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头来,却是老五这个和南月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局外人,在不停挑拨他和淮王的关系,令他与淮王之间横亘血仇,又解释不清,便只好从此不死不休。
有时候真想敲开老五那脑子,好好看清楚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越想就越恨,这不是李熙第一次被老五耍了。欲燃愈烈的怒火几乎快把他的理智焚烧殆尽,李熙眼底阴沉,在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
有些事,为什么老五能做,他就不可以。
虽说两军交战,不累百姓,但既然老五敢攻城,敢不把长澹百姓的安危当回事,那他还管那些混血和南月人的死活干什么?左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兵,是官,还是民,早该都杀了。
都杀……全部都杀掉!!!
这样想着,李熙便当真这样开口了。
“……南月出尔反尔,辱我国威,但我长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片刻后,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李熙说,一字一顿的。
“姚元靳,你带京都数万精锐速速去支援,朕会举国之力助你,朕不要你守,而要你攻,朕会想尽办法给你凑足粮草,朕要你一直打到南月王都去,也叫他们尝一尝兵临城下,任人鱼肉的滋味,朕准你不必再遵守道义,无论是兵还是民,统统都不要受降,而要歼灭,你……你此次若能得胜,凡在南月一切劫掠所得,皆犒赏三军。”
语速很慢,而且没有多么激烈的起伏,但在场都能听出这短短几句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李熙真是被气疯了,他想如果老五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使他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也认,可他却不能接受有这么多人给他陪葬。
此言一出,满朝皆哗然。
只因从前三军打仗,多少还是会在外面要点脸,定下譬如妇孺不杀,降兵不杀等军规,就算是面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国,讲的也是师出有名,如果碰到对方愿意认输或归顺,只要朝贡一来,基本就不会再打了。
但是现如今,李熙连降兵也要杀,并且还允许长澹的士兵像土匪一样在别国城池中劫掠屠杀,这样的做法与蛮族无异,是很不符合他们平日受到的圣贤教导的,即便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该用这种打法,这样重的杀孽只会让南月人狗急跳墙,拼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要知道就算是这次有备而来的南月,也没有强硬到连投降的士兵,还有愿意归顺的百姓都杀。
况且冬天要下雪,大雪过后最容易有瘟疫,按理朝廷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该提前准备好一定数目的赈灾银,但李熙现在却要为姚元靳准备出足够他打到南月王都的粮草和兵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让长澹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陆陆续续有反对的声音传出,但李熙充耳不闻,只将目光移到裴怀恩的身上。
李熙认为裴怀恩会理解他,站在他这边,不料这回就连裴怀恩也在反对了。
裴怀恩说不行,说还望皇上三思,一句话让李熙瞬间眯起眼,将手中托着的小铜炉朝前掷过去。
“……你们统统都是废物!废物!”李熙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胸膛起伏,只恨自己没能趁早除了老五这祸害,却又不便在此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更不便说南月此次挑事的人是谁。
毕竟那真的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其中不仅牵扯到裴家旧案,顺妃的死,还有后续那场有头没尾的刺杀,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事,尤其是对淮王——李熙虽然对老五没什么好留手的,但对淮王却问心有愧。
所以李熙就只能用比方才更严厉的呵斥作发泄,扬手一指跪在他脚下的丁牛,先发制人道:
“你们刚刚难道没有听见他说话吗?岭南的百姓都被杀了!南月人在洗城!他们在洗城!他们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朕这只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以怨抱怨!朕又有何错!来啊!让他们来吧!他们不是要打吗!那朕就陪他们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妄想吃掉我长澹,就要做好被我长澹开膛破腹的准备!”
顿了顿,重重地喘声气。
“再说你们觉得南月百姓无辜,难道我长澹百姓就不无辜?难道他们南月攻打我们长澹的粮食与兵刃,不是受南月百姓供养?朕以为在如此深仇面前,我长澹百姓也会识时务,也会肯吃这几个月的苦……!”
话落再看向裴怀恩,人一旦发怒时,说话就不会再过脑子了。
“还有你!还有你容卿!”李熙恶狠狠地磨着牙,毫不避讳地对裴怀恩怒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也配劝我别杀人?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看见裴怀恩的眼神,在听见他这么说时变得很落寞。
至于其他人,则纷纷被李熙骂得不敢接话,尽管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把裴怀恩单拎出来骂一顿,用词还如此恶劣,但他们也只敢怔怔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听着。
裴怀恩此刻的表情就像水,像一盆冷水,骤然令李熙从暴怒中惊醒,转而惊疑不定地跌坐回去,用手使劲搓了把脸。
“……”
真糟糕,他方才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说出那样可怕的话,不论是下令要屠城,还是斥责裴怀恩不配劝他别杀人……他从前也会这样吗?这是第几次了?他就这么害怕老五,以至于一听见闹事的人是老五,就又迫不及待地做出错误判断吗?
底下,有人见李熙渐渐沉默,虽然尚且想不通李熙为什么忽然不骂了,但还是抓住机会,尽职尽责地继续劝他,劝说的理由也五花八门。
有人说李熙生气可以理解,但眼下形势所迫,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守住防线,然后适当反击,所以只要速战速决,想办法在一个月内把南月打怕,让南月再一次彻底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和南月死斗。
还有人说以战养战不是办法,就算要开疆扩土,也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这辈人该做的,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大业韬光养晦,努力攒家底,而不是只因一时气愤,便要跳起来和南月争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然后使旁观者坐收渔利。
还有些讲话更直白,直言如果李熙坚持要迁怒无辜百姓与降兵,那便是令南月与长澹从此结下血仇,长澹军纪向来严明,是周遭几个大国中最得民心的,若李熙现在单单只为了泄愤就这样做,就要与南月不计代价地打这场仗,到时莫说南月人会愤怒,就连长澹百姓也要跟着他一起受苦。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李熙这做法不聪明,表面上也不够仁义,会令南月境内那些原本对长澹还有些好感的官员和百姓,从此变得对长澹厌恶至极,直到多年以后,就算时机真成熟了,因着有这份仇恨在,他们的子孙要打南月,要统一南方,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其实大臣们说的这些道理,李熙全都懂,他这会已全然冷静下来了,脑袋又开始转。
只是自从他刚刚脱口而出那句训斥,李熙注意到,事后无论其他大臣们怎么劝,裴怀恩都没再开口。
尤其朝中现在还多了个不怕死的葛宁。
本来以葛宁如今的官阶,是没资格上朝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科状元, 暂时留在翰林院做编修, 也只是为了尽快熟悉朝中事务, 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所以也就默认了他也能上朝这种事。
再加上葛宁为人虽腼腆, 却偏偏每回遇着正事, 讲话都颇有一种不想要脑袋了的气魄, 是目前抛开已经不再上朝的杨思贤之外,唯一一个只要抓住了机会, 就敢跟李熙当面对骂的人,而且还偶有胜绩,闹得大家对他是又敬佩又珍惜, 谁也不敢拿他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不当回事,反而都愿意给他当捧哏。
今日也是如此, 葛宁在李熙方才骂人时,心里就暗暗窝了股火, 并且这火还随着李熙连珠炮似的反问越烧越旺,直把他平日展露在外的那点腼腆都烧干净了,才又忍不住跳出来, 开始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
葛宁的学问好,每次骂人都很扎心,指出来的问题也都很一针见血。臣子们见他终于肯出声,高兴得一个个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纷纷从欲言又止变成了俺也一样,满脸都写着“好皇上, 你骂完他就不能再骂我们了哦”,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但他们这次显然想错了,李熙今日理亏,已经完全不想再回嘴,很快便蔫蔫地偃旗息鼓,陪大家一起把新的迎战策略定了下来,即在保留转守为攻,速战速决的基础上,暂时先送一个月的粮食过去,不要强征暴敛。
与此同时,为了救卫琳琅的命,李熙打算把柳四有也送去岭南,让他充分实践一下自己的以毒攻毒。
下朝的时候,李熙见裴怀恩还是不说话,心里觉得担忧,本想立刻出言留人,但因为看着他们两个的人太多,李熙一方面怕大臣们在私下传裴怀恩闲话,另一方面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哄,只得遗憾作罢,思忖着不如就让玄鹄先跟着裴怀恩,等裴怀恩今日什么时候得空,又一个人呆着了,再偷偷喊他入宫说话也不迟,自己也可以趁这时候回去跟内阁开小会,再仔细商量一下南边的事。
谁知这一等,便久违的等到了日落西山,也没等来裴怀恩落单。
原本嘛,以裴怀恩的脾气,越不高兴就越要独处的,但谁让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位人见人怕的九千岁,而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探花,身边恰好还有几位爱管闲事的好友呢。
甫一从承天殿内出来,先是几个小辈看裴怀恩心情不佳,就结伴凑上去询问。
其中杨善和葛宁脑袋直,都以为裴怀恩是不高兴自己被训斥,忙宽慰他想开,还说皇帝就是这性子,其实人不错,再者裴怀恩能坚持到做官这么多天才被单拎出来骂,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不信就让他看葛宁。
文道的脑袋比杨善和葛宁多两个弯,他转了转眼珠,余光瞥见自从他们散朝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吊在他们身后的玄鹄,心说他今夜一定要舍命陪君子,毕竟以小容公子眼下的状态,实在太容易被得手。
于是几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出了宫门,迎面又撞见厉戎,就把今日上朝的事说给厉戎听。
厉戎比文道的脑袋还多一个弯,他隐隐知道裴怀恩背后有靠山,又听葛宁说皇帝今早骂裴怀恩,只骂一半就坐下了,便猜皇帝并非对裴怀恩真动怒,多半只是一时气愤,话赶话地连累到他了,便想趁机哄一哄裴怀恩,也让裴怀恩日后多记着点他的好。
厉戎提出要做东,请几个小辈去春风如意楼聚一聚,裴怀恩闷闷不乐,本来想推辞,但听到厉戎选的位置是春风如意楼,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因为南边的战事,几个人兴致都不高,大约是晌午时,他们在春风如意楼要了雅间和酒菜,两杯酒下肚,话题已经从安慰裴怀恩,变成讨论岭南那边的局势。
谈着谈着,葛宁这时刻都在为朝廷呕心沥血的直脑筋,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向在座几个人告辞,表示自己要回翰林院。
紧接着没一会,杨善酒量不好,又最激愤,很快也醉得趴下了。
裴怀恩也想走,他对李熙今早在朝堂上说他的那两句话耿耿于怀,始终不能释然,但文道和厉戎都拉着他不让走,厉戎更是态度强硬,只说这春风如意楼的酒菜这么贵,他可是从牙缝里才省出来这么点钱,小容公子作为主客,哪能先走呢。
结果厉戎这话反倒惹得文道调侃他,说他太小气。
文道擅长心算,很快便点出了厉戎话里的破绽,直言他每个月的饷银不少,侍卫统领又是肥差,哪会穷得连顿饭也吃不起,莫不是在哪里金屋藏娇了吧,直把厉戎说成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出什么。
反倒是坐在文道旁边的裴怀恩紧跟着叹声气,仰面饮尽杯中物。
多新鲜。裴怀恩心想,从前都是他在别处不高兴,然后等李熙好言好语地逗他笑,现在让他不高兴的人变成李熙了,愿意真心哄他笑的人也更多,可他怎么反倒一点也笑不出了呢。
从前所有人都让他生气,只有一个人哄他笑,他总是见到这个人就笑了,可现在只有一个人让他生气,大家都在哄他笑,他却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被石头压住了。
或许……或许事到如今,他其实不是在和李熙生气,而是在和他自己生气吧。
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些书本中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轻而易举就能办成的事。一个人生来是谁就是谁,无论他日后如何改换身份,隐藏姓名,他都永远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恶负罪,惶惶然直到死去——谁能想到短短“尚有良知”四个字,才是老天爷对一个曾经作恶之人最大的惩罚。
所以有时真羡慕老五,那小子看着就不像是个有良心的人,肯定不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很多自己早就叫不出姓名的冤魂。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今早那两句话,究竟是真的无心之言,还是也下意识这么看他呢?裴怀恩对此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一个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案。
裴怀恩身侧和对面,文、厉二人眼看裴怀恩越喝酒越闷,最后干脆连敷衍应和都没了,不禁面面相觑——这怎么还劝不好了呢?
说白了,南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尔反尔,突然攻打长澹了,但前面几次都没打赢过,因此在文道和厉戎的心中,此次南方虽危急,而且令人气愤,却也没到真生死存亡的时刻。
厉戎和文道不像李熙,他们不知道这次为南月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以为只要姚元靳把粮草送过去,及时救下卫琳琅,则边境之危可解,所以此刻虽不忿,却并不很急。
更何况他俩都出不了京,着急也没用,只是有点可惜和南月打仗是亏钱,不像和周边小国对阵那么赚。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生在还算太平的时候,不在边关长大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战争残酷的。是以比起南方战事,对于他俩来说,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只因在朝上被皇帝训斥一句,就沮丧到半死不活的小探花,显然更愁人。
你说挺好一孩子,性子好学问也好,怎么心理承受能力就这么差呢?这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这些做官的,一辈子哪能连一句皇帝的训都不挨,纵观历朝历代,若要做栋梁,能活到寿终正寝就是万幸了,压根就不会有人真在意皇帝那两句骂。
更要紧的是,皇帝今日在朝堂上发火后,也及时反省了呀,这证明什么?这证明皇帝还是个知错就改,愿意纳谏的好皇帝,也证明他们寿终正寝的机会大大增加了,这实在是件很值得庆贺的事。
文道和厉戎哪知道裴怀恩每隔三五天就要钻一次牛角尖啊,他们不如李熙会猜心,眼看裴怀恩喝成这样都支棱不起来,就研究着还能带他到哪去,压根就不知道以裴怀恩平日的性子,这会没朝他们摔杯子发脾气,就已经算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了。
可是喝了两个时辰的酒,天都快黑了,他们还能去哪呢?就算明日休沐,现在南方正打仗,他们如果做得太过,恐怕过两天还是要挨骂。
再说就算皇帝不骂,他俩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啊。
可要放裴怀恩自己在这呢,俩人又不放心。
尤其是文道,这文道别看模样长得冷,心肠其实挺热的。也是因此,他只要一想起今天白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那个人,就格外不放心。
可要说这世上事,有时还真就是无巧不成书,正当厉戎觉得裴怀恩喝醉了,打算干脆送他回家去,而文道则在犹豫是否要将这等麻烦事告诉厉戎,让厉戎委婉提醒一下自己“兄弟”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
原来是玄鹄算着时辰,觉得自己今天任务要玩完,再也等不及,决定直接冲进来把人抗走。
第208章 反问
玄鹄想起李熙交代给他的事, 不想再被催促,一下就冲上去拽住裴怀恩,拉他往外走。
边走边回头, 还不忘对文道和厉戎赔不是, 很客气地说:“急事儿, 借他用一下, 你们两个慢慢吃。”
厉戎倒没甚反应, 听见玄鹄这么说, 就又坐下了。
文道对此却有点接受不了了, 他才进京不久,从没想过京中的大人们做事都如此随意, 竟敢当面抢人。
恰好裴怀恩喝得半醉,扭头看见玄鹄,就猜到是李熙要见他, 不由得冷笑,一把便将玄鹄抓着他的手挥开, 又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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