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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李熙听得啊了一声,心里挺惊讶,皱眉说:“怎么,她居然还是个乐籍么?那确不好再入顺娘娘的眼了。只不过我瞧五哥你平素思虑周全,把利害算的最明白,还以为你不是个贪欢说爱的人,不想你竟也会在意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儿女情长。”
话音刚落,李恕脚底步子一顿,转头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对他的这种言论感到很新奇。
“什么叫不在意?人有七情六欲,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否则不就是一潭死水、一个怪物了?”李恕摸着下巴说,“再说我平素瞧着大皇兄与大嫂嫂伉俪情深,心意相合,仿佛很有趣的样子,就也总想跟着他们学一学,仔细体会一番为人丈夫的快乐。”
李恕把这话说得挺郑重,只是遣词用句有些怪。四目相对,李熙听着听着,忽然就觉出了一些从前没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譬如“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这句话,李恕方才刻意重复了两遍,语气却平平,听着不似反驳别人,倒像是在下意识地说给他自己听。
再譬如李恕说到想学淮王与淮王妃,努力去做个好丈夫时,眼里分明是带着点困惑的,实在不像是已经真喜欢上了谁,想和谁白头偕老的模样,反倒更像是……
更像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小童,见着旁人写字读书,便也要有样学样地跟着背上两句,实际却根本不懂书上那些字句的含义。
……是了,从初见到相熟,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神态动作,李恕似乎都很喜欢学别人,身上也总带着好些人的影子,尤其是以学淮王最多。就如之前那次中秋宴,李恕原本只顾着吃,是在见着淮王担忧他之后,才来与他走动,口口声声说要向淮王学,做个称职的好兄长。
可是正如李恕方才所言,人活在这世上,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难道诸如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娶妻生子,如何与自己的兄弟妻子和睦相处这种事,也需要特意去学么?难道旁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还能生搬硬套到李恕身上去,强逼着让李恕也喜欢么?这……这听起来显然太荒唐。
当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眉头紧锁,忽然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他惊觉自己似乎从没看透李恕这个人。
换言之,或许直到如今,还有好多人都跟他一样,从没真正看清过李恕这个人。
因为李恕就像是个被装在了套子里的人,和外面总隔着一层。而且不知怎么的,李熙总觉着这套子并非是李恕有心伪装,而是出于一些更隐秘,更不能言说的理由,下意识做出来的举动。
但是这就更不对了,因为李恕分明就是个心思缜密,精于计算的人。而这样的人物,其实更该看到萧氏对他的好处,断然不会做出像现在这样急着迎娶侧妃,落萧氏脸面的事,这是只有淮王那情种才能做出来的事。说白了,这样既精明又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矛盾,实在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更别提这李恕好像还不是真的喜欢那琴师,而是只因瞧着淮王与淮王妃夫妻恩爱,便也就跟着学了。这与猴子见人吃螃蟹剥壳,便也学着去剥螃蟹壳有何区别,也不符合李恕平常算无遗策的性子。
思及此,李熙没再说话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李恕往前走,心想裴怀恩在京中待得久,赶明儿得问裴怀恩借些人手,用来仔细盘查这个李恕的事,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至于“钱庸反水”的消息,过会只悄悄透给顺妃听就好了,想来以顺妃当年下手血洗礼部的性子,一旦得着了消息,定会忍不住斩草除根的。但是透的时候还得尽量避开李恕,不给李恕知道这些事,以免李恕又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拦着不许顺妃出手。
一路想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地方。赶在阿兰进去通报的当口,李恕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看着身旁的李熙,忽然又道:“六皇弟,先别说我了,你近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你——你还在与那裴怀恩好么?”
“……”
由于李恕这话问的突然,李熙闻言吃了一惊,紧接着就是眼皮一跳,被迫从纷乱的思绪中回了神。
“……嗳,五哥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快别提了,我与他早闹掰了。”李熙沉吟片刻,本能搓着手指说,“我前阵子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让他许久没来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令我趁机与他冷下来,也方便我从锦衣卫抽身,日后再也不必替他做事了。”
李恕便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李熙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尖,觉着李熙搓手指的小动作挺有趣,就也跟着他搓了搓,又搓了搓。
“如此甚好,如此我便安心了。”李恕斜斜倚靠殿门,餍足地眯起眼睛,愉悦道,“因为除去大皇兄之外,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你是我的至亲手足,我会护你周全,更何况还有大皇兄教我,身为兄长,本来就是应该护着弟弟的。”
顿了顿,又把端在身前的手放下来,没再继续学着李熙搓手指了。
“总之六皇弟,我如今是真觉着你有趣,也觉着做你兄长很有趣,而且往后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请你一直愿意跟我玩儿,好不好?”

第092章 爪牙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不需言明的默契在无间亲密中生长起来,如漫无边际的大雾,将曾经只是互相利用的两个人全笼在里面。同一时刻, 李熙那边在四处串门嚼舌头, 裴怀恩这边虽然没再刻意去见李熙, 却也没闲着。
自从被召回宫里后, 裴怀恩又在悄悄给承乾帝用迷香了, 只不过他这回用的不再是什么昏睡香, 而是能让承乾帝手脚冰凉, 头脑混沌,连夜噩梦缠身的特殊香料, 只用了短短几日不到,便叫承乾帝被噩梦折磨的不敢再入睡了。
可纵使再不敢,承乾帝身为一具肉体凡胎, 总归是要睡眠的。再加上他久病体弱,早就虚不受补了, 所以在硬撑着熬了几个大夜后,因为神思疲惫, 眼前竟渐渐开始显出一些幻觉来,仿佛真被困在了梦里似的,总能在宫殿各处见着一些躯干残缺, 皮肉腐烂的“故人”——这令他感到异常害怕,甚至觉着自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上也和他看到的这堆破烂儿一样,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死气。
每每到了这时, 承乾帝便愈发愿意亲近裴怀恩,总要裴怀恩伴在他身旁, 陪他批折子或是下棋,偶尔也喊裴怀恩清唱两句眼下正时兴的小曲给他听,或是抬手摸摸裴怀恩那身艳红如血的蟒袍。
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热烈又鲜活;金色又是最尊崇的颜色,贵重又威仪。遥想数年前,每当夜幕降临时,承乾帝总要捧盏热茶,没什么表情地看裴怀恩全身赤.裸着伏在他脚边,卑微又恭顺地为他在那些数不清的圣旨上盖印批红,仿佛真将裴怀恩捧到了天上去,然后再亲手将人打落凡尘。
毕竟这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不……或许应该这么说,毕竟这大多数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一旦能将世间一切都玩弄于股掌,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是好玩的了,除了那些与他们肉身一样,妄图反抗他们又反抗不成,终日被按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的——另一些人。
换句话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让他们“玩”人更有意思的了。比起做个苦行僧似的倒霉君王,对于承乾帝来说,肆意摆布他人命运,放纵享受权力美色,可以在朝堂上一言独断,拒不认错的诱惑,从来都比那群文臣儒生对他的歌功颂德来得更大些,再者只要凡事不沾手,待到千百年后,大伙见着了他的功劳,不还是得心悦诚服的喊他声明君么?
况且承乾帝自认在处理国家大事这方面从没偷过懒,所以在他更年轻时,他是从不屑于对外隐藏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癖好的。
而这也就导致了,当时过境迁后,当如今早已年迈多病,力不从心的承乾帝再看见裴怀恩时,心中总会泛起一点别样的,复杂且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因为裴怀恩作为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身上不止有他喜爱的热烈生命力,还有他年轻时的阴狠和多疑,仿佛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兽,随时都能扑将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咽喉。
可……这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啊,是恨不得生食他肉,却又不得不弯腰跪他,温声哄他入眠的奴婢,是旁人眼中尊贵无比,于他却卑贱如泥的凌厉爪牙。这叫他如何不喜爱,又如何不惧怕?
所以承乾帝最近在精神不佳时,总喜欢通过支使裴怀恩为他端茶倒水这些小事,通过裴怀恩依旧对他唯命是从的温顺态度,来自欺欺人安自己的心,仿佛只要压住了裴怀恩这头强悍凶猛的野兽,就能证明自己还没老,更不会被自己眼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故人们伤着。
话又说回来,承乾帝的心思明显,裴怀恩跟随他多年,自然不会看不清楚。
是以裴怀恩最近对承乾帝非常好,在承乾帝面前故意表现得顺从听话,一如他当年刚入司礼监那会,哄得承乾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是日,天气很好。
裴怀恩从宫外回来,带了三打白骨精的皮影给承乾帝看,他一边摆弄那个可以从美人变成骷髅头的白骨精,一边听承乾帝跟他说话。
承乾帝起初看得挺起劲,但是慢慢的,随着香炉里的迷香越燃越久,承乾帝逐渐开始眼花心慌,浑身出冷汗,连带着看那小小一只的皮影也变了样。
裴怀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但他装着不知道,直到承乾帝怒极反笑,用力把手里杯子砸过来。
“都滚!都滚!”裴怀恩慢悠悠地抬首,看见承乾帝这会正双眼圆瞪,满目惊恐地盯着他手里那皮影,色厉内荏。
“哈哈哈!朕又没错!你们都来找朕做甚!”承乾帝奋力挥舞着双臂,眼中血丝密布,“你们都走开!混账东西!全都是混账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听话,死后还要来找朕的麻烦!”
裴怀恩心下冷笑,面无表情地丢掉手里皮影。
“皇上。”裴怀恩缓步上前去,语带安慰地对承乾帝说,“皇上静心,皇上再仔细看,这里除了奴婢之外,再没外人了呀。”
承乾帝依旧惶恐。
“你看不见么?怀恩,你看不见么!”承乾帝抬手指着墙壁一角,咬牙说,“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来带朕走了!”
裴怀恩顺着承乾帝手指方向看过去,半晌又笑。
那处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皇上,您这只是做噩梦了,梦中的东西不作数。”裴怀恩说。
承乾帝将眼睛睁得更大,声音颤抖。
“可是朕这会又没睡,朕这会醒着!朕亲眼看见他们了!他们……他们……他们在朕面前扭曲成一团,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让朕分不清谁是谁。”
裴怀恩便耐着性子替承乾帝顺气,一下一下拍着承乾帝的背,估摸着承乾帝大约是真到了极限了,方才出言提醒道:“皇上,皇上别怕,奴婢相信皇上是真见着了什么东西了。”
话落,承乾帝霍然转身,死死盯住裴怀恩,却见裴怀恩双眉紧锁,状似考虑道:
“好了,皇上不要这样看奴婢,奴婢之前也不信,只觉着皇上是太劳累了。可奴婢适才想到,皇上您这心慌见鬼的毛病,好像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承乾帝喉结颤动,用枯树皮似的手紧紧抓着裴怀恩衣袖。
承乾帝神智迷糊,只管含混地重复说:“清明,清明……!对,对,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裴怀恩任承乾帝抓着他,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如此就能说得通了。”裴怀恩耐心哄着承乾帝,语气又轻又柔,像片挠人的羽毛,“皇上,别怪奴婢说话不好听,奴婢以为这宫里面不干净,还得小心应对。”
话至此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怎么开口才不算冒犯。
“……皇上,奴婢幼时曾听人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在,种了因,便要得果。”
果不其然,承乾帝一听到这些,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他,高声说:“什么因果!朕都说了多少次!朕没错……!是他们原本就该死!”
裴怀恩闻言又笑了笑,半点不生气,就像真被磨平了棱角似的。
“皇上,奴婢没说您错了。”裴怀恩摇头说,“奴婢的意思是,纵使您没错,那些曾经因您而死,没处受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也会有怨气。从前您阳气足,身体康健,他们自然奈何不了您,可如今您病得太久,身体太虚弱,自然就很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了。”
承乾帝茫然地看了眼裴怀恩,又转头看墙角,然后颤抖着瑟缩。
幸而裴怀恩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不过皇上,依奴婢看来,您也不必对此太过忧心,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能伤害您,就不会急得像现在这样扭在角落里乱爬,他们……他们大约只是想吓吓您,也只能吓吓您而已。”
承乾帝连声称是,被裴怀恩牵着鼻子走。
“是,是,怀恩你说的是。”承乾帝自言自语道,“他们,他们害不了朕,只要朕不怕。”
裴怀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皇上不要怕。”裴怀恩说,“只是奴婢又想到,皇上您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纵使是病了,也不该是这些脏东西能惊扰得了的,所以奴婢就在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事儿求您,有话想对您说,您该听一听,毕竟每天总被这些脏东西缠着,实在太伤神了。”
承乾帝不高兴了,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能有什么事求朕,无非就是想让朕……”
裴怀恩打断他,说:“皇上,您若实在不想听他们说话,那便退一步,能找人替他们超度一二,让他们登极乐,早投胎,也是好的。”
“不如就传旨下去,趁此机会,在宫中正儿八经的做一场法事吧。”裴怀恩一字一顿,定定看着承乾帝说,“只要皇上点头,一切都由奴婢去办,只要是……只要是心意到了,皇上您这身病,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转眼到了五月, 入夏了,李熙总算久违的换上薄衣。
有承乾帝下旨,宫中法事接连做了一场又一场, 裴怀恩便顺势跟着减少迷香的用量, 以便令承乾帝能自此称心如意, “邪祟尽除”。
至于顺妃那边, 顺妃起初还在观望, 毕竟她可比那个愚蠢短视的宁贵妃聪明得多, 知道小心方才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可是俗话说得好,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顺妃在见到承乾帝还要再做第五场法事的时候, 终于按捺不住,派人来杀钱庸了。
倒不是怕别的,而是因为听多了传闻, 猜到承乾帝最近是见着了什么鬼,很怕承乾帝会“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随便寻个什么由头, 就把自个儿年轻时判错的那几桩大案全翻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人被李熙扣住了。再后来,直到后妃干政的事情闹上去, 被蒙在鼓里的李恕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件事,再想出钱运作,已经来不及撤回堆在承乾帝面前的那些折子。
那真是好多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 比大臣们当年弹劾礼部的折子还多,几乎要把承乾帝埋起来。
因为那里面不止有被李熙威胁着写出来的折子, 还有许多原本就想帮着说情,只因害怕受牵连,才会缄默不言的人。
甚至还有些是浑水摸鱼,一看风向不对,就紧跟着大伙落井下石,生怕自己再站错队的滑泥鳅。
再者,由于经钱庸牵出来这案子,表面上似是和当年礼部那事无关,承乾帝答应得就很痛快,只说随便刑部去查,所以调查速度就很快,没过多久,一应证据就全被交到李熙手上了。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尤其是在心里有盼头的时候。总而言之,当李熙再次私底下见着裴怀恩时,距离他们两个改浴火重明图那晚,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
这期间,李熙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将锦衣卫上下打通,令锦衣卫彻底变成了他的有力臂膀,他还广交朋友,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许多仇怨,这让他在京中混得更如鱼得水,从祸星摇身一变成了福星,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
他甚至趁机踩掉了裴怀恩手底下的几个人,想要试探裴怀恩的底线。只是赶上裴怀恩这阵子心情好,虽说出门在外,面上总得装着与他不对付,实际却没再怎么为难他,顶多也就是喊十七过来警告他,让他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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