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天不亮就走了, 走时脸色冷得像冰, 什么也没对李熙做, 就连李熙私自把簪子拔出来这事, 也权当没看见。
相处得久了, 玄鹄对李熙这副动不动就支着腮发呆的做派见怪不怪,随手把一块柿饼递到他面前, 扬声问:“怎的,又跟那姓裴的吵起来了?”
李熙咦了一声,偏头一口叼住柿饼, 翻身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李熙口齿不清地问,问完再伸手要柿饼。
玄鹄却把剩下的半袋柿饼牢牢护在怀里, 说什么也不给了。
“先把你嘴里那块吃完了,你还欠我十包酥。”玄鹄挠了挠头, 神情微妙,“就……就是知道啊,其实一直都知道, 你身上味道这么重,我又不傻——那姓裴的每回来找你,你都把我支走。”
大眼瞪小眼。
半晌,李熙嘴唇瓮动, 然后噎着了。
“你、那你上次还把簪子……咳咳,咳咳咳!”李熙抬手指着玄鹄, 指尖颤抖,脸都憋红了。
玄鹄却一反常态,不仅没走过来帮忙,反而还大咧咧地把手一摊,理直气壮道:“因为我不爱看你俩凑一块,你这是与虎谋皮,我怕你吃亏。”
李熙好不容易把黏在嗓子眼里的柿饼顺下去,闻言又咳嗽。
“那你、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不高兴可以跟我说,我们可以商量,你害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每次都提心吊胆……!”
玄鹄就说:“因为拦不住,而且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就你这性子,还指不定是谁坑谁呢。”
李熙:“……”
李熙气急败坏:“那你可以一直不说!怎么现在又说了!”
玄鹄低头嚼柿饼,看着似是更理直气壮了,挑眉说:“这不是看你不高兴,怕你真吃亏了吗?以往你只有不高兴的时候才发呆,话也不说一句。”
李熙无言以对。
玄鹄见他这样,犹豫再三,索性挨着他坐下来,甩开膀子跟他勾肩搭背。
“……好了,好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玄鹄把柿饼袋子塞李熙怀里,笨拙地安慰他说,“你也别犯愁,你俩要是真玩不到一起,以后咱就不跟他玩了,何必还要上赶着去受气?反正寿王殿下那边也已经……”
李熙本来正咳嗽,结果一听玄鹄说寿王,又听玄鹄把寿王和裴怀恩放在一块比,顿时愣住了。
愣完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玄鹄说他和裴怀恩凑一块,大约只是在说他们俩的亲密合作,而非别的什么。
捡簪子估摸也是顺手为之,因为那簪子上沾着裴怀恩身上的香味,玄鹄把它捡回来,大约也只是为了隐晦地提醒他,让他不要把“私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要小心善后。
本来以为玄鹄是扮猪吃虎,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还歪得这么离谱,这么做贼心虚,一时间,李熙有点不好意思地出言打断玄鹄,边咳边说:“没、没有,咳咳咳……裴怀恩没欺负我,你不要乱想。”
玄鹄又挠了挠头,看样子很有些不解。
“既然没挨欺负,那怎么一脸上坟样?”玄鹄说,“你现在升官又发财的,合该庆祝啊。”
顿了顿,又说:
“莫不是因为没见着大帅才打蔫?那更犯不上了。我的小殿下,我前两天不是跟你说过么,大帅他如今已经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不再怪你了,当然也没有特意躲着你。大帅他告假不进京,纯粹只因为受边关防务约束,脱不开身。”
李熙转头看了玄鹄一眼,把玄鹄的胳膊从自己肩头打下去。
“没有,都没有,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在琢磨。”李熙摸着下巴说,“我在想裴怀恩昨晚为什么没干脆揍我一顿,他——他肯定是没憋好屁,准备在别的什么地方为难我。”
玄鹄:“……”
话音刚落,玄鹄嘴角一抽,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倏地起身喊:“……啥?殿下你这是、是什么癖好?怎么还有像你这样上赶着挨揍的?”
李熙就又抬头看了玄鹄一眼,看完又叹气。
再看,再叹气,然后伸手招呼玄鹄坐下,别再这么一惊一乍的。
“其实是我昨天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把他惹恼了。”李熙眉头紧锁,低声喃喃自语着,“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这事,更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唉呀!你说这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谁对谁错的,早乱成麻了。”
玄鹄眼里迷茫,显然没听懂。
李熙见状就转过身来。
许是因为真没人能陪他聊这些了,李熙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开口语气古怪地问玄鹄:
“玄鹄。”
李熙说:“要是换成你,假如现在有一群人手里拿着针,因为听了领头的话,一窝蜂的扑过来把你爹娘扎死了,把你也扎残废了,然后踩着你们全家人的尸骨平步青云。”
“你原本有本事把他们这些讨厌的家伙全杀掉,给你爹娘报仇,可在关键时刻,我却忽然跑出来劝你,我说只要你放过他们,也放过你自己,我就给你爹娘买两口全天下最好的棺材,让二老风风光光的走,你会怎么想?”
玄鹄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李熙,说:“有点感动,但不多,人死不能复生,我想把你也杀了。”
李熙一拍大腿,接着说:“可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你把他们杀掉之后,天下就乱了。”
玄鹄闻言怔住片刻,目光闪烁道:“那也……那也要杀了,毕竟只有爹娘是自己的爹娘,这天下又不是我……”
李熙不等玄鹄把话说完,又说:“另外这些人也并非全是自愿,他们有些是为邀功,有些则是为保命,更是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儿。他们听命举起手里的针刺向你,每一根针都不够要你的命,有些对你来说甚至都不疼不痒,可是合在一起,却又实实在在的叫你家破人亡了,你……你说他们每个人都坏的该死吗?”
玄鹄答不出来了,他又气又闷,还有点无处发泄的郁郁寡欢。
“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玄鹄说:“他们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该死,可我爹娘也不该死呀……!”
李熙看玄鹄听懂了,就臊眉耷眼地低下头,颇唏嘘地做出最后总结,说:“喏,事情就是这样了,我昨晚劝裴怀恩说,让他不要再为难父皇和那些上折子弹劾过他家的官员,我会想办法给他翻案,结果他听了之后,居然没揍我。嗯……虽然我也是真心想帮他吧,可若放在以前,他一定又……”
又什么呢,李熙说不出来了。
倒是玄鹄心领神会,听懂了他的全部疑虑,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那要是这样的话,想必那姓裴的也是因为看到了小殿下的诚心,知道小殿下是为了他好,盼着他放下,方才没有胡搅蛮缠。”
李熙却是摇了摇头。
“你别这么说,我这好心归好心,可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有,我只是……唉。”
李熙伸手往袋子里摸,把最后一块柿饼吃完了,吞吞吐吐的“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主要这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劝,放下么?怎么放下?报复么?又怎么报复?
追根究底,这就是很多“一点点的恶”汇在一起,共同酿出的一桩灭门惨案。事后若非要苦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连同里面那些只在受胁迫时跟着写了几个字的窝囊虫,也一起千刀万剐的杀了,那显然很不公平。
可若叫苦主从此不闻不问,权当没看见他们过去都干了什么,独自咽下自己全家被灭的痛苦,那……那好像就更不公平了。
气氛有点沉重,连玄鹄也破天荒地安静下来,没有再反驳。
良久,李熙叹气叹累了,也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
只是不再想归不再想,却又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猛然转头看向玄鹄,郑重地对玄鹄说:“对了玄鹄,你以后不许再说裴怀恩不好,他……他已经很可怜了,而且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玄鹄一脸的拉不出屎来。
“……这怎么!说他可怜我认了!但他到底有哪里不错?”玄鹄不敢置信地瞪眼。
李熙听罢咂了咂嘴,憋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一句:“……至少他长得挺好看。”
“……唉呀,我不管,你也不许再劝我。”李熙再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我只是觉着,既然他愿意信我,我就一定要把答应他的所有承诺都做到,我以后要对他更好些,因为这是我们李家欠他的。”
李熙这样说着,若有所思地往后仰,屈肘撑在床上。
“我如今既然拦着他不许他再报仇,就要想办法填上他心里的缺口,让他不再因为过去那些腌臜事而心生不忿。我……我绝不能学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一样,上下嘴皮子轻飘飘的一碰,就要劝人放下屠刀,又什么补偿都不给。”
“只要他不叛我,我以后,一定要对他很好很好。”
第083章 程序
话又说回来, 想办成事就得查黄册,那怎么进黄册库就成了个大问题。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李熙思来想去, 决定去杨府拜年, 顺便碰一碰运气。
玄鹄昨夜和孟青山斗了一宿鸡, 这时困得眼皮打架, 身上酒气也重, 一听李熙说想去杨府, 顿时就把脑袋摇出了残影, 说什么也不肯陪李熙去挨训。
通体乌黑的宝马就拴在门外,李熙小睡片刻后, 只好自己去。
年节时的京都可真热闹啊,到处都是人。
长街上熙熙攘攘,雪已化开了。李熙骑在马背上, 看袅袅的炊烟像云朵一样从烟筒里往外钻,绵绵的, 朦朦的,眨眼就被风吹散了, 就和人们口鼻间呼出来的白汽儿一样。
这是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新年,但是对于住在京都的人们来说,外面打没打仗, 好像对他们几乎没影响。
倒是负责镇守东南西北那四员大将,今年满打满算只回来了两个。一个是岭南的卫怀安,坊间传他是岭南的铜墙铁壁,年过而立却未娶妻, 承乾帝为了赏他,就把年仅十四的李青芙指给了他, 还说等李青芙及笄礼过,就让她带着百万嫁妆嫁去岭南,所以卫怀安此次于百忙之中抽身进京,其实是为了谢恩。
另一个就是听家中说丢了弟弟的姚元靳,进京本为查明真相,却叫惠妃那边的人连哄带骗套去了漠北的几处坏账,如今身陷困境尤不自知。
剩下一东一西的邵晏宁和封疆,他们俩一个因关外蛮夷屡屡侵扰边陲百姓而抽不开身,一个上书告老称病,都没能回来。
除夕宴后,李熙因黄册库的公事拜访杨思贤是天经地义,倒也不用避讳。正月里热闹,到处人头攒动,李熙一路小心翼翼地勒着马,生怕把人撞了,连路上用时都比平日翻了两番。
哪知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打眼一瞧,裴怀恩的轿子竟也停在杨府正门口。
裴怀恩私下和杨思贤走得近,逢年过节都来拜会,而且自从上回杨思贤因为误会他,摘官帽撞了柱子后,裴怀恩往来杨府的次数就越发多,也越发不避人了,仿佛是在明摆着告诉外面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让他们别再打杨思贤的主意,也别再从杨思贤身上做文章,否则如果再让他发现他们对杨思贤说了一句不该说的,他就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熟悉的金顶小轿就停在前面,李熙却攥紧缰绳,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
倒不是因为害怕碰见裴怀恩,只是他昨晚才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有办法,结果却连黄册库都进不去,还要赶在一大早来求杨思贤……这看起来真是有点丢脸,如果让裴怀恩见着了,肯定又要阴阳怪气。
有一说一,这感觉简直就像是,前脚刚跟人家摆过阔,后脚就被看见到处借钱。
再加上裴怀恩那嘴整天就跟淬了毒似的,着实有些打击人。
眼见着头顶日头越升越高,正当李熙琢磨着晚些再来时,未料杨思贤的孙儿杨善却忽然回来,怀里还小心翼翼捧着套刚买的文房四宝。
这杨善满打满算也就比李熙长一岁,一张脸生得不算精致,但很周正,模样浓眉大眼的,尤其是下半张脸,看着简直就是和杨思贤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须臾目光对上,这杨善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点头,并且态度和气地朝李熙作揖道:“您就是小殿下吧,常听爷爷说起您,爷爷说您聪明又仁义,成天价的都快把您夸出花儿来了。”
说着又往旁侧身。
“小殿下快进门,这天寒地冻的,来都来了,怎么还立在外面受这个冻?”
李熙摆手推辞不成,便只得下马。
……然后进屋就和裴怀恩大眼瞪小眼。
偏偏走在他前面的杨善也不消停,一见裴怀恩在,脸色顿时沉下去,整个人变脸如翻书,冷声说:“啧啧,你怎么还没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要是再不走,我家都要染上你的腥臊气。”
裴怀恩没理他,眼珠转到李熙的方向,毕竟这样的骂他每天都要挨,听来早已不痛不痒。
“……”
良久,李熙也在看裴怀恩——他看见裴怀恩笑吟吟地把手抬起来指着他,又再扭头看杨善,目光幽幽地对杨善说:“小崽子,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如果我身上有那么大的腥臊气,那他身上也该有。”
“……”
李熙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咳嗽的很熟练。
好累,好疲惫,就知道一定会受牵连的,裴怀恩这人就是这样,赶上他不顺心的时候,就算面前跑过去一只狗,他都得冲上去使劲阴阳两句。
就这么着,裴怀恩和杨善拌嘴到最后,还是杨思贤站起来打圆场,很不高兴地对杨善厉声呵斥道:“……善儿!休再胡闹!”
一声骂堪比九天雷,中气十足。
而这杨善因为害怕杨思贤,听罢顿时就将脖子一缩,但却又很不服气地把怀里那些文房四宝一股脑全塞给杨思贤,嘴巴仍然忍不住嘀嘀咕咕的。
“好了,好了,爷爷您快别骂我了。”杨善自觉很委屈,嘟囔着说,“常言都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圣上的裁决还会有错?他——他爹贪百姓的钱,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善这话说的挺难听,然而还不等杨思贤反应,裴怀恩倒先抖着肩膀笑出来。
“杨善,劝你说话注意着些,莫再出狂言,毕竟就像你说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裴怀恩略略眯起眼,逗娃娃似的,说,“要按我的性子,若非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你这身皮已经被我扒下来了。”
杨善立马憋红了脸,却反驳不出。
直到又听见杨思贤和他说:“够了,善儿,你这孩子可真够粗心大意的,让你去买几样简单的小物件,你都能买错,怎么还有闲心在这儿和我们耍嘴皮子?旁的不提,我方才让你去买狼毫,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些羊毫回来?”
杨善对此震惊极了,猛然抬头说:“爷爷!您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您本来让我买的就是羊毫!我听清楚了!再说您平时写的都是小字,何时用过狼毫?”
杨思贤就转头问裴怀恩,说:“容卿啊,我刚刚让他买的什么,你可听清了?我这岁数大啦,脑袋也不灵光了,常常说一句忘一句,你可得给我做个证,免叫我被他们这些小辈欺负了去。”
有杨思贤护着,裴怀恩几乎没犹豫,也没再往李熙这边看,当即就快乐地配合着说:“当然是狼毫,阁老,您方才说,您要狼毫练草书。”
话音刚落,杨善眉毛都拧起来了,数次欲言又止。
至于刚进门的李熙……
不好意思,李熙这会正忙着往墙角缩,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杨思贤这招其实用的挺好。李熙琢磨着,裴怀恩今天兴致不高,这是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所以杨思贤才会用买错毛笔这种小事,明面上帮裴怀恩说话,实则趁机把杨善往外推得远远的。
只可惜,杨善似乎领会不到他爷爷的苦心,连出门时都在气的甩袖子。
但无论如何也不可否认的是,杨善离开后,这屋里立刻就变得清净不少。
避无可避了,李熙只得主动和裴怀恩打招呼,得着裴怀恩不咸不淡地一声“嗯”。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李熙很想裴怀恩回避,至少不要站在这里嘲笑他。但裴怀恩这厮仿佛已经猜着了他心里怎么想,不仅没告辞,反而还饶有兴趣地问杨思贤讨来一只新羊毫,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开始临字帖,大有要把自己屁股底下那凳子捂热的意思。
于是李熙只得当在裴怀恩面前,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全与杨思贤说了,表示想要得到杨思贤的进一步帮助。
李熙说:“阁老,您昨晚帮我,想必也已猜到我想做什么了,横竖事已至此,您看您能不能再继续给我行个方便,放我进库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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