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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裴怀恩反驳不出,只觉得李熙太胡闹。
这都什么破事啊,李熙这崽子会否太过用人不疑了?你说这崽子平时疑心那么重,怎么等真到了紧要关头,就频出奇招?
这不行,李熙虽然信齐王,但裴怀恩可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生怕李熙过两天从南边回来时,就进不来京城的大门了。
所以裴怀恩没有多想,立刻便问道:“这太危险了,你一定还准备了后招对吗?你别吓唬我。”
李熙闻言便朝裴怀恩露齿笑笑,仰脸说:“好哥哥,我等的就是你这句,你就是我的后招,这就是我今夜找你来要说的事。”
“此去岭南,若真迎面撞见了淮王和老五,那便是九死一生,因为你我从前与他们对阵时,实际一次都没有赢,所以我希望你留下,留在京都替我看着老三,想法子替我稳定后方。”
“嗳——你可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要妄想易容成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会把玄鹄也留给你,姚元靳会护着我的。至于你,你就乖乖地留在京都,等我回来时,记着给我开城门,但是假如我回不来了,我……我今天仔细想了一整天,觉着老三就是最合适接替我的人选,到时假如他想,你就随他去做吧,我辛苦为你谋划这么久,只希望你以后,能作为容祁快活地活下去。”

裴怀恩生了好大的气, 但没用。
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李熙,但裴怀恩不会,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都, 也是在给他自己留后路。
运送粮草这事迫在眉睫, 裴怀恩一连两天都没和李熙说话, 但还是在齐王平安抵达京都后, 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
不是没考虑过代李熙去岭南, 但以什么身份呢?事已至此, 裴怀恩在死里逃生后, 还是第一次嫌弃自己官太小。
但再往上爬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救岭南。裴怀恩心有不甘, 又因为李熙出发在即,不敢对李熙做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和李熙约定, 让李熙每隔三日便给他写信。
裴怀恩让李熙给他报平安,无论身在何处。若中途断了几日收不到信, 裴怀恩才不管什么京都,一定会去南边找人, 毕竟如果连李熙都没了,他这城门还给谁开去?
裴怀恩把话说得严肃,话里话外都是等李熙共存亡, 一点也不想在李熙出事后继续做容祁。李熙对此很头疼,但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说服裴怀恩,最后只得妥协,承诺自己会给裴怀恩写信。
因为如果再拒绝, 裴怀恩就要什么都不管了。裴怀恩说自己想做好人的前提是李熙还在,如果李熙不在了, 他就不干了。
至于姚元靳这边。姚元靳清楚李熙身体不好,武艺不精,起初听说李熙要跟着他去南方,愁得连脸皮都皱了,就怕李熙瞎指挥。
结果数日后,姚元靳这种忧心忡忡的疑虑,就在李熙把京都事务都安排好,真跟着他上路时,逐渐消失殆尽,甚至还开始庆幸李熙愿意跟着他来。
不为别的,主要这一路可真难走,姚元靳自当兵起,还从没送过这么难运的粮草。
老五当初留在长澹的那些残存势力,每每抓着机会,都要竭尽所能地给姚元靳捣乱,拖延他们的脚程。
这些人就像一窝抓不尽的蝗虫,会在大雪过后,故意往官道上浇热水,将砍断的树枝横在道路中间,做的都是些实际用不了多少人,但后续收拾起来却很麻烦的事。他们觉得李熙现在行路匆忙,大约没工夫理他们。
当然了,作为一军主帅,姚元靳现在已经知道敌人是谁了,李熙既然要用他,就没必要瞒他。
只是如果这些人手段不多便罢了,偏偏他们奇招频出,甚至十分下作,闹得姚元靳每天都提心吊胆,人还没到岭南,就已经因为费心防范变瘦一大圈,纵然有李熙帮着提点,精气神也很不好了。
结果就算他们这么千防万防,也还是出了事。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太阳才从东边升起来,叫天边乌云遮住大半,看着灰蒙蒙的没什么温度。
李熙眼下虽然没内力,但耐力不错,他为着节省时间,路上是和姚元靳一样骑马的,有时甚至比姚元靳骑得还快,并没坐马车。
考虑到前方是运军粮最常用的大路,可能早被浇成冰了,李熙思来想去,特意和姚元靳定了新路线,将身后队列排得又细又长,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本来起初还挺顺利的,因为提前预判,大家早起都走得很平稳,连车马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用时几乎可以和正常走大路追平。
但是随着越往南走,就越靠近下一个村庄,李熙惊讶地发现,前面似乎陆陆续续地多了许多流民。
李熙在疑惑之际,派人去打探,只见这些流民个个都神情麻木,像是已经有好几天没吃饱饭了。你问他们要到哪去,他们也只会说,要往北走。
往北走,如果能在饿死前走到下一个州县,如果下一个州县愿意为他们开城门,他们就能活,否则就会被饿死在这个冬天,再也不能醒来。
再仔细盘问,发现原来是当地闹了雪灾,房屋被大雪压垮,大家伙儿没地方住,赶上今年收成不好,饭又不够吃,想去官府要接济,谁知城中两座义仓都被烧毁了,纵火人还在查。
于是大家为了活命,便只能成群结队地北上,虽然心里都明白就算走到了地方,也不一定能进城,但总归有个盼头。
眼看着前面流民越来越多,李熙让人仔细盘问,反复比对,最终确定他们真的就只是些普通百姓,其中还有妇孺和老人。
问话的过程中,这些人里有两个眼尖的,很快看到李熙身后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草车,尖叫着扑上来。
“是米!是米!是粮食!他们有粮食!!!”他们虚弱但尖利地大叫,眼里精光乍现,高兴得连鞋子都跑丢了,若非有士兵阻拦,恐怕已经爬到粮草车上去。
生在小地方的百姓不认得皇帝是谁,他们都饿糊涂了,虽然隐约知道这些是军粮,眼里仍然贪婪。
而且他们两个的叫声,很快就把其他流民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电光火石间,大家蓦地转头,纷纷垂涎地看向李熙身后。
短暂地错愕后,哗啦一声,所有人都开始不要命似的往前扑,没人再回答李熙的提问。
前面是粮食,是好多好多的粮食,是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虽然守着粮食车的士兵个个都凶神恶煞,但那又怎样?横竖他们都已经饿了好久了,莫说眼前有几个士兵,就算是有鬼,他们也想把鬼活撕了吃了……!
只是虽然这样想,他们的力气又太小了,很快便被姚元靳手下的兵团团围住,再也不能往前进。
麻烦变大了,这次不是只要简单处理一下,就能带队继续南下的道路问题,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姚元靳脸色发黑,一时也有点拿不准该怎么办了。
按理军粮是不能动的,更何况他们的粮食虽然看起来多,实际却只够岭南那边暂时吃一个月,算得上是粒粒黄金。
可是不给吧,偏偏这群人里还有几个能言善辩的,认出了他们是南下去支援李青芙的大部队,眼看姚元靳不松口,便想着自己反正大半都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搏,索性就往雪地里一坐,开始抹眼泪,大声斥责官兵的无情,用词之恶劣,就连姚元靳听了也要打哆嗦,每句话都在往李熙的心窝子上扎。
譬如说什么士兵去打仗,不就是为了保卫百姓,保卫长澹?可现在百姓都饿的活不下去了,这仗还打个屁,难道只有守城将士们的命是命,他们这些流民的命就不是命么?
更有甚者,直接就把坊间传的流言大咧咧喊出来,还说他们今年闹天灾,闹兵祸,不就是因为他们的皇帝陛下为君不仁,才招致如此天罚么?只可惜他们的皇帝陛下在做错事后,依然可以躲在京都锦衣玉食,却要连累他们这些可怜人,令他们年纪轻轻的,就要被天罚折磨得饿死冻死了,他们又如何能甘心?
再后来就越说越离谱了,有好多人饿得大脑迟钝,几乎不能再思考,他们豁出命去,跟着人群或爬或钻,哇哇乱叫着往粮食车上抓,连士兵手中的刀剑也不能再阻挡他们。
“……乡亲们,我们打不过这么多的兵,也大约走不到下一座城,我们命如浮游,甚至不等南方的兵祸殃及到我们,我们就会死!我们多半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须臾有人振臂说,也不知他是真的流民,还是蓄意煽动,“左右都是死!如果连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到,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听我说!就让我们今天都死在这里,死在同族将士的刀下,死在吃不完的粮食前面!只不知他们这些朝廷爪牙沾了我们的血,是否还能打赢这场仗!”

前方叫骂声好大, 姚元靳骑在马上,听得浑身骨头都凉了。
一片混乱中,姚元靳转头看李熙, 只见李熙眼底冰冷, 脸色比锅底还黑。
是啊, 这事换谁不生气呢?将士们在边关出生入死, 此去, 也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怎么落到这些流民口中, 便成了朝廷爪牙了?难道放任那些南月人打过来,他们就能活了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 和一群可能连明天都活不过的人,谈论他们一年后该有怎样的生活,他们显然也听不进去。
军粮……军粮是不能动的, 眼见李熙没指示,姚元靳咬一咬牙, 跳下马来,低声吩咐自己身边的卫兵, 让他们不要再理会这些流民,但也别伤害人家,只管分出点人手来, 把这些人赶得远远的,然后继续上路就是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反正这些人口中骂的话,姚元靳是一刻也不想再听,也不敢再让李熙听了。
姚元靳害怕会出事, 他身后可还跟着那么些士兵,他的队伍在连日奔波之下, 已经很疲惫,若再因为这场闹剧影响了士气,就真得不偿失了。
想法挺好的,可惜这群人不听话,也不怕死,他们发现硬来不行,就换了讨粮食的方法,不再拼命往前冲了。
这群人就像撕不干净的狗皮膏药,姚元靳派人将他们驱逐到道路两旁,不许他们再靠近粮食车,他们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姚元靳往南走,不想再往北了。
往南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车,往北却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的城池,大家伙儿现在只是饿了,又不是傻了,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才能让自己活得更久。
气氛很沉重,李熙还是没开口,也没下马,但目光在那些身形瘦弱的流民中来回梭巡,似乎若有所思。
转眼车马又动起来,听命驱赶流民的士兵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不敢拔刀,连出声呵斥也小心收敛着,作用聊胜于无,并不能让这些追着他们的流民放弃讨食。
天太冷了,渐渐的有人体力不支,跟不上来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老人,后来就连年轻人也开始追不上,他们接二连三地扑到雪地里,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越来越多的士兵对此看不下去,劝他们往北去,不要再跟着这只运送军粮的队伍。
往北走——只有回头往北走,才有可能活,如果只因一时不忍,就把军粮分给沿途遇到的流民,岭南那边就没吃的了。
道理虽然都懂,但经历这么一遭后,士气难免有些低迷。
并且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开始偷偷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口粮分给他们。
然而士兵们这样的做法,却只会让这些已经饿疯了的老百姓更不想回头,也更加坚定他们跟着这支援军的决心。
就这样,这支援军南下的速度,被守在道路两旁的流民们拖得非常慢。推搡争执间,正当姚元靳痛定思痛,打算就此狠下心肠,下令全速前进,不要再管这些流民死活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道路左边忽然传来声突兀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尖锐的哭声。
出大事儿了,这回倒下的,好像是在当地很有名望,口碑很好的一名族老,凡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似乎都跟他沾点亲,也都很尊敬他。
这个人的倒下就像一声雷,把大家都劈懵了。人们不再往前走,反而都一窝蜂似的扑到这人身边,抢着把自己刚刚从士兵手中分到的一丁点食物给他吃,生怕他真死了。
人群之中,表现最为激愤的,便是刚刚带领流民抢粮食,故意拼命往马蹄底下钻的那名瘦弱青年。那青年好像很愤怒,他先是低头瞧了瞧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老人,又抬头瞧姚元靳,然后忽然恶狠狠地低吼一声,使劲朝姚元靳的马脖子撞过来。
“不活了!活不下去了!你们有这么多的粮食,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你们简直比南月人还可怕!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即便我们走到了地方,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城的!他们不会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开义仓的!”
青年声嘶力竭,扯开他那破锣嗓子,伸双手抱住姚元靳的马,甚至不惜被马儿拖行,“口口声声说什么保护我们,可我们都快死了,你们甚至不愿意分一点吃的给我们,我们只想要一点吃的啊!我们加起来才这么一丁点的人,能吃你们多少饭!?我们、我们平时明明也交税了呀!难道你们现在运送的这些粮草,里面就没我们的一份?”
越说声音就越大,双脚都被埋在雪堆里的碎石划伤,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简直是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有青年带头,道路两旁的哭声此起彼伏。
另有些脾气更暴躁的,眼看姚元靳不肯停下,就看准时机,干脆一把拔出身旁士兵的刀,向前奋力挥砍时,口中还在不停咒骂。
“不活了!不活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保护我们的兵,你们是兵匪!是保护那些京中贵人的兵,是保护皇帝的兵!快给我们粮食!快把粮食给我们!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粮食!我家今年交了税的!我家今年交了好些粮食的!我只要我家交出去的那一份!我家妻儿也是要吃饭的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人匆忙按住。有些士兵心肠好,还本能伸手去捂他的嘴,并拿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李熙的方向。
事已至此,姚元靳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被迫勒停了马,垂首看一眼被他胯.下马儿硬拖着往前磨蹭那青年,也没忍住扭头看李熙,似是欲言又止。
这样下去不行的,人心已经散了,就算强令大家甩开流民,日夜兼程地往南走,大家的速度也会变慢,闹不好还会有逃兵。
因为姚元靳方才已经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负责驱逐流民的那些士兵里,似乎有人碰巧和这些流民是老乡,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对劲了。
姚元靳对此实在没办法,他等不到李熙的提点,便只好主动去询问。
姚元靳命人将青年从他的马脖子上架开,神情有些慌张,想问李熙现在该怎么办。
不料还不等他开口,李熙就忽然抬手,指着方才那带头闹事的青年说:“搜他的身,他身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姚元靳和青年都愣住一下,反应最大的就是那青年,他当即朝李熙撒起泼,对李熙大声骂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我虽然读书少,却也认得一军元帅的铠甲!你没资格管我!”
李熙听罢便冷笑,垂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你问我是谁?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朕碰巧也和你家那主子一样,姓李,单名一个熙字——难道你家主子在给你下令时,竟没叫你提前认清朕的画像么?还是说他觉得朕不敢随军?所以没准备?”
李熙旁边,姚元靳也是个聪明的,刚刚只不过是突然见到这么多流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脑筋有点锈住了,此刻听见李熙这样说,立刻就回神,蓦地扭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还想争辩,却听李熙喊人死死地按住他,对他厉声说道:
“竖子小贼,朕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直到那名老者力竭倒地,所有人都去帮他的忙,然而就只有你,只有你扑过来拦我们的马。”
“比起你身边那些真正的流民,你力气很大,嗓门也亮,头脑又清晰,看起来虽然也跟着他们饿了几顿,却还不到真快被饿死了的地步。除此之外,朕还看到方才有士兵偷偷分给你们粮食,你身边的人都去抢,只有你在往后退,而且落在雪地里的脚印,明显比那些同你身形相似,年纪相仿的流民更深——你身上分明就是有负重。”
这青年听罢,见自己身边无论是流民还是士兵,都纷纷转身朝他看过来,立马就想跑,却被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地擒住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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