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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杨思贤闻言面露为难,他望着满脸希冀的李熙,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复。
杨思贤身后,裴怀恩不知是临到了哪个字,笔锋陡然凌厉地一转,两点墨汁溅上袖口。
“早就与你说过,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让你靠近已是开恩,居然还想进去?事关立规矩,阁老不会再继续帮你的。”裴怀恩冷声说:“自作聪明的下场就是这样,白白浪费一次好机会,还要辛苦我再重新为你周旋,把你从这件苦差上面拎出去……啧,那除夕宴是多好的一次机会,你就算再想讨好我,也不必做出这种蠢事来。”
就连杨思贤也迟疑着说:“这……容卿说的是啊,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走的文书还是要走,否则我今日如果放了小殿下进去,他日旁人若也想进,我又当如何。”
李熙听得有点急了,连反驳裴怀恩对他的嘲讽也顾不上,只管皱眉问杨思贤,“偷偷的也不成么?”
杨思贤就把脸扳起来,很严肃地摇头道:“不成,这更不成,我虽不懂那些官场上的制衡术,却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殿下有所不知,其实这在朝做事就如夜里行走,需要时刻谨慎,时刻正身,平日里大家伙儿在没做错时尚且有错,更何况是真的做错?所以小殿下如果想进黄册库,就必须有文书,有理由,有程序,否则绝对不成,因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做到绝对公正,做到不给外人留下一丁点的把柄。否则——小殿下以为,以容卿如今的……我为何还能在与他往来亲密的情况下,不遭人弹劾?”
顿了顿,像是怕李熙一时情急,对黄册库打起什么歪主意,又忙不迭地再补上一句:
“……还有啊,偷偷派你的酒鬼护卫潜进去也不成,那黄册库守卫森严,一定会抓到他,到时你就百口莫辩了。”

李熙没想到进黄册库这么难, 顿时有些犯愁。
“……没有文书不能进,有就能进么?”李熙低头想了会,轻声说, “阁老, 我如今身负监督之职, 如果有人把状告到我这里来, 我是否可以带他进去核查?”
杨思贤就说:“当然可以, 如果是走正当程序进去的, 我必不拦你。”
李熙闻言眼里一亮, 却听杨思贤继续对他说:“但每次进去多久,进去看什么, 都会被负责看守黄册库的那些人严格记录。另外进库之人在进出之时也要受盘查,以便确保他们的身份没有作伪,也没有随身携带纸笔, 或是任何可供誊抄之物——这规矩就算是我去了,也是一样的。”
简而言之, 进了黄册库,除去脑子里能记住的, 别的什么也带不出来。
杨思贤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此刻把话说的委婉,末了还不忘回头, 意有所指地告诫裴怀恩,神色严肃地说:“还有你,你也不要试图与他联手骗我,我知道你记性好,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过目不忘,手底下能人也多, 但这世上会易容的人不少,上一个妄想靠易容混进库里的,已经被皇上砍了脑袋了。”
蓦地,裴怀恩沾墨的动作一顿。
“阁老说哪里话,是小殿下要做那掉脑袋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裴怀恩皱起眉来,不耐烦地说,“再说皇上早已严禁我靠近黄册库,我做什么还要去帮他,我活够了么?”
杨思贤一见裴怀恩这样,就知他方才是真动了心思了,只得无奈笑笑。
李熙要进黄册库,杨思贤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话也只能提醒到这,言外之意就是让李熙自己想办法,但若有朝一日,李熙真的手续齐全进到库里去了,没被别人抓住把柄,那么杨思贤即便清楚他进去根本就不是为了核查抄录错误,也会对他翻看黄册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更不会管他记住多少,事后有没有按照记住的东西去查,甚至还会帮他打掩护。
李熙不是个蠢的,很快就听懂了杨思贤的意思,知道以杨思贤的性子,能退让到这步已是难于登天,更别提还能像方才那样,表面看似连声拒绝,实则却把进出之时需要注意的地方全提前说给他了,避免他做无用功。
思及此,李熙眼珠转了转,连忙对杨思贤作揖道谢,认真地说:“多谢阁老指点,阁老放心,我这次想进黄册库,其实是为了给裴尚书申冤,除此之外,我定不会再对那些黄册生异心,也不会损坏它们。”
杨思贤两指捻着胡须,摇头说:“你也不要与我说这些,你的主意很好,是我从前没想到的新办法,但我如今大约也已将它猜着个七七八八,咱们大伙儿继续对它心照不宣即可,旁的都不要再过口。还有我觉着,你此番顶着寒风来拜会我,既然入了我的门,好歹也该给我敬杯茶。”
李熙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杨思贤会忽然问他要茶水,面上有点无措。
“……是,是。”
有些事长辈既然开口,做小辈的就不能不从。说话间,李熙一边应承着,一边跑过去给杨思贤倒了茶水,并且恭恭敬敬地把这茶水双手敬给杨思贤。
“阁老。”李熙说,“阁老放心,我会想办法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必定会把这件事情办的神不知鬼不……我的意思是,我一定手续齐全,程序正当,不令阁老涉险。”
杨思贤便郑重其事地接过茶水,先是低头喝了一口,才再说道:“傻孩子,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怕涉什么险?我是担心你脑筋太活络,遇事不走正路,只想捷径,反倒误打误撞地把你自己搭进去。”
李熙听罢有些汗颜,不禁抬手揩额。
这话怎么说的,其实他起初来找杨思贤,还真是存着让杨思贤直接放他进门的心思,并且心里还想着,如果杨思贤不放他进,他就自己悄悄潜进去,他从没想到偷入黄册库的罪名会这般大。
李熙想到这,心中对杨思贤的感激更甚,忍不住又作揖说:“无论如何,多谢阁老肯指点我。”
杨思贤垂眼看他作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中余下这半盏茶也喝净了,方才伸手将他扶起,眼里略含责怪地说:“唉,才夸过你聪明,怎么这时又不聪明了,你现在既然已经敬了茶给我,怎么还喊我阁老?”
李熙听见杨思贤这样说,怔怔呆住一瞬,上半身尚且还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却是面露欣喜。
“阁老的意思是……入门、入门!”李熙睁大了眼,忽然高声说:“多谢、多谢老师!多谢老师允我入门!”
杨思贤便又开始捻着胡须笑,笑容很慈祥。
“唉,这就对啦。”杨思贤笑容满面地说:“我这一生所学不多,承蒙外面那些读书人抬举,倒也沽得几分薄名,小殿下若不弃,往后在私下便就这么喊我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刻就要再拜,甚至都打算跪下去行正儿八经的拜师礼了,却被杨思贤及时托住。
然而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开口,杨思贤身后的裴怀恩见状倒先不乐意了。他脸色难看地搁笔,几步走到杨思贤身旁来。
“阁老您糊涂了么?”裴怀恩皱着眉打量李熙,似是在忍耐,“怎么我才一会没说话,您就收了弟子了?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自我爹之后,您已有二十年没再收过弟子了,而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究竟何德何能——”
杨思贤不悦地出言打断裴怀恩,说:“你不懂,做师徒要有缘分,强求不得,更何况我都已经这个岁数了,就算是真想在自己临终前再认真教一个弟子出来,又有什么的。”
裴怀恩闻言把眉头皱的更紧,看着李熙的眼神总有点阴森森的。
“可是凭什么。”裴怀恩磨了磨牙,眯眼说,“阁老,我实在想不通,我比他读的书多,您如今怎么点头收下了他,却不肯收我?难道我从前没有想拜您做老师么?”
裴怀恩的眼神那样凉,李熙被他盯出一身莫名其妙的鸡皮疙瘩来,只觉自己这时好像是裸着的,极度惊诧之下,反倒忘了要行礼,不知不觉顺着杨思贤扶他的力道重新站直了。
李熙很无辜地抬头说:“……啊,原来厂公不是老师的弟子,我还以为你们二人这样亲,其实是师徒呢。”
李熙这边话一说完,裴怀恩就把牙咬的更狠了,吓得李熙即刻就把脖子一缩,权当自己是哑巴。
可偏偏杨思贤年长单纯,看不出他和裴怀恩之间的暗潮涌动,只管对裴怀恩实话实说道:“哦,其实容卿你也很好,甚至比你父亲还要更加聪慧些,但是可惜了,你比小殿下要差点。”
裴怀恩:“……”
裴怀恩不敢置信地啧了一声,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好多,指着李熙说:“他?比我强?!他到底哪里比我强?他不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吗!”
杨思贤听得哈哈笑,许是难得见到裴怀恩这么不服气,安慰的有点不太熟练。
“静心,静心,只是稍微强了那么一点,一丁点而已。”杨思贤把裴怀恩指向李熙的手按下来,拍着他的手背说,“不信你就瞧吧,人家小殿下可从不会像你这么发火,你说是不是?”
裴怀恩无法反驳,又插不上话,目光在杨思贤和李熙之间来回饶了几圈,满脸写满震惊,仿佛很不能接受一向对他和颜悦色的杨思贤居然站在李熙那头,还当着他的面说李熙比他强,气的头一次没和杨思贤告辞就走了,走前甚至把袖子甩的比方才杨善出门时还高——这令他看起来就像个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没一点稳重可言,和往日里阴沉可怕的模样也大相径庭。
另一边,李熙眼睁睁看着裴怀恩走出门,心说完了坏了麻烦了,今晚肯定又要倒大霉了。
李熙原本想去追他,却又因为惦记着黄册库那边,想把所有问题全在今天问清楚了,没有立刻动身。
犹豫再三,李熙最终还是转回身来面对着杨思贤,对想出言拦着裴怀恩的杨思贤说:“老师,老师,我一会就去哄他,所以您先不要理他,您先理理我。”
“老师,那黄册库里的记录那么多,每次进去的时间又有限。”李熙斟酌着说,“依您看,如果我要把它从头看到尾,我手里该准备多少案子,花费多少时间呢。”
杨思贤听罢愣了一下,继而说:“我以为记录核查不应太频繁,免得惹人怀疑,这样一来,除去定然无需看的,你大约要花费半年左右才能把你想看的都看到,但是如果你能把核查的范围适当缩小,就能再快些。”
李熙一听这话就开始头大了,连声说:“天啊,居然要半年?可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我该到哪里去缩小范……”
话还没说完,余光落在裴怀恩方才练字的桌上,倏地噤了声。
原来就在方才,裴怀恩竟是一言不发地给他写完了名单,一个也没漏。
进黄册库的决定太危险,很容易便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了,然而裴怀恩这人虽然因此对他冷嘲热讽,成天骂他是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面上看不出有多高兴,还说要尽快把他从黄册库旁边拎出去,可却……可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写了名单给他,由着他去折腾了。

第085章 寿王
杨思贤从前说, 其实裴怀恩并非真的不在意挨骂,李熙还不信。可当他亲眼见着这长长的一串名录,却是不得不信了。
毕竟……交出名录就代表着释怀, 代表裴怀恩往后再也不能去找这些人的麻烦。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一晃就是大年初七, 这期间, 李熙耐着性子陪裴怀恩发了几天疯, 等到年假结束后, 就又回到锦衣卫忙碌, 顺便还得想办法尽快解决手里头诉状“储备”的问题。
新年过后,有李熙的运作, 王二已升作了北镇抚的镇抚使,就连孟青山也绕过百户,直接从总旗升作了千户。
与李熙刚来锦衣卫时不同, 因着先前的提点,王二如今对李熙可算得上是言听计从, 他见李熙来了,便忙不迭地跑过来替李熙牵马, 弯着腰边笑边说:“小殿下来啦,小殿下怎么不再多歇一天?这里活儿不多,全交给下官就是了, 哪还用得着您早起操心?”
李熙闻言也笑,笑容很含蓄。
遥想当初,裴怀恩让他来北镇抚,就是指望他能做把好用的刀, 经常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随手丢给他很多差事, 结果这边的王二又和他不对付,总要明里暗里的为难他,让他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
谁成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才短短半年不到,王二就愿意给他牵马了。
这可真是。李熙想,这可真是好爽。
可是虽然在心里这么想着,李熙面上却捉紧缰绳,眼带歉然地低头对王二说:“王二哥客气了,都说各人的活儿各人做,我又怎好总麻烦你呢。”
顿一顿,再长长叹声气。
“再说我来锦衣卫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初我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也一直都是你在教我。我这心里感激你,原本是真心实意想为你谋个好前程,哪知父皇一开口,反倒叫我连升三级,打着滚地压到你头上去了。”
王二听罢便摆摆手,有点惭愧地说:“唉呀,小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您就算不做这个佥事,也生来就该在我头上呀。我是个粗人,从前以为您在咱们北镇抚干不长,对您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把我当个屁放了,千万别记恨。旁的不提,往后您如果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来。”
这王二的体型虽然比寻常锦衣卫胖些,脑袋也大了一圈,模样生的没其他人那么凌厉,可也是个手大脚大,十足精壮的汉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替李熙牵着马,满脸堆笑,看着倒比客栈里那些跑堂更有眼力见,把李熙逗得忍不住笑出来,连连摇头说:“好了,好了,王二哥,你不要再在这里和我打马虎眼,我如果真记恨,就不会帮你去求阁老了。”
话说到这,马也行到了地方。李熙思索片刻,不愿再与王二周旋,索性动作利落地下马,开门见山道:
“不过王二哥,吩咐什么的谈不上,我现在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眼下刚过完年,我手里还有些私活儿得做,今天一整天都不能在锦衣卫当值,又不想叫太多人知道,所以就想把马拴在你这,请你替我打个掩护。”李熙说,“王二哥你记着,待会不论谁来问,你就说我是在你屋里,一口咬死我还在这就成,但是千万不要让他们真进屋去找我或者等我,只让他们知道我人在哪就行了。”
王二一听这个,就知道李熙这是在问他要“不在场的证据”,当下也没多问,只乐呵呵地把嘴一咧,很上道地说:“哪的话,小殿下在放假时去哪我不管,可如今咱都已经上工了,我还能不知道小殿下您在哪么?小殿下放心,您今天一整天都在我这窝着呐,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实话,我难道还能昧着良心跑出去骗人不成?得嘞,小殿下您什么都不必再多说,快快随我进屋去吧,马也保管给您喂好喽。”
和外头处处忙络的景象不一样,坐落在京都西北角的寿王府是处“世外桃源”,眼看着这都大年初七了,府里伺候的人却还是像过年时那样懒洋洋的,尤其是这座王府的主人寿王,这会甚至还沉在睡梦中,压根就不记得去翰林院告假——反正翰林院那边的学士都早已习惯他不去,每天顺手就把他的活儿也分着做完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寿王睡得香甜时,只听吱嘎一声,有一红衣女子提着双剑,抬脚就把这屋的门给踹了。
“李锦!李文襄!你给老娘滚出来!”这女子脚底生风,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显然是个混过江湖的暴脾气,口中骂的也不留情,咬牙切齿的,“老娘信了你的鬼话,千里迢迢跟你回京都,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老娘的?啊?你——你赶快给老娘滚出来回话!!!”
一声骂的比一声高。寿王被她吵起来,脑子尚且迷糊着,右手已在熟练地翻找衣物。
翻着翻着,忽有只白如腻子的手攀上他的肩,对他笑着说:“殿下,让我来帮殿下。”
寿王见状醒了一半,登时睁大眼,像是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似的,心中隐隐感到了些不妙。
果不其然,就在他与同塌女子匆匆把衣裳穿好后,垂在他身旁的水红色纱帐倏地被一剑斩断。说时迟那时快,寿王麻木转头,正正与那红衣女子冒着火星子的一双眼对上。
寿王:“……”
寿王:“……凤梧!你这是干什么!你要谋杀亲夫吗!”
赶在一大清早就提剑冲进来的凤梧比火还烈,闻言就以剑尖点着寿王的脸,嗤笑道:“哼,你算什么亲夫,我问你,我们昨天不是已经约好了要一起玩,你怎么又来找小荷?你难道不知我昨天过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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