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说:“左大人,省些力气吧,这里是我的私宅,哪有什么万岁爷。”
左知秋虚弱地抬头,眼里烧着一团火,说:“裴怀恩,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不承认,我没指使那侍卫殿前行刺!”
裴怀恩眼带怜悯地看他,伸手扯住他的发。
“嗯,我知道啊。”裴怀恩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看你不顺眼,想打你罢了。”
嚣张至极。
院里侍候的美人们听出裴怀恩语气不善,忙齐刷刷地跪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左知秋自知面圣无望,眼神倏地黯淡下去。
“为、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得罪过你……”左知秋伏在地上,不甘心地呢喃着。
裴怀恩带笑瞧他,开口却狠毒。
裴怀恩说:“左大人这话说的,莫非忘了自己是怎么升的官?”
此言一出,左知秋顿时色变,被迫重又记起那个冰冷的雪夜,以及那桩令人唏嘘的惨案。
裴怀恩见左知秋听懂了,便接着笑道:“二十年了,当初弹劾礼部贪污的折子里,有你没有?”
头皮被扯得麻木,左知秋倒吸一口凉气,气势弱下来。
“你、你父亲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我身在督察院,为何不能参他?”左知秋支吾着辩解,说:“倒是你、你这阉狗!当年皇上念你年幼,下旨饶你一命,你得了恩,怎么不仅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偏要、偏要去学你那个不争气的爹,去做个祸乱朝纲的奸邪?”
裴怀恩一手压着左知秋的脑袋,重重砸在地上。
“你们真当我七岁那会记不住事,是吗?”裴怀恩温温和和地说:“说话就说话,好端端骂什么人呢。”
粘稠的血流进眼睛里,左知秋心力交瘁,抿唇不语。
但裴怀恩这时已不耐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裴怀恩重又站起来,以靴尖狠狠辗着左知秋的脸,问他:“说吧,何人指使你。”
左知秋不敢睁眼,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卡住了,哑得不像话。
“无人、无人指使我,一切全是你父亲咎由自取。”左知秋执拗地说:“裴怀恩,你说你幼时什么都记得,那你可还记得,皇上究竟为何改你的名?”
为何改他的名?
掷地有声的反问入耳,裴怀恩皱起眉,思绪又飘回到很久以前,裴家被抄的那个晚上。
那时他还不叫裴怀恩,叫裴容卿,个头比车轱辘高不了多少,是皇帝心软饶了他的命,将他收进宫中。
皇帝还对他说:“裴容卿,朕赦免你,乃是天大的恩典,你心里要时刻怀着这份恩,从今往后,你的眼里应该只有君,没有父。”
想到这里,裴怀恩的脸色沉下来。
左知秋还在他的脚底下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裴怀恩,你不过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皇上的一条狗,一个高兴时便宠幸两回的小玩意,而我可是正三品,是皇上亲自提拔!你、你岂敢杀我!”
裴怀恩低着头看,久久不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大家都觉得裴怀恩气消了,思忖着是否该开口劝,却听裴怀恩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哦,不肯说是吗?”裴怀恩抬了脚,放左知秋喘匀这口气,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又再绕回来。
左侧番子腰间佩戴的绣春刀被拔出,裴怀恩一手持刀,刀尖点在左知秋脸上。
“当年写折子的人多了,不缺你一个,既然你不愿意替我作证,留着也是无用的。”裴怀恩神色平淡地敛眸,说:“正巧御前行刺的主使查不着呢,皇上那边又催着结案,我也只好委屈你了。”
死到临头,左知秋惊慌地大叫。
“裴怀恩!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那刺客根本就是你……总之你、你不能、你不能杀我!你这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你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是靠什么上的位?你——”
骂声戛然而止,血溅了一身。
血淋淋的一颗脑袋滚在地上,咽气时尚且大睁着眼,在场众人纷纷抖若筛糠,不忍再细看。
直到真见了血,裴怀恩方才回头,抬手指着珠帘内负责记录的一个小内官。
裴怀恩说:“都记下了吗?”
小内官忙不迭点头,讨好地说:“记下了,督察院左副督察使左知秋出言不逊,辱骂皇上,更于三日前指使带刀侍卫御前行刺,现已畏罪自戕。”
裴怀恩满意地嗯了声,声音懒懒的。
“真脏,拖下去吧。”裴怀恩疲倦地挥手,说:“今夜讯问之事,若有外传者……”
尾音被刻意拉得很长,裴怀恩面带嫌恶地擦着手,目光所及之处,竟无一人敢抬头看他。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谁不知眼前这位漂亮到雌雄莫辨的裴掌印裴怀恩,乃是皇帝面前一等一的红人?
凭着圣上的荣宠,莫说是杀一个小小的副督察使,现如今,就是六部尚书见了他,恐怕也得笑脸相迎。
在场都是会看眼色的,眨眼间,两个番子已将左知秋的尸体拖下去,在地上蹭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另有美貌侍女端来铜盆,伺候着裴怀恩洗手。
负责记录的福顺最是机灵,见裴怀恩没吩咐,便手脚麻利地弯着腰小跑过来,轻声问:“督主,怎么处理那个左知秋?”
裴怀恩洗净了手,开始换衣裳。
上好的缎面绯袍,却叫人血给污了,着实可惜。
良久,等裴怀恩终于换好了衣裳,身旁的福顺没得允许,并不敢起身。
左知秋,左知秋。
左知秋说他们裴家是咎由自取,骂他是奸邪,却决口不提当年血案之蹊跷。
经福顺这么一问,裴怀恩心念微动,想起左知秋方才骂他父亲那些话,便厌烦地说:“还是按老规矩,喂给团团。”
团团是裴怀恩在私底下圈养的一只白老虎,最近似是生了病,有些食欲不振,填个刚死不久的人给它打牙祭,倒是正好。
横竖做奸邪么,有什么的。
正说着,忽有一高瘦影子进得门来,面朝裴怀恩拜道:“督主,事情办妥了,六殿下已经看出了刺客领子里面的草木纹。”
闻言,裴怀恩略显诧异地挑眉。
“眼睛这么尖,亏我还怕只改领子太隐晦。”裴怀恩若有所思地笑道:“看不出来,这个命硬的小天狼星,反应还挺快的,有邵家的人护着,他过两天就该进京了吧?”
影子忙将头垂得更低,对地上血迹视而不见,只说:“督主,小的不明白。”
此时天边已泛起些鱼肚白,闹了一宿,裴怀恩有些乏了,不想再听这道风尘仆仆的影子说话,便摇头道:“不明白就不要问了,你只须知道,这个小天狼星可是本督的福星,日后能帮本督成很多事。”
“可是督主,悄悄改个领子而已,怎就要用那样名贵的布料,那可是库里存着的贡品,每匹支出都要记录在册,您这样做,岂非引火烧——”
“好了,十七,本督今夜心情很不好,难道你想被本督割了舌头吗?”裴怀恩笑吟吟地出言打断他,语气随意地说:“你这次做得很好,下去领赏,不许再对本督多说一个字。”
话里已带威胁。
裴怀恩是个极乖张的性子,高兴了将人捧上天,不高兴就把人丢进笼子里喂老虎,十七深知他的脾气,也知道当今皇上喜欢他,只要他不提当年旧案,圣上便会一直宽纵着他。
身旁的福顺还在悄悄往这边使眼色,十七心下了然,因为不想真被割了舌头,便顺势道:“多谢督主赏赐。”
话毕,冷着面抬眼。
清晨第一缕阳光恰在此时穿过云层,洒在十七的脸上,将他这张棱角分明的瘦脸照得清清楚楚,赫然正是李熙半路碰见那个行商的脸。
裴怀恩所料不错,五日后,李熙果然平平安安地入了京。
时逢中秋佳节,宫内设宴,四位已在外面分府封王的皇子也被召回,连带着因为年纪不够,尚且还被养在宫里的五皇子一起,聚坐陪承乾帝说话。
中秋宴是家宴,在座皆是李氏子弟,就连早已出嫁多年的昭平公主李长乐,也是孤身入宫,没有带驸马。
承乾帝年逾花甲,近来又生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裴怀恩扶着他从台阶上下来,给他添了酒。
福顺便是在这个时候跑过来,战战兢兢地对承乾帝说:“皇上,六殿下回来了,这会正在殿外候着。”
承乾帝没理他,转身朝自己的小女儿招了招手。
裴怀恩见状,便低声对福顺吩咐道:“让六殿下多等片刻,不要心急。”
裴怀恩的话,便是承乾帝的意思,福顺应声退下,和迎面小跑过来的李青芙擦肩而过。
李青芙是承乾帝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四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性子又明媚,承乾帝对她很是喜欢,每每听她说话,面上总是和蔼的。
就如眼下,李青芙的五个兄长都不敢多言,唯独李青芙可以摇着承乾帝的袖角,仰脸问他:“父皇,为何不许六皇兄进来?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六皇兄是什么样子,只在传闻里听说过他。”
承乾帝听了就笑,转头冲裴怀恩说:“瞧瞧,猴儿似的,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温婉。”
裴怀恩便只好陪着承乾帝笑,心思却在殿外。
原因无他,他的福星在殿外。
眼下一切都布置妥当,只等李熙回来,把承乾帝心里这股火拱旺了,他便可借此机会,将手再往兵部和京军四营里伸一伸。
与此同时,李熙虽然一直都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外,心思却在殿内。
隔着一道半掩的朱门,门内觥筹交错,门外冷冷清清。
能不能活,就看今晚。
借着福顺传话的时机,朱门开合间,李熙也短暂地望见了殿内。
李熙打小便被养在边关,将十八年没进京,认不全宫里人,眼下玄鹄虽然答应留下来了,却不好随他进宫,没人提醒他,他便只能依着传言瞎猜。
这其中,最好认的就是承乾帝,因为年纪大。
承乾帝左边那个举止文雅,端方温润,会耐心哄着小公主玩儿,穿月白蟒袍的,该是他的大皇兄,淮王李琢。
至于李琢身后,那个穿藏青氅衣,眉目深刻,总会习惯性抬手按着腰封,笑声爽朗的,大约就是他的二皇兄,晋王李征。
三皇兄李霁和四皇兄李锦年纪相仿,不太好辨认,不过坊间都传李霁威仪,李锦风流,目前看下来,想必那个不苟言笑,穿绛紫王袍的,是齐王李霁,而那个生着一双桃花眼,穿妃色衣裳的,则是寿王李锦。
两耳不闻桌外事,只顾闷头吃饭的,是还差一岁弱冠的五皇兄李恕,小公主是李青芙,年长些的公主是李长乐。
该来的都来了,真是好热闹、也好陌生的一桌家宴,一场大戏。
月亮渐渐升的高了,夜凉如水,李熙却只管恭顺地垂着头,安分跪在殿外。
他的膝盖早被磨破了,双腿又沉又麻,还很饿。
但他的命哪有邵毅轩金贵,邵毅轩当初为了保他,替他挡过刀,半边身子都被马蹄踏得破烂。
丢失腰牌是他大意,为了邵家军,他该跪。
只恨他生来就是祸星,身上背着道沉甸甸的禁武令,终身不得习武。
就这么着,两个时辰过去,殿内逐渐变得安静,几位皇子公主吃够了酒,陆续起身告退。
先是淮王李琢,他的大皇兄走出门来,见着他,似是有心要扶,却又因为顾忌着承乾帝在屋里,没敢伸手。
晋王生得人高马大,虎背蜂腰,眼里压根就没他这个人,酒吃得多了,临走还在纠缠承乾帝旁边那个漂亮太监说话。
齐王要带李青芙去折花儿,离开前,漫不经心地低头瞥了他一眼,倒是生着张小团脸的李青芙天真烂漫,回头冲他笑了。
寿王嫌他晦气,恨不能绕得离他远远的。
五皇兄爱吃小零嘴,临告退前,没忘喊小宫女再给他装一包琥珀核桃,压根就没功夫看他。
昭平公主貌美,几杯酒下肚,白皙脸庞被醉意熏得微红,要去找母妃说小话,唠叨驸马的不是。
一时间,所有的欢声笑语都彷如软云,绵绵的散在李熙身周,时远时近,使他如堕梦中。
月上中天时,等大家都走干净了,承乾帝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身后跟着那个比女人还艳丽几分的司礼监掌印。
托玄鹄爱嘀咕的福,李熙知道这个敢在衣服上锈蟒的掌印太监姓裴,叫裴怀恩,是个欺上瞒下、睚眦必报的主儿,如今正得圣宠,惹不起。
想到这,李熙的目光没在裴怀恩脸上停留太久,转头朝承乾帝再拜。
十八年了,承乾帝是真的老了,曾经宽阔结实的肩背变窄、变塌,整个人叫病痛折磨得佝偻,眼睛也变得浑浊。
承乾帝见着李熙的脸,怔住一瞬,忽然猛烈咳嗽起来。
裴怀恩替承乾帝抚着心口,安慰他说:“皇上,要去淑妃娘娘的住处看一眼吗?”
淑妃是李熙的生母,李熙貌似淑妃,尤其是眉眼——裴怀恩这是在不着痕迹的提醒他。
哪知承乾帝却摇了摇头。
“阮阮有心结,怪朕不顾她儿子死活,执意攻打大沧,到死也没和朕低这个头,哼,一个深宫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天文龙脉。”承乾帝涩声说:“她要与朕老死不相看,她不想见朕,朕也不想见她,更不想去她宫里。”
李熙低着头没说话。
裴怀恩扫了跪在地上的李熙一眼,接着说:“可六殿下也是皇上您的儿子,更何况,淑妃娘娘去年就走了,皇上您大人大量,和个地底下的人较什么劲,想去便去吧。”
裴怀恩这边话音刚落,李熙倏地攥拳。
母妃……母妃没了。
承乾帝见李熙不吭声,就抬脚踹他。
“没良心的混账东西。”承乾帝悲痛地说:“你的母妃因你忧思成疾,病骨难医,你的兄弟因你浴血受伤,险些丧命,你却好,竟上赶着去舔他们大沧的马屁股,你——朕当年就不该心软,该把你杀了!”
承乾帝早已病得没多少力气,李熙挨了这一脚,须臾又再跪正。
承乾帝见他这样,怒得更厉害,只恨声说:“李熙啊李熙,若你两年前能有现在的这份骨气,邵卿何至于此?”
这回李熙没再沉默,终于愿意开口了。
李熙说:“父皇,我没有通敌。”
承乾帝又咳嗽起来,说:“事到如今,你还狡辩什么,当初难道不是你自己站出来,同大沧认下这件事的吗?”
李熙的肩膀颤抖,说:“是舅舅……舅舅教我这么做的,有人设计害我,却意外给了我生路。
顿了顿,声音稍大一些。
“父皇,当年战况惨烈,因着那腰牌,我是桓水城中唯一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若我死了,当年的事就真做了悬案,届时,真的奸细逍遥法外,三万将士永不安眠。”
承乾帝冷漠地看着他,说:“一派胡言,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该死。”
鸦雀无声。
半晌,裴怀恩看着李熙,忽而说:“……皇上,您该查查。”
这话说出来,不光是承乾帝,连李熙都听得愣住片刻。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帮他,他们从未谋面。
不过,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兆头,不论缘由为何,先收下。
就在李熙呆呆愣着这会,承乾帝不耐烦地转头,皱眉说:“有什么可查的,朕看见他就烦,让他偷生十八年,已是仁至义尽。”
裴怀恩再看了李熙一眼,侧首附到承乾帝耳旁,斟酌着说:“六殿下年纪小,又受过惊吓,哪里想得出这些说辞?恐怕真是邵帅教的。”
承乾帝面色微变。
裴怀恩仔细观察着承乾帝的神色,又趁机说:“知道您想杀祸星,您不要急,只要您想杀,往后总能寻到别的错处,但……最好还是别在这件事情上发作。”
裴怀恩提醒的隐晦,承乾帝听懂了,也跟着低头看了李熙一眼。
承乾帝说:“怀恩,你怪朕降罪无辜。”
裴怀恩应声跪下,说:“奴婢只怕皇上一时恼怒,杀错了人,不能慰将士们的英灵。”
承乾帝垂着眼,面色愈冷。
“当年礼部的案子,朕没判错。”承乾帝说:“怀恩,休要再纠缠,更不要借题发挥。”
裴怀恩面不改色,只说:“天子不会犯错,奴婢知道,奴婢今日就事论事,话里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
承乾帝嘴唇翕动,似是还想说点什么,却听得身旁轻声啜泣。
承乾帝哑然低头,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熙竟已泪流满面。
“父皇,大沧的刀好利,我很害怕,每天都做噩梦,舅舅就死在我面前,我原本也想跟着舅舅死了。”李熙流着泪说:“当着大沧人的面,亲口承认自己就是那个贪生怕死的细作,真是令我比死还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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