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李熙一路行到锦衣卫,进了院子,迎面撞见个穿赤色飞鱼服的胖千户。
这胖千户见了李熙,立马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说:“六殿下来挑人啦,六殿下请进!”
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开口,忽有第二个人推门出来,边打哈欠边瞥着李熙,揣手朝这胖千户嚷道:“我说王二,你脑子进水了,看清楚他腰间戴着谁的牌,一群阉人,凭什么敢来差遣老子。”
王二闻言脸色几变,忙回头冲他使眼色,说:“干你娘的孟青山!你小子今年不想升千户了?咋啥话都敢说!”
孟青山就笑,怂着膀子朝王二拱手,说:“这不是因为有二哥罩着,才敢发牢骚。”
王二对他真是恨铁不成钢,咬牙说:“哟,多稀奇,你还知道我是你拜把子的二哥?我还罩你,我罩你个屁!我现在也就是个小小的千户,头顶还有府镇使,还有指挥佥事,还有指挥同知和指挥使,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我真当了指挥使,头顶还有东……还有圣上!”
孟青山目光闪烁,显然就是不爱听。
王二见状更怒,顾不上招呼李熙,干脆转过身去,指着孟青山的鼻子恨声大骂,说:“求你了祖宗,你二哥不是神仙,不能保你囫囵个下断头台!你要是体贴我,就趁早给我把嘴缝上,时刻记着这是在京都,不是你的边关!”
孟青山听得又打起哈欠,就要回屋。
“行,行,二哥说啥就是啥。”孟青山连声叹气,说:“睡大觉,不犯错,升千户……”
说罢又低头啐了一口。
“呸,真他奶奶的没意思,不如在边关。”
“……”
须臾房门合上,李熙定定盯着那道门,心思转了好几个弯,暗说这不就有人了?
有些人和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琢磨着,王二便是在这个时候回头,脸上千万种颜色开花,看起来很忧郁。
王二谄笑着对李熙拱手,说:“六殿下见笑,厂公那边……”
李熙挥手打断他,下巴抬了抬,问:“他是谁啊?”
王二就说:“是下官的一个结拜兄弟,名叫孟青山,因为以前在边关当过兵,浑身都是刺儿,这不前两年才回京,适应不了这边。”
李熙没有移开目光,又问:“在哪当的兵?”
王二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李熙会这么问,但仍老实回答说:“在戎西,跟着封疆封元帅。”
说到这顿了顿,仿佛是怕李熙误会,又凑过来小声解释道:“六殿下别多想,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他不是逃兵,他是正儿八经被调回来的。”
李熙说:“但我看他并不喜欢这儿,反倒更喜欢边关。”
王二听了又叹。
“六殿下有所不知,一切全是这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王二抚掌感慨道:“他家就他一个男丁,他老子爹拼了命立功,救下封元帅一条命,临了什么赏赐都没要,就让他脱军户,结果他倒好,还不乐意。事情闹到最后,如果不是人家封元帅知恩图报,命人把他从军中抬着扔出来,让他滚回京都投奔我,跟他说锦衣卫也算半个兵,他还不肯离开戎西。”
李熙听得直笑。
见过当逃兵的,没见过被人抬着从军营里扔出来的。
然而光笑还没完,李熙思来想去,斟酌着说:“王千户,我看你这个把兄弟很有意思,不如把他借给我。“
王二立马一蹦三尺高,吓的。
“那、那哪成啊。“王二软声告饶,说:“六殿下您抬抬手,换个人要吧,青山这小子整天就会睡大觉,会干啥呀?别再耽误您的大事。”
李熙抬手拍王二的肩,说:“王千户,光睡大觉怎么升千户,还是让孟总旗带人跟我走一趟吧。”
同一时刻,宫中。
裴怀恩伺候着承乾帝吃了药,等承乾帝睡下,便转头去了恩露殿。
恩露殿是宁贵妃的住处。
路上,裴怀恩低声问福顺,说:“今日是几个时辰的安神香?”
福顺忙低头说:“回督主,只点了两个时辰的。”
裴怀恩嗯了一声,说:“也算够用。”
裴怀恩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去哪已经鲜少步行,唯独去宁贵妃宫里,只会亲力亲为地带着福顺绕小道。
宫里巡查多,个个见了裴怀恩都行礼,福顺心事重重地跟在裴怀恩身后,寻着个没人地方,忙凑上来说:“督主,小的前几日听十七提起那领子,以为很不妥。”
裴怀恩今天心情好,闻言也不生气,反倒愿意耐着性子多搭几句话。
裴怀恩说:“哪儿不妥?”
福顺想了想,说:“既然要刺杀,怎么敢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那领子一看就是……就是……”
话说到一半,福顺抬眼看着裴怀恩,没声了。
裴怀恩等不到答案,索性开口替他说:“一看就是栽赃,对么?”
福顺就点头。
没人会傻到在刺客身上留证据,何况还是这么明显的证据,只怕李熙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临了真拿两条衣领交差,会惹承乾帝发怒。
福顺说得认真,裴怀恩知道福顺是真惦记他,觉得挺高兴。
“小福顺,知道你对本督是真心,脑子差了点。”裴怀恩笑着宽慰福顺,说:“那衣领本就不能做证据,这一点,六殿下想的远比你清楚。”
否则早在昨天夜里,李熙就把它们呈给承乾帝了。
李熙是个聪明人,危急关头,兴许会本能猜错,可若一旦安全了,有精力琢磨了,便该知道那些都是不够作为证据的。
充其量只能做引子。
“小福顺,谁说查案必须得正着查。”眼瞧着恩露殿就快到了,裴怀恩不再看福顺,开口轻飘飘的,说:“正着查没头绪,得查到什么时候去?眼下时间紧迫,不妨就让他先定下答案,再去慢慢挑别的错处,岂非更好。”
听见这话,福顺不安地搓着手,说:“可是、可是假的哪会有错!我的督主啊,如今晋王殿下那边还在催,您到底想干什么?您今日做下的这个局,实在太粗糙,根本办不成晋王殿下交代下来的差事,无法将祸水东引,您……您要设计齐王,反不如老老实实地在‘证据链’上做手脚!”
裴怀恩听了就笑,意味深长地眯起眼。
“看来你比十七聪明点,知道本督这么做是在栽赃。”裴怀恩浑不在意地说:“可是小福顺,你猜本督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福顺:“……”
这哪猜的着!
正当福顺皱着眉忐忑不安时,却听裴怀恩忽然话锋一转,又接着说:
“再者……怎么会挑不出错处呢,谁说我给他的答案,一定是错的。”
福顺怔怔立在原地。
大约是裴怀恩这句话说得太吓人,半晌,福顺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讷讷道:“督主,您……您骗了晋王殿下!您没用恩露殿里那匹布?您用了哪匹?”
裴怀恩抿唇不答,无声地笑出来。
母凭子贵,宁贵妃也是盛宠。
不多时,裴怀恩带着福顺来到恩露殿前,嘱咐他殷勤看着,帮忙记时辰。
宁贵妃此时正小睡,裴怀恩入得殿来,屏退侍女,从青瓷瓶儿里随手抽出一支孔雀翎,抬手挑开帐子。
侧卧在贵妃榻上的妃子容貌姣好,身材丰润,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却因为保养得当,脸蛋依然美艳。
裴怀恩低头看了她半晌,轻声喊:“娘娘。”
宁贵妃便睁眼,媚眼如丝。
见着裴怀恩来了,宁贵妃就从榻上半坐起来,轻拍身侧示意,出声说:“心肝,你怎么才来。”
裴怀恩没坐下,只对她弯腰抬手。
金眼孔雀翎羽扫在绣着素白团花的心口,宁贵妃仰起颈,顺势伸手攥住裴怀恩的衣领,徐徐抚摸他肩头绣着那蟒。
宁贵妃轻轻说:“心肝,皇上的病如何了?”
裴怀恩扬眉笑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缎料,翎羽顺势往下扫。
这是皇帝的女人,如今却在对他,对一个残缺之人投怀送抱。
这是多么令人痛快的一件事,虽然他对这女人本身并没什么兴趣。
宁贵妃的娇声询问就回荡在耳边,少顷,裴怀恩陪她闹够了,便轻飘飘地丢掉自己手里那雀翎,一把推开人说:“无妨,皇上今次只是着了凉,应该无碍。”
宁贵妃骤然被推开,面上像是不甘心,还想上前去捉裴怀恩的手,但裴怀恩已转身往她那小炉子里添香去了——那是裴怀恩特意费心为她调出来的香,她很喜欢,以致每回都忍不住央裴怀恩给她多带些。
裴怀恩身后,宁贵妃稍稍侧首,见裴怀恩一心摆弄香炉,并不理她,便百无聊赖地往后靠回贵妃榻里,启唇叹出长长一声气,连抱怨声都是妩媚的。
“唉。”宁贵妃拐着弯的问,“……既然无需侍疾,怎么来迟了。”
三十几岁的女人或许不再鲜嫩,却是最娇艳,最有风情的。裴怀恩闻言转身,为宁贵妃撩开她鬓边的碎发。
“去见了六殿下,所以来迟了。”裴怀恩轻描淡写地答她。
话落,宁贵妃却倏地起身。
宁贵妃冷声问:“他答应了?”
裴怀恩笑着说:“他已无处可去。”
宁贵妃得了肯定答复,身子立时再软下去,抬头朝裴怀恩露出个满是勾引意味的笑来。
宁贵妃夸裴怀恩带给她的香好闻。全恩露殿的人都知道,宁贵妃与裴怀恩的关系匪浅,坊间甚至有人传他们早已在一起。
须臾香点起来,裴怀恩撩袍坐在宁贵妃对面,听宁贵妃对他说:“啧啧,嘴上骗晋王说,用的是恩露殿里的流光缎,实际却是晋王府中的八宝锦……心肝,你这回可把晋王坑惨了,好歹从前跟过他几年,真不心疼吗?”
裴怀恩禁不住笑,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桌沿算时间,摇头说:“娘娘说笑了,此事全因晋王殿下咎由自取,我只不过是帮他在忙中出了点错。”
适才和李熙说最后人选是假,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测试,若李熙见着假的就不敢杀,那还有什么意思?
“两年前,淑妃与皇上隐有重拾旧好之意,是晋王畏惧淑妃远在东北戍边的母家,更怕见到六殿下回京,方才故意迟去一天,又使计诬陷六殿下通敌,想把六殿下彻底弄死在那儿。”
说着话,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支颌望向贵妃榻。
裴怀恩对宁贵妃这种过分艳丽的女人没兴趣,可不代表他不会利用。眼下既然宁贵妃想要他,他倒也不介意在每次来这儿时,动手多替宁贵妃点些南柯香,不着痕迹地送宁贵妃“南柯一梦”去——横竖他们两个如今不过是各取所需,各怀鬼胎罢了,至于流言什么的,就随便叫坊间那些人传去吧。
“两年后,也是晋王派了刺客,去杀六殿下……”斟酌间,眼见着宁贵妃白皙的面颊渐渐晕开层红,裴怀恩眼里嘲弄,却柔声说,“现如今,我将真凶隐晦告知六殿下,六殿下该谢我。”
耳旁引诱时远时近,药劲很快上来了,宁贵妃被迫陷在虚幻的假象中,像滩春水似的化了。
宁贵妃不知那香的作用,此刻只管在她自己想象出来的快意里咬紧嘴唇,哆嗦着颤声说:“亏得……亏得晋王信你,什么都不瞒着你,晋王这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以为最大那个不争气,就能……就能轮到他了!还有那老皇帝,老而目盲,看不见我儿如此聪慧孝顺,当年、当年偏要去宠淑妃和她肚里那块烂肉,还说什么淑妃若诞皇子,便立为东宫!”
裴怀恩纹丝不动,坐在椅子里漠然地瞧着宁贵妃喘息。
其实睡皇帝的女人很痛快,裴怀恩如今不碰宁贵妃,倒不是因为别的,就只是单纯不喜欢她罢了。
裴怀恩如今已经站得够高了,面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或物,他从不勉强。
可不喜欢归不喜欢,他们眼下毕竟还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合作伙伴,该有的安慰必须得有。
思及此,裴怀恩的态度温和下来,柔声安慰起了宁贵妃,笑吟吟地调侃她:
“好了,贵妃娘娘,您当年不是让钦天监那边运作的很好么。祸星怎么入东宫?六殿下此生,注定就是一颗弃子了。”
顿了顿,眼里分明冷的像冰,声音却越发暧昧。
“娘娘您难道忘了,皇上向来最厌党朋之争、兄弟反目,眼下六殿下刚进京没多久,注定无缘储君,底子最干净,也最适合查这案子。只要证据到了……从六殿下嘴里说出来的话,皇上能信。”裴怀恩说到此处,缓缓站起来,俯身看向宁贵妃那双迷离的眼,舔唇说:“……不过就是一颗弃子,余生能为我们所用,岂非快活。”
那南柯香的效果太好,宁贵妃受迷惑,还以为裴怀恩这时在抱她,与她赴云雨。
良久,等宁贵妃快清醒,香也将将烧尽,裴怀恩方才不紧不慢地坐过去,与宁贵妃亲密地挨在一起,听宁贵妃挂着身香汗,两眼空茫地对他说:“……心肝,你也忒心狠。当年好歹也是晋王安排你进的司礼监,可本宫瞧你竟恨不得他死,真是半分情面也不讲。”
裴怀恩顺势伸手接住她,恰到好处地哄她说:“娘娘又说笑了,从始至终,我与晋王那边不过就是虚以委蛇,与娘娘才是真心——平日有外面那些人乱传就罢了,娘娘您明知道当年是什么回事,怎么还担心?”
宁贵妃笑得头顶花枝乱颤,裴怀恩来得及时,让她一时分不清幻觉和真实,竟全然不觉自己刚在外人面前自力更生地演了出“活春.宫”。
“……心肝别生气,本宫是看他这两年对你越发上心,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你挑。”宁贵妃得着趣味,面上显出餍足的疲态来,抬手搭上裴怀恩的肩,“本宫……本宫怕你被他迷了心,叫他骗去了。”
裴怀恩闻言也笑,笑容却阴鸷,“几场鱼水之欢算不得什么,我走到今日,谁对我不是好的呢?倒是齐王殿下……”
宁贵妃明白裴怀恩话里意思,连忙说:“心肝安心,本宫与你也是真心,什么都不曾瞒你,甚至连当年钦天监一事,也都告知了你。”
顿了顿,眉间越发媚态。
“至于霁儿那边……霁儿那边有本宫。”宁贵妃娇声笑道:“本宫自会管束霁儿,待霁儿来日入主东宫,甚至荣登大宝,本宫一定教他敬重你,依旧许你批红掌印之权。”
裴怀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凑前来,带着一点循循善诱的蛊惑。
“这不够。”裴怀恩说,“待晋王倒了,我还要京军和兵部。”
话音刚落,宁贵妃脊背一僵。
利益的分配总令人离心,宁贵妃一改方才的意乱情迷,目光闪烁道:“这……这本宫做不了主。”
裴怀恩不在意,只摆摆手说:“不必娘娘做主,只要娘娘别插手就成了。”
宁贵妃犹豫许久,说:“那本宫也有一个条件。”
裴怀恩不置可否,没答应也没拒绝,像是要先听听对方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宁贵妃见状,便装着黯然地垂下眼帘,适时做小伏低道:“好怀恩,替本宫杀了李熙,十八年了,这梦魇困了本宫整整十八年,只要皇上一日不……本宫做梦都害怕那孩子东山再起。”
宁贵妃才从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美梦中醒来,骨头还有点情难自己的酥。与她相比较,裴怀恩这儿倒一如既往的蟒袍齐整,发冠纹丝未乱,眼底没带一点欲。
而且很显然,裴怀恩似乎对宁贵妃这提议不赞同。
也是因为见着裴怀恩面上冷意,宁贵妃恳求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在过了很久后,久到宁贵妃以为裴怀恩不会再回答她这个请求了,裴怀恩才又混不吝地对她笑了笑。
“……我的娘娘啊,六殿下怎么会是梦魇呢。”
甜腻的情.潮过后,宁贵妃怔怔软在满是香气的贵妃榻上,看裴怀恩倾身过来对她说,“那么软和一个小团子,有趣得紧,改天带来给贵妃娘娘见见。”
入夜渐凉,月上梢头。
李熙手捧户部走账记录,在窗子底下和玄鹄大眼瞪小眼。
八宝锦是贡品,一年才得几匹,据账面记载,因为晋王打胜了大沧,承乾帝龙颜大悦,竟将此物尽数全赏给了晋王府——还以为会是齐王府来着。
那衣领的布料崭新,色泽鲜艳,一看就是今年的新品。
另有,除了他和玄鹄、裴怀恩之外,大约再没人真的见过那领子。
换句话言之,既然没人知道,也就没有时间去准备,这账面……一定是真的。
一时沉默。
李熙捧着账簿,垂眼仔细看了很久,忍不住转头对玄鹄说:“猜错了,裴怀恩不是晋王的人,裴怀恩对晋王,已然动了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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