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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夜色渐深,月亮呜咽着沉进云层,霎时天地倒旋。

第079章 除夕
今年的除夕宴无比热闹, 是承乾帝自登基以来,举办过最盛大的一次宴饮,席间京官与地方官员推杯换盏, 面上客气亲热, 却又为着避结党之嫌, 不敢过分攀谈。
唯一遗憾的是, 在裴怀恩的暗自安排下, 承乾帝最近心心念念着想见的支蔺、尉迟崇等老臣都没能回京, 这让承乾帝兴致缺缺, 直言恐怕自己到死也见不着他们了。
酒宴正酣时,向来不守规矩的李长乐姗姗来迟, 并且还破天荒地梳了髻,把满头长发高高的挽起来,做已婚妇人打扮, 行走时若有似无地睨了李熙一眼。
晋王方才告诉她,教她小心李熙, 可她却认为晋王是在危言耸听,并不把李熙放在眼里, 毕竟无论如何,李熙今晚都是要放晋王离京的。
倒是驸马郑瑀见李长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欢喜地说:“公主来了,不是说身体不适么。”
李长乐便顺势挽上他,依偎在他怀里柔柔地笑。
“驸马形单影只,我怎舍得?”李长乐说。言罢又朝坐在上首的承乾帝遥遥拜道, “父皇,儿臣自知犯下大错, 终日惶惶然茶饭不思,这些天来,若非驸马细心劝导,儿臣怕再无颜来见父皇了。”
承乾帝挺喜欢她身上这股肆意娇蛮的劲儿,也愿意惯着她,加之她一介女流又无兵权,读书又不多,身前若无人可扶持,即便是翻出花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遂随意地挥手放她入席,不甚计较道:“无妨,家宅和睦最要紧,你下去吧。”
李长乐应了声,这才退下去了。
只是人退下去了,挂在她身上那“事儿”却退不下去。因着李长乐的到来,在场众人纷纷想起这京中还有个不能提的人,而且近来似乎是受了重伤。
蓦地,丝竹雅乐突兀的慢了半拍,听来有一瞬间的凝滞。
高台之上,承乾帝见状微微皱眉,裴怀恩察言观色,为他重新斟满了酒。
“皇上。”裴怀恩弯下腰,低声与承乾帝说,“皇上,原是奴婢没有守好门,奴婢认错,可事已至此,有些处置不能再拖。”
承乾帝知道裴怀恩话里的处置是什么,顿时有点不高兴。
半晌,承乾帝接过酒杯,侧身问:“怀恩想怎么办?”
裴怀恩就说:“皇上,这事儿得查,不能任由此等凶徒逍遥法外。”
承乾帝一听这话,便以为裴怀恩这是又想借机铲除异己了,气的把酒杯重重磕在桌沿。
“怀恩啊。”承乾帝转头半真半假地问他,说,“这事不会是你做的吧。”
裴怀恩神色未变,只笑道:“皇上说笑了,奴婢跟随皇上多年,凡是皇上要奴婢经手的案子,奴婢没有不尽心的,凡是皇上不许奴婢碰的,奴婢也从不会碰。”
顿了顿,恭谨地垂眼。
“再说奴婢方才只不过是在劝您,让您趁早把这件事情查清楚,奴婢可没毛遂自荐,上赶着去接这种……总而言之,这事儿究竟要不要查,要怎么查,要用谁查,一切还需皇上定夺。”
承乾帝听罢气消了些,又问:“既然如此,你觉得把它交给惠妃的母家怎么样?事关晋王安危,惠妃养了晋王将二十年,必定对此万分上心。”
惠妃与裴怀恩不和,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哪知裴怀恩这回却一反常态,听见承乾帝这样说,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答应道:“一切全凭皇上定夺,皇上觉得好,那就是好。”
承乾帝疑心重,见到裴怀恩如此顺从,一时只觉得裴怀恩这是把惠妃手底下的人也收了,反倒在调查的人选上犯了难。
李熙恰在此时站起来,快步穿过人群,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面朝承乾帝的方向跪倒。
李熙说:“父皇,儿臣有话要讲。”
承乾帝与李熙不熟悉,父子见面不过数次。加之承乾帝这会正烦心,闻言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仿佛终于找着了出气包似的,对他冷声呵斥道:“你又有什么事?方才考你各项功课,你没有一样答得好,成天价的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凡事稍微变化一点就拐不过弯儿,麻烦惹得倒多。你——你自己说说自你回来后,朕哪还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了?”
话音未落,正在献舞的几个翠粉美姬已不敢再跳,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
承乾帝沉默很久,不欲在除夕夜扫文武百官的兴,便想出言赶李熙下去,不料嘴还没张开,就听李熙难得强硬地说:“父皇息怒,儿臣自幼长在边关,没练过武,只简单识几个字,从未研习过如此晦涩难懂的学问,故而一时学得慢些,儿臣、儿臣日后会更努力。但今夜是新旧交替之时,儿臣此刻上前,并非是为自己辩驳,而是想为二皇兄请一道旨。”
承乾帝坐端正了些。
李熙依然没有抬头,反而把脸埋的更低了,语气忐忑。
“父皇,儿臣知道……是重罪,可二皇兄当初救过儿臣的命,若无二皇兄在,儿臣便不能从大沧返回长澹,更别提沉冤得雪。”
“儿臣心里感激二皇兄,可就在昨夜,儿臣听说二皇兄府上遭了刺客,儿臣……儿臣……父皇!儿臣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是儿臣接下来要说这些话,就算您在听过之后,发怒要把我砍了,我也要说。”
话说到这,猛然抬起头。
“父皇,恕儿臣直言,二皇兄先前率神机营逼宫是错,可更大的错却在您,因为是您犹豫不决,迟迟不立储君,方才导致诸位皇兄手足相残。再说您原本要立的也是二皇兄,加之二皇兄这些年南征北战,于长澹有功,儿臣便想着,儿臣便想就算经此一事后,二皇兄往后再不能……但是否可以让他功过相抵,趁着今夜热闹佳节,解其禁足,复其王位,遣其出京修养,令他从此只做个无诏不得返还的闲王,就当把这事揭过去了?”
再顿了顿,目光和裴怀恩的对上,转瞬又再错开。
“父皇,想来是您身边的人都不肯对您说实话,但我去看过二皇兄,知道二皇兄受伤重,我……总之儿臣以为继续留在京中对二皇兄的伤势不利,是以还请父皇开恩,下旨放二皇兄出京去,这样后世也会记住您的仁慈。”
承乾帝霍然起身。
其实赦免晋王这个台阶,承乾帝在发过怒之后,早便想要了,只是大家伙儿顾忌着晋王失德,一方面考虑到晋王即使便赦免,也不可能再名正言顺地入主东宫,另一方面又怕遭晋王仇家记恨,被顺势扣上一顶反贼帽子,所以才在明知承乾帝偏心晋王,大概率不会重罚晋王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闭口不言,不去做这种看起来对自己没好处,兴许还有坏处的事。
……未料这台阶竟是被李熙递上来。
承乾帝思及此,以为李熙如今仍对晋王设计陷害邵家军的旧事一无所知,面色稍稍和缓了些,连声说:“……是、是啊,你们是兄弟,兄弟自当互相照应,想来,当年若没有那黄小嘉从中作梗,你也不必去大沧遭那些罪了。”
李熙便再拜倒,顺势说:“父皇说的是,一切祸端皆因那黄小嘉而起,二皇兄这些年征战沙场,已是不易,所以儿臣只要一想到自己从前听信谗言,错怪了好人,心中便很后悔,便不敢不站出来求这个请。”
承乾帝怔住一下,反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一时只觉惭愧极了。
良久,承乾帝坐下来,叹息道:“好孩子,是朕从前疏忽了你,你今日敢对朕说这些话,是因为你仁义,朕又怎么会怪你?好,好,真是太好了,邵卿没有把你养坏,你母妃当年若也能知错就改,有你这样的眼力见,便不会早早的离朕去了。”
李熙听见这话,免不得在心里又冷笑,但是面上说:“父皇有父皇的不得已,儿臣知晓,儿臣对父皇一向敬崇,不敢奢求其他,更不敢心存怨愤。”
承乾帝听得高兴,面上总算又有了些笑意,气氛一瞬松懈下来。
李长乐支着下巴,为了避嫌没开口,但神色古怪地看了李熙一眼,偏头不知又和驸马说了些什么,惹得驸马也伸着脖子看过来。
混朝堂的惯会见风使舵,渐渐的,大伙儿见没人反对李熙,便知这是提前打点好了的,此时开口并不会招惹晋王的仇家,就也陆续站起来附和他。
有这么多人帮忙求情,承乾帝当然是乐呵呵地顺台阶下来,当场赦免晋王的禁足,只让他从此做个没兵权的寻常王爷,将他遣出京去反省,然后再大手一挥,以连年战乱,百姓积贫为由,顺便免了各地方的一些税款。
于是酒宴继续,宾主尽欢。
末了,承乾帝赶在李熙退下去之前,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喊住他说:“熙儿,朕方才想到,你如今也快有十九岁了,你的几位皇兄在你这年纪,手上都已有事可做,你如今可有什么正经差事么?”
李熙就垂首说:“回父皇,多亏有吴都督帮忙周旋,儿臣如今在北镇抚当差,是个千户。”
只说是在北镇抚当差,却不说实际上是谁帮他进的北镇抚,反而将功劳往吴宸身上引。
果不其然,承乾帝听罢眼前一亮,许是恰好想到了他在应答功课时脑筋不会转弯,可以误打误撞地避开许多人情,便说:“嗯,这倒算个好差事,但你好歹也是朕的儿子,只做千户未免委屈了。这样吧,朕升你做指挥佥事,正巧你今日为你二哥请了旨,又是在北镇抚,你就顺便把最近闹的这些刺客也——哦对了,你会查么?需不需要朕再另外派几个帮手给你?”
李熙啊了一声,正要回答,裴怀恩却突然打断了他,俯身对承乾帝说:“皇上,锦衣卫那地方血腥气重,六殿下年纪轻,哪干得了这个?依奴婢看,这事还是得交给惠妃娘娘的母家……”
承乾帝抬手止住裴怀恩,不耐烦地皱眉,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怀恩啊,你向来知朕心意,怎么今日反倒胡搅蛮缠起来了?还说什么年纪轻,正是因为他年纪轻,朕才要他历练,怎的到了你这儿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说光读书不做事有什么用,你瞧他方才都把学问研究成什么鬼样子了?怎么着,莫非是你早早便替朕结了案,所以才不愿意让外人掺和进来节外生枝?”
裴怀恩听了就笑,转头自台子上不疾不徐地看了李熙一眼,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怎么会呢。”裴怀恩笑着说。
说话间,裴怀恩和李熙遥遥的对上眼,彼时两人眼里皆含笑意,既客气,也疏离,是互相戒备的模样。
“即是皇上的意思,奴婢定当尽心去办。”裴怀恩朝李熙点头,眼里浸着无边的艳色,一字一顿,“小殿下辛苦,那咱们就还是和您刚回来时一样,有什么说什么,凡事只要小殿下开口,奴婢定当唯您马首是瞻——皇上,您看这样好么?”

第080章 黄册
东厂和锦衣卫调查此事是天经地义, 裴怀恩和李熙这出双簧唱的好,以退为进配合默契,让承乾帝误以为他们俩能互相制衡, 从而没喊外人沾手, 也没特意拦着不许裴怀恩碰。
另外就是裴怀恩选择性的把消息放出来, 承乾帝身在宫中, 对外只听到晋王受伤, 却不知道是谁派出了那些刺客, 更不知道齐王府其实也险些遭殃。
加之晋王从前掌兵时, 确实也因着那些雷霆手段,树敌不少, 承乾帝便想当然地将此事归为仇家报复一类,并未疑心是哪位皇子在斩草除根,图谋不轨。
至于这仇家是谁。
虽说因为这些糟心事都是在李熙回来后才发生, 使李熙天然便落了下风,可每当承乾帝刚有点怀疑李熙, 李熙便已全身而退,再加上李熙今夜的作为和应答, 可算是为他自己彻底洗清了嫌疑。
就这么着,李熙如愿拿到了此次刺杀的调查权。承乾帝看他不再动不动就抹眼泪,心里很欣慰, 终于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来,笑呵呵地说要辞旧迎新,问他喜欢什么赏赐。
李熙听罢沉吟片刻,低头不再看裴怀恩了。
李熙说:“父皇, 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幸事,儿臣不要赏赐。只是儿臣这一路走来, 颇为不易,幸得阁老出言提点,方才教会我长澹男儿该敢勇当先,无畏无惧,不能动不动便心生退却。”
话说到这,抬头瞄了承乾帝一眼,又伏首拜倒。
“父皇,阁老那会虽是无心之言,但儿臣着实感激他。”李熙斟酌着说,“再者父皇方才说,诸位皇兄在我这年纪,手中都已有差不多的差事做。儿臣便想着,这查案终究只能查一时,算不得什么正经差事,恰逢阁老前几日与儿臣说起黄册库,言道那处费用不足,人手不够,是以儿臣……儿臣……若能得父皇垂怜,儿臣还想再为自己求个正经差事,譬如去到黄册库,帮阁老修修黄册什么的。”
话音刚落,裴怀恩为承乾帝倒酒的动作一僵,转头又若无其事地掩饰过去。
入黄册库……这不是昨夜他与李熙商量好想要的“赏赐”,这是李熙在自作主张。
然而还不等裴怀恩回神,就见承乾帝面上笑意渐敛,目光直直地看向李熙,不出声了。
黄册库,顾名思义,乃是由工部提议建造,专门用来存放长澹各地的户籍档案,土地赋税记录之地,据说自长澹建立以来便已屹立,里面以户为单位,详细记载着长澹境内每户人家的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等信息,门外常年有重兵把守,算得上是京中的一处“禁地”,平素除皇帝特许外,一般人连无事靠近都不成,更别提出入。
满座哗然,才跳起来没多久的舞姬又不敢跳了。
半晌,寿王左右看了看,终是不情不愿地在这片哗然中起身,状似调侃地说:“六皇弟,你才回来不久,想必连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别胡闹了。”
“再说那儿向来归户部和国子监管,是录户籍人丁的地方,枯燥乏味的很,又没油水捞,平日负责修订核对黄册的,也都是从国子监抽调过去,满腹学问,精通数算的监生,外人根本就不给看。”
说着就把袖一揣,混不吝地笑两声。
“旁的不提,记着今年夏天那会,本王一位爱妾的兄弟因填错黄册,遭了罚款,哀哀切切地求到本王头上来,只说是自己没填错,希望本王能进库里帮他看一眼,本王都没进去,你凭什么就能进?所以我的六皇弟,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那黄册库是什么地方?要是连你这样的也能进,那——那本王就也能去。”
寿王这话说的有意思,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还有点明贬暗帮,轻飘飘地就把酒宴上的紧张气氛化解了,气的承乾帝眉毛倒竖,扬手就朝他扔过来一个酒杯,被他缩头躲了。
顾不上再管李熙,承乾帝朝寿王破口大骂道:“你可快住口吧!你若不出声,朕还真把你忘了!李锦啊李锦,你可真是好的很啊,你半年前为了个姬妾贿赂户部那事儿,朕给你留面子没说你,你怎么还敢自己提起来?而且朕不是让你去翰林院帮着修书了么?难道那成千上万册的典籍残本,还静不下你的心?”
寿王闻言就再往前探脖子,理直气壮道:“父皇,您骂我可得讲良心,这怎么又成我的错儿了?明明是六皇弟他先提起来的黄册——”
承乾帝面前没什么可扔了,干脆就把酒壶也从裴怀恩手里抢过来,使劲往寿王那边砸。
“他才回来多久?啊?他懂个屁!”承乾帝气喘吁吁,在裴怀恩的搀扶下起身,指着寿王的鼻子怒骂道,“想你从前也是个三岁识千字,五岁能背诗的聪明孩子,如今怎么还越长越回去,满脑子就只想到吃喝嫖赌那点事儿!”
寿王见承乾帝真生气了,立马闭嘴坐下,一点辩驳都没有,但是歪头朝自己旁边的工部侍郎使眼色。
这侍郎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状连忙起身,战战兢兢地对着承乾帝求情说:“皇上息怒,皇上万不可在今夜动怒,今夜是除夕,天上的祖宗们都低头瞧着,可不能让他们看了笑话。”
话一说完,就连翰林院的几个学士也站出来打圆场,一时说寿王最近很乖很听话,做事也用心,一时又说哄女人的玩笑话做不得真,寿王当时肯定没真去贿赂户部,好说歹说的才把承乾帝哄熄火,沉着脸重新坐下。
只是坐下之后,想起李熙方才和他说那些话,难免又觉烦恼。
“罢了罢了,老六知恩图报是好事,也怪朕忘了找人教他规矩,怪不得他,只不过老六方才说什么来着?爱卿,杨卿——”
承乾帝抬抬手,须臾喊杨思贤上前来,皱着眉头问他:“爱卿,你愿意教老六,朕很感激,可老六方才说黄册库那边缺钱缺人手,是真的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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