“督主,这可是您自己琢磨出来的啊,不怪我提醒,我也没有挑拨离间。”十七挠着头说,“真奇怪,希望不是小顺子,您看这事闹的,若换在从前,我还以为福顺会比我忠心些,不能像我一样,偷偷在私底下给自己找下家呢——依我看啊,您现在也先别着急,他没准是像咱皇上当年那样,不小心把牌子丢了呢。”
裴怀恩闻言回头,没好气地说:“啧,旁的都不提,但你那哪是私底下?”
十七听了就笑。
“唉,这不是实在找不着么,都给的太少了,只能到处多问。”十七很犯愁地摇头,“不过天地良心,我说督主啊,虽说您给的很多,可您瞧您这一天天的都让我干啥事?简直比刨疙瘩还损阴德呢,我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十七这话挺直白,闹得裴怀恩面上千万种颜色开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实际上,十七自从为了裴怀恩折过一条腿之后,性子就变得活泼起来,没再像从前那么小心翼翼的了,想是觉着自己已还清了裴怀恩对他的救命之恩,实在干不了就跑。
而裴怀恩对此心照不宣,看着也没太在意,毕竟十七说得对,他如今的确是每天都在犯些大逆不道的罪过。
只是不在意归不在意,好歹主仆一场,裴怀恩在临出门前,还是照例没忍住瞥了眼十七那跛腿。
“话说回来,已经让你休息了这么些天,连纵火人是谁都没喊你查,你倒好,怎么还瘸着腿。”裴怀恩皱眉问,“那些御医都是干什么吃的,不想干就埋了。”
十七哂笑着摸鼻尖,没吭声。
一条断腿有什么难治的,左不过是伤时处理得太粗糙,不当心让骨头长歪了,如果想再正回来,就得把它敲断了重接,操作起来怪疼的。
况且事到如今,十七在鬼门关走一遭,也知道自己是个一冲动就不过脑子的人,很想留条断腿来时刻提醒着自己,让他记住自己其实已还完了裴怀恩的恩,下次如果遇着危险,再也不要往前冲。
裴怀恩没得着回答,倒也没有为难他,只是不易察觉地轻叹了声。
“好了,我不问了。”裴怀恩抬脚往前走,顺势伸臂穿好了外袍,“你记着别欺负他,不然他又哭。”
十七清楚裴怀恩话里的这个“他”是谁,扭头朝李熙咧嘴笑笑,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伸进袖里,摸到一把小辣椒。
李熙最讨厌吃辣椒,吃了就打喷嚏。
“督主放心,咱皇上身娇体贵的,我肯定不能为难他。”十七边用眼尾余光瞄着裴怀恩,边斟酌说,“我呀,必定要把他哄得舒舒服服的。”
裴怀恩得着保证,也没心思管,一心想着福顺很有可能已经背叛他,心里烦躁,只随口答了声好,人已踏出殿外去。
与此同时,漠北。
与京都相比,漠北的天总是更高更蓝些,回暖得也慢些,这时仍然得穿棉衣。
临近傍晚,姚元靳从练武场回来,边走边解臂缚,随手把一杆红樱长枪递给跟在他身边的姚连。
“家里怎么样,他还吵着要走?”姚元靳步履匆匆,目不斜视,眉头却皱得紧,“母亲那边怎么说?”
姚连是姚元靳的亲兵,与姚元靳一同长大,做人很周到,也懂得看姚元靳脸色,闻言就点头说:“听说还是想走,老夫人那边被气得不行,也派了人去劝。”
姚元靳嗯了声,扭头看眼不远处正列队操练的士兵,挥手赶他们回去吃饭。
“喂!别练了别练了!都给老子滚回去先吃饭,粮草不是已经给你们借来了么,咱现在又不是没饭吃!”姚元靳高喊。
姚元靳嗓门大,大伙儿听罢朝他行礼,摸着后脑勺冲他笑,他也懒得理,又面无表情地转回脸来看姚连。
“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好不容易才送走一个不省心的,这才消停几天呢,母亲就又给我捡回来一个更不省心的。”姚元靳低声自言自语着,转瞬又再问,“罢了,先不说他想什么时候回京这事,我问你姚连,这回这个查清楚了么?可别又稀里糊涂的给我弄错了。”
姚连听见姚元靳这么问他,犹豫片刻后,十分谨慎地点头。
“回元帅,已经仔细查过了,也滴血验了。”姚连面色古怪地说,“起码就目前来看,这回这个不止是岁数和胎记能对上,模样也比先前那位长得更像老夫人,手里甚至还有您家传的酒壶做信物,看着倒比您从京里带回来那个更真,毕竟想当年,记着先前那位刚被找回来那会,手里可没酒壶呢。”
姚元靳听得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
都说老天爷爱和人开玩笑,这话真不假。年前姚元靳进京去,好不容易才从福顺嘴里套出姚元里尸体的下落,想着能把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带回来给老娘交差。
然而谁成想,姚元靳前脚刚带着棺材回来,连葬礼都还没准备好,他那老娘后脚就又从东边的深山林子里,给他捡回来个迷了路的大活人,而且还一口咬定他带回来那尸首是假的,自己从林子里捡回来这个活的才是真姚二,要怪就怪他们从前找人心切,一时受了人伢子的骗,眼拙认错了。
第133章 姚家
姚家老二幼时曾走失这事, 放在整个漠北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姚老夫人爱子如命,当年发告示四处寻找时,也曾遇见过几个贪富贵的冒牌货, 直到姚元里回来。
姚元里的血和姚家老夫人能融, 背后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年纪也能对上, 虽说生得有些瘦, 模样也偏文弱些, 但这都不打紧。
要说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 就是姚元里身上没酒壶。
说起这小酒壶也是个稀罕玩意,里面还有段趣事儿。据传当年姚家二公子抓周, 不抓兵器不抓书,唯独使劲抱着这个小酒壶不放,谁和他抢他就哭, 把姚老夫人气得直拍桌子,最后索性喊人来, 花重金给这玩意穿了条只有上好刀剑才能斩断的链儿,仔细调整过长度后, 咔嚓一下就挂姚老二脖子上了,有心叫他日夜都带着这壶,什么时候带烦才算完。
也是因为这, 当年姚元里回来时不过七岁,按理脖子还没长那么粗,不至于特意找人去把那链子弄断,可他偏偏一问三不知, 对姚老夫人只一口咬死说自己生过病,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更不记得啥酒壶,想是之前沿街乞讨时弄丢了。
碰巧那姚元里还真生过病,嘴里说的也都是实话,比之前那几个结伴跑过来胡说八道的冒牌货强多了,弄得姚老夫人关心则乱,一时只顾怜惜自家小儿子多年乞讨的辛苦,对此也就没追究,甚至还顺手给了送姚元里回来那人伢子很多赏钱,只道是为了谢谢人家在看见姚家寻亲的告示后,立刻就出手把姚元里从老乞丐那买下来,殷切送回府中。
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大个事,他们姚家居然从一开始就认错了。
说的再难听点,他们姚家寻亲这事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若非姚老夫人如今又意外从林子里捡着个大活人,而且这活人还碰巧记着点自己小时候的事,譬如幼时总因为脖子上挂着个酒壶被家中兄弟们嘲笑之类的,莫说姚老夫人想不到这层,恐怕就连那个已经死了的姚元里自己,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是假的。
至于那个被姚老夫人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大活人本人,也就是当初差点死在山崖底下的玄鹄——
话分两头说,和姚老夫人的笃定,以及姚元靳的怀疑都不同,玄鹄这货压根就没想过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爹娘不是亲生,更别提认祖归宗。
不就是生在北边,后来才随老爹跑去东边当兵么?这有什么的,反正当年东北二部都姓邵,从北边跑去东边当兵的人多了,从东边被调来北边的人也多。
不就是个连年头都看不出来的小酒壶么,这事他老爹也给他说了,他老爹说那小酒壶是古董,教他一定随身携带,还说是看在他最孝顺的份上才给他,让他千万别弄丢了,就算长大后从脖子上拆下来,也得留它打酒喝。
所以玄鹄自打来到漠北后,就没一天是不想走的。
玄鹄想回京去,他前阵子刺杀失败,又从姚老夫人口中得知裴怀恩已囫囵个的回了京,心中实在担忧李熙的处境,以至愁得连伤也养不好。
可惜人在屋檐下,他现下吃住都在姚家,不仅姚老夫人不想让他再冒风险回京都,姚元靳也因为顾忌着他和李熙间的关系,拦着不许他回。
姚元靳和李熙接触不多,不信李熙会赢,是以在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姚元靳更偏向于押宝裴怀恩,害怕玄鹄回去送死。
但是话又说回来,姚元靳和玄鹄其实不熟悉,眼下之所以会拦着玄鹄不让他回,倒不是因为怕玄鹄遇害,而是单纯顾忌着姚老夫人的心情,不想让姚老夫人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罢了。
今日也是一样。当玄鹄不知第多少次想翻墙逃,一只脚刚落地,迎面就撞见从练武场回来的姚元靳,被姚元靳顺手又弄回屋里。
其实玄鹄的功夫很高,从前军中鲜有对手,只是不知怎么的,自打他进京来,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每天都在碰见对手”。
无论怎么都跑不出去,玄鹄很沮丧,连带着周身伤口也在同姚元靳的打斗中裂开,疼得他倒吸气。
玄鹄比十七受伤重,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容易,像现在这样隔三差五就挨揍,根本养不好。
姚老夫人是个脾气火爆的老太太,年轻时也曾随丈夫策马出征,见状又冲上来“劝”,手里拐杖往上一提,便成了抽人用的闷棍,脸不红气不喘地追着姚元靳满院跑。
姚老夫人这身病,是因姚元里远在京都的死讯而起,现如今真正的小儿子找着了,而且看着还比那个已经死了的蠢货更争气,姚老夫人自是不药而愈,欣慰的每天都能吃能睡,面庞红润。
“我打你、我打你个不孝子!”大红灯笼底下,姚老夫人边骂边朝姚元靳抽拐杖,怒得眉毛都竖起来,“姚元靳我告诉你!这回这个可是你亲弟!是从老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竟敢当着老娘的面儿打他?!”
姚元靳有口难言,堂堂一镇北将军,被迫像只猴儿似的上蹿下跳,陪姚老夫人在自家院里一圈圈绕柱。
姚元靳就是这么个性子,出门进门两个人,从不把脑子和稳重这俩玩意往家带,当然最主要也是因为有这么个娘,想带也带不进来。
院门口不远处,姚连眼睁睁看着姚老夫人和姚元靳打,想劝又劝不动,急得直叹气,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这会正悄悄往墙根底下挪的玄鹄,顿时急中生智,冲天大喊一声“别打了,人又要跑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嗓子,比战前的军鼓还管用,让姚老夫人和姚元靳立刻停脚,双双扭头往墙根底下望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姚老夫人手中还抓着只鞋。
原本是打算拿它扔姚元靳的,眼下看见玄鹄想跑,转手奔着玄鹄就扔出去了。
“老娘、老娘也打你这个小鳖孙!”姚老夫人虎目圆瞪,十几斤重的手杖重重往地上一磕,中气十足地朝玄鹄喊,“你这没眼力的小鳖孙!老娘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跟你解释清楚了么?你还闹什么?你自己瞧瞧眼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让你大哥省点心!”
玄鹄挨了训,只觉自己比姚元靳还有口难言,憋屈的蹲下来扯头发,两只拳头捏得梆硬。
玄鹄身旁,又一次劝架成功的姚连左看右看,伸手拍了拍玄鹄肩膀,暗自在心里下结论。
得了,这回这个没跑了,肯定是真的。姚连抬头望天,很有点苦恼地想,莫说模样长得就像,这回这个可是连姚家家风都传承下来了,甭管在外多有本事的人,一旦进了这个院子,就只剩下学猴儿了。
就这么又闹了小半时辰,闹到大伙都累了,玄鹄因为旧伤复发,被姚连送回屋里换伤药。姚老夫人和姚元靳也终于面对着面坐下来,可以和气说话。
“我的老娘啊,你可知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小子是皇帝身边的人,皇帝在两三月前还给我写过信,要你进京去。”姚元靳喘着粗气劝姚老夫人,急得啪啪拍桌子,“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么,就敢把他往家带?是,就算退一万步说,先前找回来那姚二是假的,这个就一定真么!”
姚老夫人不甘示弱,闻言也拍桌子,并且比姚元靳拍得更响。
“怎么着?横竖你老娘说他是真!他就是真!”姚老夫人满脸通红地坚持道,“再说各方各面都已经查过了,脸也生的和老娘年轻时一样俊,真的假不了!”
顿了顿,又抬手指着姚元靳的鼻子骂:
“还有你!你这个不忠不孝的狗东西,我姚家世代忠的是君,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了上赶着去忠个没把的死太监!”
姚元靳解释不通,和玄鹄一样痛苦地抓头发。
“我姚元靳只忠该忠的君,忠能给咱姚家带来好处的君,现在皇位上坐着的这个算什么?眼睛叫黄土迷了,一心只想和太监打擂台,连军费都不记着给我,还真就得我拉下脸皮,低眉顺眼地去问个太监借。”
姚元靳离京多日,不知李熙如今已经毒发,病得连脑子都不清楚了,言辞间仍然很生气。
“再说我也不是真不忠,我只是在观望。”姚元靳皱眉说,“如果皇帝连这个坎都迈不过来,我以后还能指望他干什么?所以我得等他们斗。漠北的军需不是个小数目,谁最后能帮我平这笔账,我就跟谁好。”
姚老夫人对此很不赞同,高声反驳说:“可我最近听你弟弟说起皇帝那些事,倒觉得皇帝有本事。我想着如今京中局势乱,不放你弟弟回去便罢,可咱家总得适时地表个态,别让皇帝寒心。”
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抡拐杖。
“还有你方才放的那叫什么屁?啥叫谁帮你平账你就跟谁好?依老娘看,恐怕你那脑子也就只有松果那么大。”
“元靳啊,你真是好糊涂,莫说这个一定是真,就算不是真,你管他是真是假?旁的咱都先不说,就单凭着他与皇帝这一层,你若在这时对皇帝出手相助,这就是雪中送炭,是救皇帝于水火,那皇帝日后还会对你不好、对姚家不好么?倒是那个姓裴的,我瞧着他和你也不是什么真心,你当心日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叫那姓裴的得着机会卸了你的权,换人来守北边,届时你可就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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