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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可像原来想的那样慢慢来也不成了,因为裴怀恩打从一开始就在骗他,更不会真的给他权力。再加上内阁这些年在裴怀恩的打击下大不如前,想利用杨思贤等人从各处细节上做文章,少说也要数年,而裴怀恩却不一定能让他平安活那么久。
世家只要能真正拿到手的实惠,他若手里没钱、没权,便请不动。
或许就连承乾帝也没有想到。李熙想,承乾帝当年为了对付几匹狼,便义无反顾地养出了一头虎,并且这虎被养到最后,就连承乾帝自己也渐渐拿捏不住了。
怎么拿捏呢,承乾帝独居京中,虽然还能调来四方的兵,可远水终究解不了近渴。京军和锦衣卫早就不会再听他的了,所以除了花心思抓到裴怀恩的错,赶在谁也没反应过来之前,让宫中侍卫当场便把裴怀恩就地格杀之外,承乾帝后来其实也拿裴怀恩没办法了——但裴怀恩又怎么可能会让承乾帝真抓到他的错处呢——明和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便是承乾帝的最后机会,却被李熙忽悠着放弃了。
承乾帝在无奈之下,把对裴怀恩的处置权,忐忑不安地交给了自己的后辈。而他李熙,自他回京来,他就成了裴怀恩的帮凶,是他帮着裴怀恩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现在,让裴怀恩在承乾帝还活着时,间接掌握了京军和锦衣卫,甚至还有姚家。
是了,原是裴怀恩托着他站在了高处,也是他让裴怀恩不再害怕承乾帝,他们之间的合作亲密又默契,如果真是一条心,将会所向披靡。
可他们不是一条心,裴怀恩多半要杀他,而他也并非全然信任裴怀恩。
想到这里,不知是因为一时半会想不到与裴怀恩对抗的办法,还是因为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李熙略略皱起眉,眼神黯淡。
李熙表现得这样明显,裴怀恩就算再迟钝,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连忙敛起玩笑神色,有点担忧地问:“……怎么了,到底梦见什么了?与我说说好么?我愿意听。”
这样真挚的模样,这样温柔的话语,这样缱绻的眼神。
蓦地,四目相对,李熙一瞬不瞬地看向裴怀恩,理智短暂回笼,面上笑意还未褪去,心里竟隐隐又生出了些期待。
不……不对。李熙尝试在心里说服自己,或许裴怀恩是为了让承乾帝死不瞑目才会故意那样说,或许这一切都是承乾帝布给他的局,引他与裴怀恩争斗,坚持不许他留下裴怀恩。
从老虎嘴里夺食是件劳心费神的麻烦事,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要么……要么开口问吧,直接面对面的问,哪怕裴怀恩对他说了假话,哪怕裴怀恩日后真要杀了他,他也愿意赌那五成真心。
思及此,李熙的脸色才变好一点,笑容也更真切些,出声说:“裴怀恩,你方才——”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有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来此处,口中大声嚷嚷着:
“不好啦!不好啦!殿下!出大事啦!奴婢可算是找着您啦!”
李熙被打断问话,头疼地转身,抬手说:“慌慌张张像什么样,还能有什么不好,不外乎也就是父皇的病……”
小太监畏惧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扣着头,哭声说:“殿下,皇上、皇上去了……”
“另有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淮王今早去牢里看望安王殿下,却遭人纵火暗算,与安王殿下一起被烧死在那大火里了,尸首……尸首已经被抬到宫门口。”
偷梁换柱,以退为进,这是承乾帝死前为他们安排好的最后一步,即用两个替死鬼代替淮王和李恕,从而让他们两个能就此脱身,自此平平安安的做一世庶民,免得日后因为利益恩怨被李熙记恨——横竖李恕现在已经把财库钥匙交出来,也没什么用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是彻底坐实了裴怀恩的嫌疑,令裴怀恩从今以后在李熙面前的一切表现,都仿佛是做戏了。
因为李熙无论再怎么怀疑承乾帝,也知道承乾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动手杀淮王和李恕。
到底是亲儿子,承乾帝人又老了,虽然在心里气恼李恕胡来,但南边的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李恕又给了钱,承乾帝没有道理再杀他。
电光火石间,小太监的这几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李熙对裴怀恩的“背叛”变得深信不疑。
更别提裴怀恩因为不知道李熙已经听见了他和承乾帝的谈话,还要赶在这时兴奋地抢声说:“……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这算什么不好,这是双喜临门啊!”
感慨时紧紧攥着拳,手指尖甚至因为太激动有点抖,和他用棉被捂死承乾帝时的癫狂如出一辙,也让李熙把方才想当面问他的那句话,一瞬咽下去了。
……不问了,因为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信就瞧吧,眼前这人都已经在利用他的信任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甚至没掩饰,而他刚刚竟还妄想从这个人嘴里听见句实话。
嗤,可笑,何必再自取其辱,因为裴怀恩一定会骗他说——那些都不是真心话,都是故意说给承乾帝听的,然后再继续软声细语地哄他高兴,或者干脆反客为主,怒斥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第119章 杀心
李恕费尽心机, 但淮王却是滩囿于情爱的烂泥,任凭李恕如何激他,他都不敢出头。
现在倒好了。李熙想, 现在他和淮王之间的误会还没解开, 淮王就先做了鬼。
也不晓得淮王的鬼魂日后会否放过他, 毕竟淮王耳根子软, 又和李恕那天杀的小王八蛋死一块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和淮王那虚无缥缈的鬼魂相比, 真正的危险正在他身边。
眼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承乾帝骤然驾崩, 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需得即刻在灵前继位。
继位后, 还得按惯例为先帝守二十七天的灵,方能举办登基大典,做成真的皇帝。
也罢, 虚情假意的东西,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李熙在心里琢磨着, 既然对抗不了,那便索性出其不意, 趁着这次登基大典,直接把人杀了吧。
跪在跟前的小太监还未起。李熙眼神闪烁,眸里杀机一闪而过, 悄悄在心里算计着他那几张底牌,只觉万幸裴怀恩现在对他还没太起疑。
那么眼下裴怀恩对他这份薄弱的“信任”,便是他独有的优势和最大依仗。明着对抗不成,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份得来不易的“信任”, 趁裴怀恩如今对他还不设防,想办法让裴怀恩死在他前面。
谎话最忌讳有真有假, 裴怀恩对承乾帝嘴硬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真心的恨,唯独有关李熙那几句是假的,这让李熙无法分辨。
外头已经在催了,裴怀恩原本要和他说的便是承乾帝驾崩。灵前继位的程序很简单,李熙在裴怀恩的陪同下赶去高阳殿,匆匆料理好承乾帝的后事,又把本就藏在殿内的遗诏颁出来,按规矩依次任命了些官员,安葬了被烧死的“淮王”和“李恕”。
至此,李熙终于也算是登上了帝位。
两具焦尸没什么好看,脸皮都已烧得模糊,四肢扭曲着,只能从身上的一些饰品依稀辨认,李熙处置了他们之后,就去找了杨思贤。
不论是否愿意承认,李熙对裴怀恩总还抱着一丝希望,所以他去找了杨思贤,做好两手准备,将最近发生的事全说给杨思贤听,并将前些日子从案发现场找到的衣角给了杨思贤,寄希望于杨思贤能帮他找出真凶。
杨思贤是不会害裴怀恩的,李熙想,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无论如何,他这次都不能再事无巨细地与裴怀恩打商量——因为他不信,他也害怕。
守灵的二十七天异常忙碌,李熙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他一边照常处理着政事,一边暗暗在东边的路上布置下,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裴怀恩,依旧给裴怀恩批红掌印之权,却也在暗地里悄悄提拔起万事听话的福顺。
直到第十日时,杨思贤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击碎了李熙仅剩的一点希望。
人证物证确凿,无论是大牢里的那场火,还是前阵子接二连三的死人,甚至在承乾帝驾崩后,京中仍在不断死人,而幕后黑手直指裴怀恩。
可要说作伪证,被捉到的这几个小太监也不算说谎,因为在福顺背叛裴怀恩后,命人向下发令时,用的本就是裴怀恩的牌。
杀人的见不着发令的,也见不着福顺,一贯只认牌,是以都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一个表现得比一个理直气壮,甚而态度嚣张,认为李熙和裴怀恩是一伙的,认为裴怀恩很快就能把他们捞出去。
李熙没敢让他们出去和裴怀恩对质,因为这举动需要他对裴怀恩完完全全的信任,而他现在没有。
杨思贤经此一事,大病,数日卧床不出,直说不再管。
就这么着,等到一切都布置妥当,已经是李熙为承乾帝守灵的第十五日。
第十八日,新帝继位后的各项繁琐事宜都已处理好,南边传来战胜的军报,晋王与卫怀安全部殉国。
第十九日,李熙辗转反侧,险些就要去找裴怀恩谈,但他夜里做噩梦,竟见到了曾经被裴怀恩锁在地牢的姚元里。
姚元里的腰下是森森白骨,稻草似的头发披散着。李熙在梦里鬼使神差地往前走,走到姚元里面前,指尖颤抖着撩开姚元里干枯杂乱的头发,然后在那看见了他自己的脸。
梦里的姚元里已不是姚元里,而是他李熙——他被吓得登时睁眼,满头冷汗,耳旁不断萦绕着裴怀恩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疯话。
第二十日,李熙变得憔悴很多,他摒除所有杂念,也放下对裴怀恩的期待,决定按计划行事,当晚便孤身一人,带着早就准备好了的密信,亲自来到裴怀恩的住处。
临近傍晚,天边烧起一团火。李熙推开门时,裴怀恩正懒懒地窝在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玩儿。
李熙继位后很忙,裴怀恩不管他,也识趣地暂时没去找他。
实际上,和承乾帝在世时不同,裴怀恩本就没想过多干涉李熙的决策,只要李熙没用那些稀奇古怪的决策去对付他。
所以当李熙在登基大典前主动来见他时,裴怀恩惊讶的眼前一亮,即刻从榻上坐起来些。
想是近日太过劳累,眼前的这个小团子比之前瘦多了,脸颊几乎没了肉,双眼凹下去,但却显出更多的棱角。
长澹的龙袍是白底锈金的,很衬他。
裴怀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李熙,似乎对李熙现在这模样很满意,心中没做防备,一如他们从前相处时那样,理所应当地朝李熙伸出手。
“小殿下……不不,现在该称皇上了。”裴怀恩笑的眼睛弯弯,不无赞赏地对李熙说,“过来给我看看,登基大典准备的如何了,是交给谁准备?需不需要我帮忙?”
因为很放松,手指尖下意识动了动。
李熙默不作声地看着裴怀恩,目光落在裴怀恩掌心向上的手,觉得这动作简直就是在招呼小狗儿。
奇怪,裴怀恩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对他的,他怎么才发现。
越想越不满意,但照常走过去,脸上也挂了笑。
李熙说:“称呼什么都不要紧,你我之间,还讲那些虚的做什么。”
话音未落,已经坐在了裴怀恩怀里。
“也不必你帮忙,眼下战事刚平,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交给他们去办就行了。”李熙捧住裴怀恩的脸吻了吻,平淡地说,“裴怀恩,我想让你去帮我办件比登基大典更重要的事,你愿意帮我吗?”
裴怀恩伸手揽他的腰,徐徐摩挲着他衣服上的金龙,敏锐注意到他话里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
这是低头示好的信号,裴怀恩闻言只随意地说:“行啊,还按以前的规矩来。”
李熙听见这话,便分开双腿,由侧坐改为跨坐,蓦地将裴怀恩往后推倒,让裴怀恩背靠榻上的皮毛垫子。
“知道。”李熙与裴怀恩鼻尖擦着鼻尖,张了张唇,垂眸敛去其中颜色,小声说,“裴怀恩,我只信你,旁人我都不信的。”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信封,递给裴怀恩。
李熙说:“代我给阿兄送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他,中途别让任何人启封。裴怀恩……你能明天就去吗?我想让阿兄在登基大典前接到这封信,派别人去送,我不放心。”
裴怀恩被李熙推倒,有点诧异李熙今天的单刀直入,他伸手接过信封,却没继续拆开看信的意思。
身处高位,裴怀恩觉得李熙现在该有点秘密了,而且也不是不可以有秘密。
“这么急,不会是想调虎离山,让邵晏宁替你弄死我吧。”裴怀恩开玩笑似的说,“皇上,答应我的牌子呢?”
李熙也笑了笑,双手摸进裴怀恩血红的蟒袍里,松松圈着他,手指尖若即若离地划过裴怀恩背后。
那里是他亲手为裴怀恩刺上去的重明鸟,他凭记忆摩挲,直觉是摸到了这只金翅鸟眼睛的位置。
“怎么会,登基大典过后就发给你。”李熙一字一顿地说,“裴怀恩,你怕什么?你既没害我,我又怎么舍得对你动手呢?再说难道东边没你的人吗?虽然那些人尚且不能与阿兄抗衡,可救你一命不难吧,还是说——你其实是在其他地方骗过我,所以心里有鬼?”
裴怀恩听得笑出来,李熙摸他的背,是在提醒他该做什么。
“行,我替你跑这趟。”裴怀恩点头答应,却没再像从前那样动手办事,而是破天荒地紧紧拥着李熙,将脸贴在李熙的胸前,仔细感受着李熙滚烫的体温。
李熙的心怦怦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裴怀恩听到了。
“……心跳这么快,是因为也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裴怀恩闭眼说,“皇上安心,我会对你好,等你把这位子再坐稳些,我就把姚家还给你,我还给你准备了登基礼物,过些天就送你。”
顿了顿,又说:
“但兵部不能给,皇上知道的,我总得给自己留点退路。”
李熙一下一下拍裴怀恩的背,任由裴怀恩这样靠着他,只觉喉咙干涩发痒,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熙心跳得快,是因为害怕。
如此亲密的姿态令李熙留恋,但他又想起自己昨晚做那梦。
不能……不能心软,当面打不过,而且自从经过小金傀那次之后,裴怀恩已经不再轻易吃任何人递过来的东西,甚至也包括他递过来的。
但就因为裴怀恩想和他好,因为裴怀恩小看他,还想把他继续困在床榻间,于是他有了这次除掉裴怀恩的机会,也是唯一一次机会,旁人连求都求不来。
“……是的,我很放心。”李熙说,“裴怀恩,信要秘密地送,此去记得少带几个人,不要太显眼,也别被其他人发现了。”

第120章 恨意
送信只是借口。李熙心眼多, 之所以会对裴怀恩百般强调这封信的重要性,让裴怀恩一定把它送到邵晏宁的手上,目的就是转移裴怀恩的注意力, 让裴怀恩就算对他起了疑心, 就算想布置, 也会下意识地把人手安排在东边。
然而, 真正的埋伏却是在半路。
换句话言之, 李熙想对裴怀恩动手, 得益于他们两个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李熙偶尔可以做到一些旁人做不到的事,譬如托词支使裴怀恩, 骗他离开京城,令他暂时处在一个不那么安全的环境下。
摘不掉裴怀恩的权,从根源上直接把裴怀恩杀掉, 让裴怀恩手底下的那些人群龙无首,其结果也是一样的。只是这方法除了李熙之外, 旁人用不了罢了。
但即便是李熙,大约也只能侥幸用一次这法子。若一击不成, 日后将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李熙简直不敢想。
但李熙已等不及了,裴怀恩下手太快, 一天之内就杀死他的两个兄弟。大家同为李姓,事情发展到这地步,令人窒息的恐惧几乎要把李熙淹没了,以至于让他无法再冷静思考, 只能兵行险着。
翌日,裴怀恩依约离京, 李熙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起身送,裴怀恩为此还跟他发了些脾气。
整整二百人藏在山间,而裴怀恩记着李熙的叮嘱,才随身带了两个人,如果计划顺利的话,裴怀恩这次双拳难敌四手,绝对活不成。
不去送是因为不想再看见那张讨人厌的脸,而非因为舍不得。当裴怀恩走后,李熙对自己这样说。
从京城到辽东,快马加鞭也要走好些时日,李熙将人埋伏在路途中段,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最适合杀人灭口。
转眼来到第二十八日,天气大晴,登基大典按时举行,李熙换下孝服,穿戴起厚重的衮冕,在百官簇拥下祭告天地、宗祠与父母,给承乾帝定下“灵”字这样一个满怀恶意的谥号,追封淑妃为灵怀慈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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