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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容卿啊,先不提这些糟心事。”杨思贤抿了口茶,适时地话锋一转,说:“你知道,我那孙儿就快及冠,前阵子一直缠着我给他取字。我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几个备选,却又迟迟拿不准主意,正巧今天你来了——来,过来,帮我替他选一选。”
杨思贤说这话,可以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好,裴怀恩听得清楚,不由怔住一下,方才刚攒起来那点不愉快,瞬间就不见了。
算了,实在没什么可争辩。裴怀恩想。
杨思贤是为了他好,不是在怪他。
这么想着,裴怀恩的态度软下来,自嘲笑道:“阁老又打趣我,您那孙儿究竟有多讨厌我,您难道看不出?待到日后,若让他知道是我替他选的字,他还不气的跳河?”
杨思贤闻言就板起脸,说:“他敢?”
裴怀恩忍俊不禁,闷不吭声地喝净了茶,咬死了没答应。
闲话又说了半晌,从杨思贤家中出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因着朝上那事,杨思贤自忖理亏,亲自把裴怀恩和李熙送到了门口。
抬轿的人就等在门外,裴怀恩迈过门槛,顿了顿,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倏地转回身,害得李熙险些撞在他怀里。
“阁老。”裴怀恩抬手扶了下李熙,意有所指地对杨思贤说:“近来不太平,和您那孙儿说,若是可以,叫他最好称病在家,不要出门行走了。”
杨思贤愣了一下,正色说:“你想做什么?”
裴怀恩迟疑不定,正欲回答,手指尖却被捏了捏。
裴怀恩哑然垂眼,见李熙正背对着杨思贤,悄悄向他摇了摇头。
许多事情,点到为止便够了,不可再生事端,尤其不能让杨思贤这样廉洁奉公的好官,得知混乱的具体时间。
杨思贤会想救人,会把消息提前漏出去。
经李熙这么一提醒,裴怀恩心下了然,当即便改口说:“阁老不要多想,不是我要做,是皇上老了,恰好又赶上晋王和齐王争得紧。”
话至此顿住,面上越发和气了。
“阁老,您那孙儿性子直,容易受唆使。”裴怀恩说:“我怕他因为说话不好听,被人记恨上了。”
得了肯定答复,杨思贤这才作罢,将信将疑地看着裴怀恩出了门。
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也向杨思贤告别,说:“阁老留步。声名不过身外物,阁老今日所言,使我茅塞顿开,我心里很感激,日后再来拜会。”
杨思贤笑着摆摆手,说:“实话实说罢了,六殿下慢走。记着通县和桓水离得近,六殿下若不弃,得空就来我这小坐,与我说说居白和武诚的趣事。”
李熙点头答应,恭恭敬敬地朝杨思贤作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杨思贤这个人,既有老年人的通透,又有少年人的热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还能拉得下脸认错,性子确实很好。
须臾大门合上,李熙跟在裴怀恩身后走了几步,看着裴怀恩上轿,仰脸说:“厂公今日作为,倒令我有些狐疑了。”
裴怀恩撩开帘子看他,眼里颇得趣。
裴怀恩说:“六殿下这么好骗,这才多久,就觉着我是好人了?”
李熙立即就摇头。
好人算不上,但和传闻中相差很大。
“厂公。”李熙说:“我只是看不清楚。”
京都的云太厚,孰真孰假,孰善孰恶,全都被深深地埋在了云层里,令人看不真切。
裴怀恩明了李熙话里含义,沉默片刻,说:“假的,全是做戏给阁老看的,阁老乃天下文人之首,你知道文人最麻烦。”
“现如今,只要我以父亲为由,哄好了杨阁老,便能堵住天下文人的口,让他们不敢再频繁地弹劾我——外面都是这么传的,难道你没听见?”
李熙呼吸略局促,没有回答。
若真是假的,裴怀恩便不会这么有恃无恐,敢在杨府的大门口说这些话。
说到底,暂且不论裴怀恩这个人如何。李熙在心里暗暗地想:细细琢磨下来,裴父大约是真的冤枉,否则得不了杨思贤青眼。
正思索,裴怀恩已起了轿。
最前面两个轿夫在呼喝,李熙转瞬回神,连忙出言喊住裴怀恩,说:“厂公,我以后真能平安了么?”
裴怀恩听罢撂了帘,笑声说:“眼看就要起风了,住在京都的人很多,只要六殿下别挡路,平时多听话,少说话,除了本督,还有谁会记起您呢。”
裴怀恩说得对,的确就快起风了。只因当天夜里,福顺就领命去了大理寺。
除了黄小嘉之外,其他涉案人犯都很好处理,他们都是有妻有子,就算为了家里平安,也甘愿赴死,唯独黄小嘉不好弄,由于一直认为自己能出去,警惕心格外重。
福顺去探望黄小嘉时,黄小嘉很高兴,隔着牢门便朝福顺伸手,激动地说:“福公公!福公公来了!厂公也来了么!”
福顺就笑着摇头,喊人把牢门打开了,一步跨进去。
福顺说:“督主太忙,特意命我来探望黄郎中。”
说着环顾四周,不高兴地皱起眉。
“呸,这些踩高捧低的狱卒,实在太可恨,怎么能如此怠慢黄郎中?瞧瞧,这哪是人吃的东西!”
黄小嘉便揩泪。
狱中虫子多,饭菜也馊,黄小嘉在这里吃了苦,如今猝不及防地听见关心,觉得很感动。
“有劳公公挂念了。”黄小嘉叹道:“我这些天是日也盼,夜也盼,总算盼来了公公。”
福顺听了就陪笑,命人送上食盒。
饭菜酒水很快都摆了上来,两个人盘膝对坐,福顺亲自为黄小嘉夹了菜,恭维地说:“郎中不要慌,督主记着郎中您呢。”
黄小嘉低头看了眼那菜,没动筷。
黄小嘉说:“公公,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福顺见黄小嘉不吃,就自己先吃了两口,半晌才说:“郎中急什么,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安郎中的心。”
黄小嘉犹豫许久,方才端起碗。
一口香米吃进嘴里,却是食不知味。
福顺见黄小嘉愁眉不展,便也跟着叹了声气,伸手指指头顶。
“郎中有所不知,不是我们督主不想救您,实在是这上面呀,不想再查啦。”福顺倾身向前,俯在黄小嘉的耳朵旁边说:“上面的意思,是让郎中您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了,对外只说是您心思不正,假传了军令。”
黄小嘉艰难吞咽,豆大的汗珠从鬓边滚下来。
黄小嘉说:“可是、可是……”
福顺挥手打断了他,把声音更往低压。
“郎中先不要急,虽说难办,可也不是毫无办法。”福顺细着嗓循循善诱,垂眼说:“不瞒郎中说,我们督主已经为您谋好了退路,只要您自己能想通,答应不再做这个官,下半辈子依旧有富贵。”
黄小嘉倏地转头,说:“公公的意思是……”
福顺柔柔地笑了下,指着黄小嘉面前那酒壶,说:“说来也简单,这是一壶可以使人假死的酒,只要郎中喝了它,夜里就会有人把您运走,运到京都外面去,还会给您许多许多的钱。想来……只要郎中点个头,保证自此不再入京,让过去的事全烂在肚里,往后天南海北,岂非天高任鸟飞?”
黄小嘉沉默着吃饭,老半天没再说话。
福顺知道黄小嘉是不信,便当着黄小嘉的面,从那壶里倒了杯酒,又喊跟着他来的一个小太监喝了,让黄小嘉亲眼见着那小太监浑身抽搐,没了气息,后来却又因为福顺喂下去的药丸,奇迹般地“起死回生”。
福顺说:“黄郎中还有什么不满意,这酒千金难得,若是督主想杀您,为何还要千叮万嘱,让我叫您别再回来?”
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黄小嘉迟疑片刻,抬眼瞧着那个喝了酒又吃过药的小太监,已然有些心动。
黄小嘉说:“未料厂公竟是个说话算话的,要我怎么报答他才好。”
福顺面上依旧还是笑吟吟的,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再拎起酒壶,拇指使力下压,不着痕迹地把壶盖转过小半圈。
承乾帝要见尸体,谁敢让黄小嘉假死脱身?
再说——
只有真正死透了的人,才是最安全最沉默的。
“黄郎中聪明,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说起来,我们督主为了救您,可是花了大心思。您若想报答他,眼下就是好机会……”
说着话,福顺已重新给黄小嘉倒了真正带毒的酒,又转头喊人拿出笔墨,对黄小嘉客客气气地说:“事已至此,督主不愿做些无用功,便想劳烦郎中,在临走前,替我们再写一份新的供词……一定要亲笔写。”

第023章 暗涌
更深夜静,黄小嘉去的悄无声息,供词被连夜送进了晋王府。翌日,有小厮从晋王府的后门出来,紧急赶去昭平公主府。
晋王不信裴怀恩,至少不全信。说白了,晋王平日同裴怀恩把话说的漂亮,等到真出事时,头一个想到去请的,却是昭平公主李长乐。
不同于看似受宠,实际生母位份极低的小公主李青芙,李长乐是承乾帝登基后所诞的第一个孩子,身份极尊贵,后又经其母经营,嫁予了郜国公郑博仁的嫡长子,郑瑀为妻,岁俸两千石,是位真正手里有权,兜里有钱的金贵公主。
从晋王府到昭平公主府,路程不算太近,李长乐得了消息,一刻没耽误,当即便欣然应邀,跟随小厮去了晋王府。
大约半个时辰多一些时,李长乐行到了晋王府门前,被晋王亲自迎了进去。
须臾小厮被喝退,姐弟俩一前一后穿过了回廊,来到后面的堂屋。
此刻时候尚早,李长乐坐上首,鬓边簪着的白玉珠串摇晃,说:“阿蛮,什么事这样急?”
晋王闻言便关了门,快走两步,把黄小嘉的供词递给李长乐看。
晋王说:“皇姐,这是裴怀恩托人带给我的,你先看过。”
由于晋王面上太严肃,李长乐犹豫半晌,满眼狐疑地接了。
结果越看越恼。
“简直是一派胡言。”片刻后,李长乐把供词揉皱成团,冷情地说:“不知轻重的东西,临了还惹人烦,就该把他挫骨扬灰。”
晋王亦皱起眉,踌躇地说:“按裴怀恩的意思,原是那黄小嘉不满自己背了黑锅,决意拉我下水,可我总觉着——这里面有些不对。”
李长乐一怔,说:“哪里不对?”
晋王就撩袍坐下,扣桌说:“因为事发突然,起初我也很相信裴怀恩,可等我缓过神,我忽然发现,这事打从一开始就不对。”
“皇姐,我这些天便在想,那些刺客的衣领,原本是我出给老六的考题,想引他去查老三,可是中途却出了差错,流光缎意外变成八宝锦,反倒使我自己吃亏……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李长乐默不作声地喝着茶。
“再有,裴怀恩心思缜密,以往办事都漂亮,从不出纰漏,怎么这回就变废物了,竟然放任黄小嘉和老六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一直等上了朝才知道?”
李长乐说:“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很蹊跷。”
晋王冷笑一声,说:“何止啊,老六既然能全须全尾地回京,又能看出那些衣领有问题,脑子就肯定够用,就该知道那些布料都不是证据,怎么还敢当在父皇的面前说?”
话音未落,李长乐搁盏的动作一顿。
“李熙是被邵毅轩养大的,对邵毅轩的感情很深。”李长乐迟疑地说:“若以常理度之,李熙一旦认准了是你,就该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绝不会给你留生路。”
晋王听了便点头,面上深以为然。
晋王说:“另外就是黄小嘉的这份供词,这是裴怀恩出的第二处纰漏了。”
“先前父皇有意保我,暗示我尽快结案,我因为太忙,就把这事交给了裴怀恩,让他劝黄小嘉认罪画押,免得活受罪。可是这才过了几天?裴怀恩竟然对我说,黄小嘉忽然反悔,不知怎么就联系上了父皇埋在大理寺的人,向父皇告我的状,还故意写出这样一份供词,对外只说是我逼他写的。”
李长乐沉默片刻,说:“找黄小嘉对质过么?”
晋王就叹气,一瞬拍案而起。
“对质个屁。”晋王看着李长乐,说:“事发之后,黄小嘉就服了毒,这会早凉透了。”
李长乐不说话了。
若是这样,那就不太好办了。
却听晋王又说:“可我实在想不通,我其实考虑过很多种可能性,但却始终无法判定这份供词的真伪。”
李长乐也站起来,原地提裙踱了几步。
“一共有三种可能。”李长乐说:“第一,裴怀恩是真的出了错,但是依然站你这头。第二,裴怀恩先前被老三收买,在朝上反咬你不成,便及时地见风使舵,又同父皇保下你,事后更以黄小嘉向你示好,希望跟你握手言和。至于这第三么……裴怀恩从始至终都在算计你,从没真的扶持过你。”
晋王略眯起眼,说:“皇姐,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我现在只想知道这份供词的真假,以及之后该怎么做。”
昨晚裴怀恩差人来传,说是黄小嘉已经和承乾帝的耳目接上了头,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只能勉强截下这份供词,让承乾帝就算听了风,也见不到证据,只能在心里暗暗怀疑,不能真的发作。
“皇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只是在想……”
少顷,晋王揣摩着各方势力的心思,沉声说:“父皇生性多疑,若裴怀恩所言是真,那我就该及时应对,趁着手里还有兵,逼父皇立储,免得日后被卸权。可若……若裴怀恩全是在骗我,只怕我这一动,往后假的也成了真的,只会让父皇对我更厌烦。”
李长乐皱起眉,说:“裴怀恩跟你这么些年,怎么还没驯服。”
晋王对此也很不理解,只摇头说:“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我对他如何,赏了他多少好东西,皇姐你可都亲眼见着了,可他表面对我恭敬,实则却一直与我隔着心,尤其是这两年,言行越发放肆了。”
闻言,李长乐面色愈冷。
李长乐说:“养不熟的白眼狼,区区一个奴婢,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了,依本宫看,他这是过惯了好日子,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泥沼里拖出来。”
顿了顿,倏地再转头看晋王,忽然话锋一转。
“阿蛮,我早便同你说过,外人靠不住,只有你我姐弟才是真心,你就是不信。”
李长乐望过来的眼神缠绵,隐隐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逼得晋王连忙转身,不敢与她对视。
顷刻间,空气陡然变得灼热。
一时默默。
李长乐这话有些吓人,方才琢磨的一切被打乱,良久,晋王负手背对着李长乐,重重地喊道:“……皇姐!”
“皇姐,我母妃去的早,平日多得你和惠妃娘娘的照顾,也愿意唤惠妃娘娘一声母妃。”
晋王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对李长乐说:“皇姐,你这一世都是我的姐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位姐姐。我自然知道皇姐对我是真心,我对皇姐亦然,只要我李征在一日,便会保皇姐尊贵一日,安乐一日,至于其他的……郑驸马待皇姐不错,皇姐该多想想他。”
再多的话晋王没有说,李长乐听了,没忍住眼眶微红,不甘心地拂袖。
很多事一旦开了头,便不好收拾了。
似是不满晋王态度,李长乐没再继续同晋王谈正事,而是怨声说:“阿蛮,自从我成了亲,你就一直避着我,以致如今外面都在传你我不和。今日你喊我来,我还以为……”
晋王阖眼打断她,没有回头,说:“皇姐,我今日喊你来,只是为了谈黄小嘉。”
李长乐有些急了,快步上前抓晋王的手,说:“阿蛮,就算你不理我,也不该让我去和郑瑀好,他郑瑀一介酸儒,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染指我?我李长乐想嫁的郎君,合该是能降烈马,挽长弓的盖世英雄……阿蛮、阿蛮啊!你可知我成亲十年却不绾发,依旧坚持做少女打扮,是为了谁?”
纤细手指碰到掌心,晋王再往前走了两步,没有接李长乐的话。
“皇姐!我喊你来,真的只为谈黄小嘉!”晋王面色几变,叹息说:“皇姐想要我怎么做?我又能怎么做?皇姐心中所求,我不敢知道!”
“……”
小心翼翼的试探被拒绝,李长乐绝望地攥紧了拳,没有再吭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晋王听见李长乐往后退,颓然地跌坐回去,哑声说:“阿蛮,原是皇姐不对,你别介怀。”
直到听见李长乐松口,晋王才敢转身,皱着眉摇头,说:“皇姐太客气了,阿蛮永远不会怪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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