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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承乾帝一言不发,任由李熙膝行向前,伸手抱他的小腿。
“大沧人瞧不起我,长澹人痛恨我,因为记着舅舅的叮嘱,我苟且偷生到今天,就是为了面见父皇,将两年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告知父皇,帮父皇把真的细作找出来。”
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李熙本就年少,生得又比实际年龄还稚嫩,一但哭起来,泪珠蓄在一对又圆又亮的小鹿眼里,因为睫毛太长,总要蓄到很大一颗才能滚下来。
有裴怀恩在旁帮忙,李熙适时地以退为进,哑声说:“可是现在父皇不信我,母妃也没了,舅舅的交代,我做不好,我……我实在没脸再活了,求父皇赐死我,让我跟母妃,跟舅舅团聚。”
承乾帝眼里复杂。
“唉……也罢。”
良久,承乾帝迟疑着朝裴怀恩伸手,对他说:“拨几个你的人给他用,一个月,朕只给他一个月,一个月之后,若他不能查得让朕满意,你就替朕下旨,用他祭旗,以慰我长澹将士的英灵。”
话毕再看李熙,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
“哭什么,不许再哭,没用的东西。”承乾帝沉着脸,一脚把李熙踹开,说:“李熙!你也是李氏子孙,怎么遇事只知道哭!阮阮当年也算将门出身,脾性刚烈,怎就生出你这么个废物!”

第004章 试探
承乾帝骂得越凶,李熙越鹌鹑。半晌,承乾帝看着李熙那张泪涟涟的脸,越发想念淑妃。
在这偌大的皇宫中,淑妃是为数不多能陪他打马球、陪他烹茶对诗的女子,他们曾经也如民间夫妻那般恩爱。
李熙本就生得像淑妃,尤其是在他皱眉啜泣时,几乎像了六分。
裴怀恩见缝插针,体贴地说:“皇上不要伤怀,皇上若不想见六殿下,奴婢在城东有处宅子。”
承乾帝被裴怀恩喊回了神,朝裴怀恩抬手。
“怀恩,你是最懂朕心意的。”承乾帝赞道:“把他带到你那里去,案子没有查清之前,朕不要见他。”
得了恩准,裴怀恩应声起身,重又站在承乾帝身侧。
却听承乾帝接着对他说:“罢了,你先去安置这个不成器的吧,朕想自个转转,你不要跟来。”
裴怀恩恭顺应下,巴不得如此。
猛虎就是猛虎,万岁总会压着九千岁,承乾帝昔日积威太深,即使老迈了,心里已愿意将裴怀恩当个寻常子侄辈的娃娃宠着,再没有十年前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也没折磨过他了,一举手一投足,却还是能让他脊背发凉,明面上不敢太忤逆。
任谁也不是生来就八面玲珑,若非早些年吃够了苦。
良久,一直等承乾帝走得远了,裴怀恩方才转身,出言屏退后面跟着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亲自提着灯,将李熙从地上扶了起来。
李熙的腿已经跪麻了,动一动,针扎似的疼,多亏有裴怀恩在身侧搀着他,才不致狼狈摔倒。
和裴怀恩的亲昵示好不同,李熙站起来之后,依旧臊眉耷眼地低着头,哽声呜咽着,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更别提道谢。
最主要是不敢谢。
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很多时候,懵懵懂懂地接受好意,和清楚明白地欠下人情,其实差别很大。
前者是不知者不罪,后者要有来有往。
生死关头,李熙自问身无长物,想不明白裴怀恩为何会帮他。
总不可能是因为过节发善心吧,那太可笑了。
想到这,李熙偷着拿眼尾余光瞄裴怀恩的脸。
邪,但是真好看,难怪可以盛宠不衰,凭一己之力挨这么多年的骂——这是李熙在近距离看清裴怀恩的样貌后,下意识得出来的一条结论。
身侧,裴怀恩就像会读心,迎着李熙小心翼翼的窥探,转头对他笑了笑,吓的李熙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月光洒下来,结伴同行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却是谁也没有再开口。李熙要装傻,裴怀恩就由着他装傻,耐着性子扶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陪他一起穿过宫墙与宫墙之间狭窄的过道,在身后留下两道细长扭曲的影子。
临出宫门前,李熙的肚子很不争气,开始当着裴怀恩的面打天雷,把裴怀恩逗笑了。
“喏,方才在席上拿的,多少先吃点。”裴怀恩随手递给他一个果子,说:“我那宅子离皇宫很远,一时半会赶不到。”
李熙舔了舔唇,没伸手接。
谁知道这果子到底只是果子,还是裴怀恩向他伸出来的“援手”。
城东的宅子不能去,他才刚回京都。
因为怕麻烦,出了宫门,李熙便向裴怀恩告别,低头支吾着说:“有劳、有劳厂公挂心了,我有住处。”
裴怀恩看着他,再将果子往前送,说:“六殿下放心,我家宅子多得很,可以另寻住处,你就只管安心住在那,内院伺候的那些杂役丫鬟们,都会听从你的差遣。”
李熙略作沉吟,似是在犹豫。
“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李熙手脚蜷缩着,说:“厂公愿意借我几个人,我已很满足了,不敢再住厂公的宅子。”
裴怀恩却不放过他,温声哄他,“你是长澹的六殿下,是天子血脉,而我只是你们李家的奴婢,奴婢迁就主子,是应该的。”
李熙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是,你不是奴婢。”李熙小声说。
哪个奴婢身上有钦赐的蟒袍玉带,出门敢乘十六人轿,起居饮食仅次于天子?
起了风,气氛一时僵持,见李熙坚持不接,裴怀恩幽幽看了他一阵,忽然说:“怎么,莫非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传闻,嫌我太脏,不屑与我相交?”
这句话问得好危险,李熙抿紧嘴唇,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能继续装哭,就像还没从险些被处死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李熙说:“没、没有。”
裴怀恩笑起来,说:“你撒谎,你已回来这么些天,不可能听不见。”
放眼整个长澹,没人不知道裴怀恩早年间的那点事,只是不敢当在他面前说。
怎么敢说呢?
曾经的礼部尚书之子,祖父入过内阁,姑母是太妃,结果就因为一桩天子钦定的贪污案,一夕之间,到裴怀恩这里绝了后,让裴怀恩从一个养尊处优,整天被捧在手心里养起来的小公子,变成了个谁都能去踩两脚的下贱奴婢。
对面,裴怀恩见他如此,面上越发不善,说:“除了我的身世,你还听说过什么?从谁嘴里听说的?“
李熙答不出,脚下小步往后退,似是极怕。
有玄鹄这个爱听墙根的在身边,他听说的可多了。
譬如裴怀恩早年似乎跟过晋王,攀住了晋王这根高枝,经晋王安排,才能从都知监调去御马监,又到司礼监。
譬如裴怀恩和齐王的生母宁贵妃之间有猫腻,自从裴怀恩和宁贵妃联手,宫中妃子们的肚子,就像全都睡死过去了一样,再没动静了。
再譬如……
再譬如至今也总有些王孙纨绔在私底下说裴怀恩的荤话,他们说裴怀恩现在眼高于顶,连皇子见了他都低头,好日子过惯了,恐怕真忘了当年是怎么为了碗馊饭,跪在他们面前爬。
他们还说,裴怀恩在没攀上高枝时,伺候过好多人,就是在被晋王收下之后,偶尔也会被带出来,陪晋王的至交好友玩一玩,直到真的去了司礼监,才慢慢消停了。
说到底,裴怀恩只是个阉人,连一个真正的男人都算不上,那些天生的贵胄们迫于权势,或许会畏惧他,跪拜他,却始终都看不起他。他们在裴怀恩面前装着毕恭毕敬,夜里回了家关上门,心里全是不屑。
他们私底下聚在一起忆当年,只把裴怀恩当条仗势欺人、很会摇尾巴的狗,拿各种不堪入耳的脏事编排他,嘲笑他的残缺,调侃他的屈辱和隐忍,绘声绘色描述他被情.药催出来的放浪形骸,夸他的腰有多软,脚踝有多细,以及……想象他当年在龙床上是怎么伺候承乾帝的。
说话间,许是李熙的脸色白了青,青了又白,变化得过于明显,裴怀恩略眯起眼,缓缓收回果子。
裴怀恩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熙,说:“莫哭了,皇上已离开了。”
李熙更往后退,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扭过脸,冲裴怀恩摆出副劫后余生,又庆幸又惶恐的表情来。
裴怀恩笑意不减,步步紧逼着李熙,顺手将灯提高些,映亮李熙的脸。
“怎么还真哭了呢……哭什么,哭淑妃吗?你都没有见过她。”裴怀恩低声说:“六殿下的这几滴猫泪,来得可真是时候,使我见之生怜。”
李熙喉结微动,垂首躲裴怀恩送上来的灯,重新把全身都缩进安全的阴影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传闻。
李熙软软地说:“厂公,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得出来,裴怀恩这会有点生气了,却又不知为的什么,没和他发作。
李熙直觉裴怀恩是在拉拢他,拿他当个离家多年、草木皆兵的半大孩子哄,许他各种各样容易叫人感动的恩惠。
可他不是真的孩子了,他没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这么懵懂易骗。
这拉拢毫无道理,只会令他变得更警惕。
他还记得玄鹄跟他说起过,现如今,大伙都猜裴怀恩是晋王的人,因为裴怀恩在进了司礼监之后,依旧和晋王走得近,有意无意地漏消息给晋王。
至于为什么不猜齐王那边——听说齐王是个特别重礼节的人,早两年常常因为裴怀恩随意出入宁贵妃寝宫,气得和宁贵妃翻脸。
换句话言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屁股要先可着自己的擦,因为摸不准如果接了这“援手”,日后会上谁的船。故而,无论裴怀恩今后怎么想他,是否记恨他,他今晚都不能点头承这个情。
这么想着,李熙便朝裴怀恩作揖,装作很感激却不得不拒绝的模样,摇头说:“真、真不用了,厂公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没有不想和厂公一起,厂公今夜愿意收留我,我很高兴,但我带了人进京,事先已经让他定好住处,就算想改,也要许久之后了。”
“……”
由于李熙拒绝得太坚定,而且理由充分,裴怀恩闻言沉默好久,像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眼底怒意才攒了一点,就被惊讶冲散了。
这个狡猾的小团子。
推辞间,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岔路口,裴怀恩垂下眼,余光瞥见李熙那双赤.裸苍白的足,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态度竟渐渐地软和下来。
“……唉,入秋了,九十九层台阶呢。”
裴怀恩住了脚,低头看着李熙那双被石子划伤的裸足,忽然如此感叹。
李熙:“……什么?”
裴怀恩身旁,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被为难的李熙闻言一愣,怔怔转过头去,却见裴怀恩这会已变脸如翻书,眼里全是怜惜了。
“罢了,不想住就不住吧。”裴怀恩颇唏嘘地摇头,看着李熙说:“只有一点,六殿下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记得保暖,往后就算想哄皇上高兴,也别再真学着古人那般,脱靴放簪,三步一扣地跪上去了。”

第005章 盘算
裴怀恩这关心来得突然,李熙十分诧异,开口没忍住局促地拐了个弯,说:“咦……一定。”
裴怀恩侧首看了他一会,说:“另外也别挑人了,三十日之内,只要六殿下点头,东厂,西厂,甚至锦衣卫,都会唯你是从。”
李熙:“……”
李熙在风中凌乱,说:“这怎么好意思。”
裴怀恩看他就像看小猫,笑道:“想什么呢,不包括我。”
李熙:“……”
李熙:“哦。”
相顾无言。
裴怀恩当先走到左边的岔路口,边走边说:“我的软轿不与六殿下同路,夜深了,六殿下也快回吧。”
话音未落,李熙点头答应着,迈步进了右边的巷子,身影渐没黑暗之中,面上愈来愈冷。
半个时辰后,李熙来到了先前与玄鹄约定好的住处,玄鹄正等他。
玄鹄见着李熙,讶然说:“居然真活着回来了,还以为我这赁屋的银子白花了。”
李熙很无奈,招手喊玄鹄从屋顶下来,说:“上面的空气是不是很好?”
玄鹄应声跳下来,跟在李熙身后进屋,说:“我要留下,总得上去给邵帅放只信鸽。”
玄鹄口中的这位邵帅,指的当然是邵晏宁。
李熙侧眼瞧他,说:“信鸽在哪不能放。”
玄鹄理直气壮且昂首挺胸,说:“起飞的地方高一点,飞的就快一点。”
玄鹄赁到的这间房位置不错,僻静,地方也够大,房子外面都是空地,连棵稍微高点的树都没有,基本上就是杜绝了受监视的可能性,除非有人整天来趴他们的屋顶。
但是这也不可能,因为玄鹄睡在屋顶上。
外面冷风呼啸,李熙把门窗都关紧了,动手翻找伤药。
他的膝盖和脚底都被磨烂了,需要清洗。
玄鹄在旁看着他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没憋住。
玄鹄说:“我在屋顶上,看那鸽子往北飞,就想起那边的狼烟,大雪,还有烫好的烈酒。”
李熙翻找的动作微顿。
连日接触下来,他和玄鹄之间的关系已大大缓和,除去冷嘲热讽之外,偶尔也能和平的呆在一起,平心静气地说说话。
李熙明白玄鹄的心意,便说:“我一定能找到真凶,你不要急。”
玄鹄冷硬地点头,说:“若找不到,我就认你是真凶。”
李熙听得失笑,说:“行,若找不到,让你把我杀了。”
玄鹄这回没再接话。
玄鹄转身往外走,觉得还是睡屋顶舒服。玄鹄身后,李熙已翻到了药,正在洗布巾。
下一刻,李熙出言喊住了玄鹄,说:“你等会。”
玄鹄不耐烦地转回来,正要牢骚几句,却见李熙面色古怪,仰起脸问他,“对了,关于裴怀恩的那些传闻,你能给我详细讲讲吗?”
玄鹄没想到李熙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愣了一会才说:“……行、行啊,草菅人命,买.官.卖.爵,贪.污.受.贿,秽.乱.后.宫,谋害皇嗣,你想先听哪段。”
李熙:“……”
李熙牙疼的沉默片刻,而后说:“一点好事都没有吗?”
玄鹄站在他旁边皱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狐疑地问:“……比如呢?”
李熙终于洗好了布巾,坐在床上挽裤腿,想了又想,斟酌地说:“比如乐于助人,乐善好施什么的。”
玄鹄:“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李熙对此也很无奈,摇头说:“就是因为还没疯,才感觉奇怪。”
玄鹄垂眼看他挽裤脚,随手递给他一把剪刀,说:“怎么个奇怪法。”
伤口已经结痂,棉质里裤粘住皮肉,有点不太好弄,李熙感激地接了剪刀,低头把里裤的下半截剪了,然后猛的向上撕。
……好痛。
李熙皱着小脸儿,轻声说:“裴怀恩今晚对我示好了。”
“我干。”玄鹄本能就问:“他对你投怀送抱了?”
李熙面无表情地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玄鹄,说:“你疯了吧。”
“疯”字被咬得格外重。
玄鹄:“……”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听着就像嚎哭,玄鹄被李熙这么死盯着,也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便赶紧找补说:“不能怪我,是你自己说,他今晚对你示了好。”
李熙眉头紧锁,说:“别瞎想,他只是在宴后忽然向父皇提起母妃来。我猜我长得一定与母妃有些像,尤其是在掉眼泪的时候,因此才惹父皇心软。”
玄鹄闻言在屋里转了两圈,也觉得奇怪,说:“你是说,今晚是他救你?”
李熙轻轻点了点头,仔细把膝盖上的伤口处理干净,斜斜往后靠上床边的小柜,一手撑着腮,迟疑地说:“不止,他还要把他的宅子让给我住呢。”
玄鹄这会连眼睛都睁大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倒抽一口凉气,低声说:“完了,他是不是和你的母妃有一腿,睹你思情了。”
李熙阖眼深吸一口气,顺手就把枕头扔了过去。
“脑子一点不用吗!”李熙磨着牙说:“我母妃已经没了,休再辱没她!”
李熙在玄鹄面前没伪装,舌头好用得很,一点不打结,玄鹄看出李熙真不高兴了,忙往后退,边退边说:“那我真想不到为什么了,早听人说过,裴怀恩这个人唯利是图,只对有用的人好,至于你么……”
余下半句话没说,但都写在脸上了。
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你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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