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李熙没有再接玄鹄的话,也没再多感慨,只是无端地沉默了许久。
沉默着沉默着,而后忽然抬头,又是一副明媚活泼的样,像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似的。
玄鹄皱着眉看他,担忧地说:“小殿下……”
却见李熙只随意摆了摆手,斟酌着说:“我没事,刚是我不对,不该说出那样吓人的话。”
再摸摸下巴,语速忽而放缓。
“只是闹了这么些天,忽然有些想念吴统领。”李熙转头对玄鹄说,“玄鹄,反正咱现在也不走了,赶明儿你找个时候,与我约来吴叔,还有孟青山,我要请他们喝酒吃肉,谢他们从前对我的帮助。”
李熙这顿饭请得不容易。
经兵变一事后, 京都防务奉旨加强,孟青山和吴宸职责所在,都不可避免地繁忙起来。
尤其是因为救驾有功, 刚升了都督的吴宸, 更是忙到脚不沾地, 无奈使李熙的这顿饭一推再推, 直推到半个月后。
半个月后, 承乾帝的身体稍有好转, 终于可以上朝。吴宸也从操练中得了空, 答应傍晚赴约。
地点就定在春风如意楼,孟青山比吴宸早到片刻。
时值隆冬天寒, 春风如意楼的雅间里烧着炭,李熙双手托腮坐在那,看玄鹄皱着眉打算盘。
李熙说:“玄鹄, 你何时学的这个。”
玄鹄闻言头也不抬,手里算盘珠子噼啪响, 口中只说:“穷久了,无师自通了, 春风如意楼是多贵的地方,小殿下真不节俭。”
李熙无言以对。
孟青山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携满身寒气, 扬手一抛,就把带来的礼物丢给了李熙。
孟青山说:“殿下尝尝,这比边关的糖甜。”
李熙应声低头,见是两个小纸包。
玄鹄在百忙之中抬眼, 随口调侃说:“哟,百味斋的蜜糖瓜, 我说孟青山,你跟这哄小孩儿呢?”
孟青山听得哈哈笑,朝李熙努嘴,说:“怎么呢,殿下他本来就是个小孩儿。”
话音刚落,玄鹄也忍不住笑,倒让李熙觉得很不满意。
“说谁是小孩儿?”李熙忙不迭地把纸包扔去桌上,扬声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再有两年就弱冠,可以成家开府,别弄得好像你们俩比我大很多似的。”
孟青山和玄鹄听了,笑得更厉害。
其中又属孟青山更可恶,不止要笑,还要装模作样地认真打量李熙,把李熙从头看到脚,末了再摸着下巴得出结论,笑眯眯地说:“怎么,小殿下竟然已经十八岁啦,不像真不像,瞧您这张脸长的,打小就懂事,就知道给自己的主子显年轻。”
“啪!”
李熙忍无可忍,从桌上捡起糖包就往孟青山的脸上丢,被孟青山随手接了。
孟青山说:“小殿下恼羞成怒啦?”
李熙只管愤愤地瞪眼,有苦说不出,心说长不高怎么啦,若非因为那个药,他现在也该是堂堂的八尺男儿,而非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倭瓜团子。
长得高……长得高有什么了不起,傻大个一个,他才不会羡慕。
……绝不羡慕!
越想越不乐意,干脆就扭头看窗外,假装听不见孟青山那笑。
哪知这一转头,就看见身披甲胄的吴宸正从长街那边往这走,须臾已下了马。
吴宸比孟青山说话好听,李熙见着吴宸,就又觉得高兴起来,转头对孟青山和玄鹄说:“这回可好了,真正辈分大的人来了,再笑,再笑让吴都督来治你们俩,我是管不了。”
吴统领仨字就像是灵丹妙药,孟青山一听,本能就想起吴宸平日是怎么隔三差五的抓他充壮丁,又是怎么像个地主老财似的,把他身上的每分力气都压榨干净,顿时犯愁得垮起一张脸,再笑不出来了。
说话间,吴宸也已上了楼,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再说吴宸现在已是今非昔比,有平叛救驾的功劳摆在那,因为再也不用愁神武营的俸禄没人发,平时大可放开手脚操练,渐渐的就连精气神也给练回来了。
须臾上满了菜,几人围坐一桌边吃边说。
有吴宸在,孟青山装哑巴装得很熟练,只顾闷头喝酒。倒是吴宸对李熙很热情,因为感激李熙给他出的主意,起身敬了李熙好几杯,不多时,便已有些微醺。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李熙抓住机会开口,说:“不瞒二位,今日我请二位来,除了答谢之外,还想请二位再帮我一个忙,为我寻个差事,让我每月也能有些入账。”
孟青山听到这才抬头,夹菜的动作却没停,手里一双竹筷仿佛长了眼,先玄鹄一步,把桌上最后一只鸡腿扒拉进自己碗里。
孟青山含混着说:“小殿下不是要走么,怎的还寻差事?”
李熙就说:“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办完,不急着走了。”
言罢见着吴宸皱眉,又说:“二位别介怀,不需要那种太好的差事,吃喝管饱就成。”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是误会了,连忙摇头说:“不是小殿下想的那般,操练辛苦,怕小殿下伤着了。”
玄鹄忙着和孟青山抢鸡腿,得空瞥李熙一眼,张了张嘴,但到底没吱声,只用胳膊肘重重捅了一下孟青山。
按说李熙缺钱,该他这个做下人的出去帮忙周转,可是玄鹄也知道,李熙之所以会问吴宸和孟青山要差事,是想从今以后,能借着办差的由头,多多得些进宫调查的机会。
可惜孟青山没明白。
孟青山是个直脑筋,被提醒也没琢磨过味来,只管把脑袋一歪,不耐烦地冲玄鹄大喊,说:“喂,你小子捅我干啥?”
玄鹄默然捂脸。
见着玄鹄不答,孟青山顿时就有点不乐意,正欲再嚷嚷,余光却瞥见李熙正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当下又是一愣。
“小殿下……小殿下别看我,看我没用啊。”
良久,孟青山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悻悻坐回去,说:“我位卑言轻,哪能帮上你什么忙?再说锦衣卫不好做,小殿下还是想开些,另外寻些活计,别再上赶着跑来我这儿来受罪了。”
李熙不解地皱眉,说:“我还以为,锦衣卫就是好活计。”
这话有趣,孟青山听得连连摇头,连鸡腿也顾不得抢了。
“那是以前了,听二哥说,以前我们锦衣卫确实很风光。”孟青山叹息着摇头,说:“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东厂做大,处处都要压我们一头,平日使唤我们使唤得勤,就像使唤一条狗。小殿下你金枝玉叶,若是来了,岂非也得学我一样,整天要受那些阉人的鸟气?”
李熙听见这话就笑,嘴巴比脑子还快,当即反驳道:“孟青山,你前面说的那些我都认,可你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只问你——你何时受过那些阉人的气,你若有那点耐心,如今早该升千户。”
顿了顿,止不住地摇头。
“就说昨儿在街上见你,原本想与你寒暄两句,可你那会却正忙着和一个小太监吵嘴,吵得可厉害,都没功夫理我了。”
孟青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小殿下恕罪,那……那不能怪我,昨儿那事真不能怪我,换谁都得急。”不顾吴宸在场,孟青山酒气上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憋闷地叹气,说:“都怪那些没根的东西办事太没谱,变脸如翻书,一时一个样,闹得我烦。”
李熙轻咦一声,说:“怎么回事。”
孟青山沉默一瞬,自知失言,本不想再提,可转念想着在座都是熟人,绝不会将他的话往外传,又有点憋不住。
……结果也真的没憋住。
孟青山是个急性子,什么话一旦被他开了头,便很难再停住。下一刻,不待李熙再问,孟青山已左右看了看,又起身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凑回来抬手拢唇,压低声音对李熙说:
“小殿下有所不知,前头晋王逼宫那案子,叫东厂接下了。”
李熙心念微动,舔了舔唇,正要高兴地道一声好,却听孟青山继续说:
“只是……只是裴怀恩那厮朝令夕改,本来说是要严办,结果却中途变卦,忽然就不想再处置晋王了。这不,明明前两天还吩咐我们仔细地查,昨儿却又派人来传,说是不让查了——不止不让查,还叫我们赶快把已经查到的、晋王与其朋党的一切往来书信烧毁——你说这事闹的,起早贪黑这么久,合着是白忙一……”
“……”
话音未落,李熙倏地起身。
“怎么会!”李熙失态地拍桌,不敢置信道:“他已答应了我的!他说他也想叫老二死!”
“哎呀,这倒是……小殿下冷静些,当心别拍红了手。”
孟青山见李熙这么大反应,不禁好笑地抬眉,余下几句抱怨在嘴里转了个弯,继而话锋一转。
“小殿下别急呀,阉狗的话怎么能信?”孟青山无奈地说:“瞧你这样子,难道还打算跑过去找他对质么?再说不许查就是不许查了,昨儿那小太监来传话,我听得真真的——裴怀恩叫我们把证据毁了,对外只说晋王是一时冲动,再上书劝皇上念及血脉亲情,留其一命,只将其废为庶人便是了。”
说罢再转头看吴宸,唏嘘地一拍大腿,“姨父您瞧瞧,放眼全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那姓裴的不能信?偏就咱们小殿下天真,不知怎么就跟他混在了一起,居然还能跟他商量得有来有回。”
李熙:“……”
虽然……但……
怎么会这样?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本来听见是裴怀恩接了案子,他心里还松了口气,觉得这回肯定稳了,谁知竟……
若晋王不死,桓水的三万将士又如何瞑目!
原本是来讨活计,以便来日徐徐图之,未料竟听见了这些,李熙顿时就有点急了,皱眉说:“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裴怀恩曾经与我说,说他早已恨透了晋王,恨不得将其五马分尸,碎尸万段——这我还听得出来!听得出他没有说谎!眼下好不容易得着机会,他……”
又怎会突发善心,愿意白白的饶晋王一命?
孟青山觉得李熙太单纯了, 忍不住笑。
“哎哟小殿下,你可快别在这异想天开了,放眼整个京都, 还有谁不知道那裴怀恩是怎么爬上来的?要我说啊——啧啧, 奴才咬主子, 谁知道是为什么咬的, 没准等真咬着了, 心里又会想起当年的恩爱缱绻来, 舍不得下死手。”
话还没说完, 一转头,就见吴宸正跟那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方才后知后觉地醒了些酒,怔怔道:“……这怎么,我又说错啥了?”
吴宸闻言不着痕迹地瞄了李熙一眼, 像是欲言又止。
李熙明白吴宸的顾虑,连忙说:“无妨, 我与那姓裴的不熟,不会将孟总旗的牢骚往外传。”
吴宸仍不放心, 伸手推了一把孟青山,斟酌着说:“青山这小子,说话一贯不过脑子的。”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 觉得很无奈。
还是玄鹄说得对,裴怀恩这厮,明摆着就是块狗皮膏药,一旦沾上就难撕, 就说眼下吧——眼下他不过就是与裴怀恩各取所取,彼此借了点力, 就要被吴宸怀疑他的立场,生怕他是站在裴怀恩那头的。
……啧,真的很烦——“很烦”这两个字,他已在心里说腻了。
说话间,饭菜已有些凉了,经孟青山这么一打岔,李熙火气降下一半,重又悻悻地坐下来。
不对劲,事出反常必有妖,孟青山方才说的那些话,李熙连一个字也不信。
毕竟若裴怀恩当真只是个计较私情的,决计活不到今天。
话又说回来,和嘴巴厉害的孟青山相比,吴宸倒像是知道点内情,可惜心里不信他,对他总藏着掖着的。
思及此,李熙稍稍定神,为了能尽快弄清楚事情原委,也为了让吴宸放心,主动开口说:“都督别不信,我若真与那姓裴的往来亲密,便不会遭他骗。”
骗字是从牙缝里生硬的挤出来,被刻意咬得很重,让对面的吴宸听了,顿时就皱眉头。
良久,像是忽然想到点什么,吴宸悄没声地又瞥了李熙一眼,忽然说:“小殿下也不容易,回京这么些天,刀一直架在脖子上,无依无靠的……”
说罢目光对上,就见李熙抬起手,应景地摸了摸眼角,面上已经是副诚惶诚恐的小可怜模样。
吴宸:“……”
干!他真他娘的该死啊!怎么连个半大孩子都怀疑!
……尤其是这半大孩子还刚帮过他,替他想法子给神武营发了饷。
吴宸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日最爱打抱不平,一见李熙这样,立刻就在心里暗暗愧疚了,哂笑着说:“……小殿下莫怪,我这不是针对你,实在是身在京都,切实地吃过亏,不敢不防身边人。”
李熙顺着吴宸点了点头,恹恹的,看着似乎兴致不高,但是却说:“应该的,隔墙有耳么,只是这会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都督大可安心,不必再端着。”
越说声音越小,脸上也渐渐没了笑,只管小猫崽似的往桌上一趴,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却要强颜欢笑一样。
李熙对面,玄鹄和李熙相处得久了,看见李熙变脸,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又在憋坏水,不禁嘴角一抽。
结果也真如李熙预料的那般,吴宸很快就上了套。
因为惭愧自己的多疑,吴宸只犹豫一瞬,便对李熙坦诚地交代道:“小殿下,别怪我多嘴,听闻那姓裴的铁了心要保人,已经把上下都费心打点好,是以……在日后如何处置晋王这件事情上,你现在最好别插手。”
李熙这才抬了眼,说:“为什么?”
吴宸被问得犯了难,暗道其实不该说,可却抵不过李熙那样明亮又好奇的眼神,只觉得心软成一团,最终只得缴械投降。
“这……这该怎么与你说?”吴宸靠着椅背环顾一圈,摇头轻叹,“不知你们都听说了没有,近来这几天,一向讨厌宦官的昭平公主竟然屈尊降贵,亲自带礼物去拜访了裴怀恩。”
李熙最近一门心思都在准备回东边,还真不知道这事,听罢立刻坐直了些,讶然说:“好端端的,大皇姐为什么要去裴府趟这浑水?”
然而还不等吴宸回答,孟青山便高声说:“知道!知道!早便听说了!但这有什么好琢磨?公主定是看见这案子被东厂接了,害怕受牵连,才不得不对那些阉人虚以委蛇。”
李熙却沉默地低了头,没再张嘴搭腔。
事情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吴宸见状,就知道李熙已经听出了点门道来,没再理会坐在旁边撒酒疯的孟青山,只继续说:“有些事旁人不知道,我在边关当过兵,却是知道——听闻昭平公主的生母惠妃,曾在入宫前,阴差阳错救过封疆儿子的命。”
说着就转头,一双眼盯住孟青山,说:“青山,你原本就是西边的,跟着封元帅混这么些年,一定也听说过这件事,是也不是?”
孟青山最怕和吴宸对上眼,对吴宸比对自己亲爹都怕,下意识就说:“啊,是啊,是有这回事,我听我爹说起过,但这事都已过去了好久,和昭平公主有什么相干……?”
吴宸:“……”
吴宸怜悯地看着他,说:“好孩子,你爹那么聪明一个人,咋就生出了你。”
孟青山挠着头,像是依旧没跟上吴宸的思路,开口喷出酒气,含混地说:“……啥?”
吴宸:“……”
聊不下去了,吴宸绷紧面皮揉了揉额角,满脸都写着“要不是看在你娘你爹的面子上,老子真再也不想管你”。
偏偏李熙这边已经有些想通了,轻声说:“这样一来,封家就是欠了惠妃的人情,并且还是天大的人情。”
顿了顿,再抬眼看吴宸,“对么?”
吴宸听了,这才重新转回头来,注意力被李熙吸引,面上似是感慨,又似忧虑,迟疑着点头回应,没再像刚才一样,气到使劲去摁孟青山的脑袋。
“对,小殿下说得对极了,正如你所言,封家现在正欠着惠妃的人情,并且一直没还。”
李熙这下才是真惊了,站起来说:“一个人情罢了,封家权势滔天,怎么拖了这么久,不怕生变故?”
吴宸静默片刻,伸出手来安慰李熙,喊李熙坐下。
“小殿下呀,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惠妃既然能得如今的高位,又怎会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就算封家想还,惠妃也得想收呀。”
李熙无言以对。
却听吴宸紧接着又说:“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惠妃膝下无子,只得昭平公主这样一位任性貌美的女儿,再有就是这个从小便养在身边的晋王,也是因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惠妃只要是还想往上爬,便不会对晋王坐视不管,而封家也恰好到了该还惠妃人情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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