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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池崖)


“不去,今晚不去。”早朝上的话太重, 裴怀恩打定主意要独自生气,不再给李熙任何花言巧语的机会,摇晃着含混道,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我当什么。”
文道见状怔住片刻,也立马帮腔道:“就……就是, 他说他不想跟你去,你没听见吗?就算你很厉害, 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玄鹄面带困惑地挠了挠头,而后似是恍然了,皱着眉头把系在腰间的钱袋子拽下来,抛在文道手里。
“明白,春风如意楼的饭菜很贵,又是他请客吧?”玄鹄很嫌弃地指了指裴怀恩,话里话外直接就绕过了每天看起来都很穷的厉戎,还有在银钱上锱铢必较的文道,无奈叹息道,“你俩继续喝酒吧,酒钱算我的,不必担心赊账,也不必再等着他付钱。”
文道:“……”
等、等一等,他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文道脸都气白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索性起身推了坐在他身边的厉戎一把,着急道:“厉统领,你也说句话呀,就这么看着吗?”
结果就是这一下,把厉戎也推懵了,让厉戎茫然地先扭头看了看左边,再扭头看右边,愣道:“……啊?这咋还有我事儿呢?”
文道:“……”
文道失望透顶,觉得京城太黑暗,眼看在场谁也靠不住,索性把心一横,自己站玄鹄和裴怀恩中间去了,闹得玄鹄也有点拿不准,不禁怀疑地用眼神问厉戎,那意思是这俩人啥时候变这么熟了?
乖乖,这要是让李熙知道了,还不得被气死?
毕竟旁人不知道,他玄鹄可知道,李熙那小子看着挺软乎,实际暗地里醋劲大着呢。别的不提,就说被李熙放在裴怀恩府里那几个打杂的,那可是个个都虎背熊腰,胡子拉碴,岁数就没一个下了三十的,恰好和裴怀恩从前最爱的那种美貌少年背道而驰。
这么想着,玄鹄因为偏心李熙,又想起裴怀恩从前很多破烂事,看向文道的目光就不太善良了。
对哦,前阵子没细看,这文道不正好就是裴怀恩以前最爱养的那款吗?这……这可不行啊,他回去一定要告状,一定要告一个很大很大的状,让李熙赶紧敲打一下这个惯会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免得他翘尾巴。
只是想法很美好,眼下玄鹄这种不友善的态度,落在文道眼里,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另一种意思,气得他差点和玄鹄动手。
最后还是裴怀恩看出气氛不对,主动喊文道来自己身边,不耐烦地转身拒绝道,“差不多就行了,现在……夜里又不会冷,再说我今天心情差,不想到那去。”
玄鹄脑袋还没拳头大,一看裴怀恩这么护文道,火气登时也窜上来了,跟个黑脸门神似的杵在那不走,说啥也不放弃,但又不敢真动手。
……因为打不过。
当然了——诚然,裴怀恩如今在外面做容祁,是没武功的,但架不住他事后报复啊。玄鹄早前被坑过那么多回,可是到现在还记得,裴怀恩当初是怎么把他锁在屋子里,每天三碗蒙汗药的灌他,然后代替他到李熙身边去盯梢的。
那两个月过得太迷糊,玄鹄不想回忆,但李熙交给他的事他得办。思来想去的,玄鹄看见裴怀恩无论怎么也不和他走,就也顾不上什么了,直接俯身凑到裴怀恩耳边,将李熙今日和内阁开小会的事情全告诉裴怀恩,还对裴怀恩说李熙打算亲自跟姚元靳去岭南,为岭南送粮草。
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中,还说这事已经定下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短短几句话,就像几串炮仗在裴怀恩耳朵旁边炸开,惊得裴怀恩骤然起身,恼怒地瞪大眼。
裴怀恩身边,文道和厉戎听不清玄鹄对裴怀恩说什么了,只见裴怀恩二话不说,扯着玄鹄就往门外走,脸色非常不好。
厉戎对此当然没意见,继续低头吃饭。文道倒是有点意见,跟着玄鹄和裴怀恩两个人急匆匆地追到雅间门口,但这次裴怀恩走得比玄鹄还快,玄鹄被裴怀恩使力扯着,只能在踉跄中回头,又很不放心地上下扫了眼文道,并目露戒备。
文道:“……”
太欺负人了!怎么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威胁人家啊!
再一回头,看见厉戎还在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文道年纪轻,又是文柏的儿子,就算天生长了副好皮囊,令他看上去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实际内里还是和闻柏一样,沾点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侠气。
也是赶上厉戎和他老爹挺熟的,就像厉戎和容老太爷一样,文道和厉戎说话没顾忌,也不必注意什么官阶,见状就高声道:“厉统领,你怎么能这样,你方才分明可以帮我们拦一拦,可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抢走!”
话音未落,厉戎一口酒喝下去,想起刚才裴怀恩大步流星拽着玄鹄离开的模样,呛着了。
唉不是,拦什么呀?谁抢谁呀?这孩子脑瓜子是不有点傻呀?
想是这么想,但考虑到文道才来京城不久,大约是不懂京城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便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你呀,你快坐下吧,你这实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俩人本就是好友,还拦什么呀?再说你以为我平时喊人家一声兄弟,我就真是人家兄弟了?那是人家不计较我,愿意赏我脸,否则真恼起来,我哪拦得住人家呀。”
文道:“……”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文道被厉戎说服了,消了气,重又坐下来,但还是很担心裴怀恩。
“可容祁看着不想和他做朋友,就没什么办法帮帮容祁吗。”文道忧心忡忡地说。
厉戎听罢放下酒杯,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终于慢半拍地听懂了文道的话,愣愣道:“等等,你该不会以为他俩是那种……”
文道没回答,但唉声叹气地坐在那,表情很沉重,把厉戎逗得拍着大腿狂笑。
“哎哟,你这孩子咋回事?咋净瞎想呢?人家玄鹄不喜欢男的,每天想的都是怎么给他那千娇百媚的姘头赎身。”厉戎笑得连声音都在抖,看文道彻底想歪了,就拍了拍文道的肩膀做安慰,边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边说,“听话啊,你可快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没事别瞎琢磨了。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跟你说,玄鹄那人其实可讨厌断袖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有朝一日,我这个天生爱看大胸脯小细腰的糙老爷们断袖了,他都不能断。”
文道:“……”
“虽然……但……”
话说到一半,厉戎看文道不信,就又摆摆手打断他,很直接地对他说道:“行了,这也没什么好虽然但是的啊。你细想,咱京城的断袖是挺多,可断袖也长眼睛了是不?换言之,就算大家要断袖,也得挑好看的断对不对?那容家小公子单看还行,但比你长得可差远了,我要是断袖啊,肯定先断你。”
分析得有理有据的,让文道瞬间就变得很惊恐 。
至于厉戎这边,估计是话一出口,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又连忙讪笑着给自己找补,非常诚恳地对文道赔礼说:“哎呦,你看我这嘴啊,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啊,首先我不是断袖,其次如果我是,我设身处地的想了又想,我肯定先挑你,但我真的不是断袖。”
文道:“……”
受不了,首先这个京城有点癫,他看不太懂,其次谁能想到他当初来科举,只是为了把他老爹送回京养老呢。
同一时刻,就在文道和厉戎还在研究京中都有谁是断袖的时候,裴怀恩和玄鹄已经屁股着火似的进了宫。
裴怀恩一路上醒了酒,等真进了宫,火气早就窜到脑袋顶了,正要厉声教训李熙的鲁莽,让他没事别胡闹,哪有堂堂一国之君,亲自随大部队去边关送粮草的?半路遇着危险怎么办?
哪知他还没开口,就被迎上来的李熙呛声道:“好了,你先别张嘴,粮草的事也都先别提,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想的没错,我正是那样看你的。”
顿了顿,趁裴怀恩还没缓过神,又再往前走了两步,挥手把玄鹄赶下去。
“裴怀恩,我又没瞎,你杀过很多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李熙抓住裴怀恩的手,绝口不提岭南,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原地给裴怀恩来了个堪称送命题的三连问:“但我今日却需要你来劝,岂非比你还不堪吗?你会鄙夷这样不堪的我吗?会觉得对我失望吗?”
裴怀恩:“……”
“……啊?”

倒打一耙, 这便是李熙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法子。
裴怀恩心思其实挺重的,李熙从前在做皇子时,说话时时都小心, 尚且引得裴怀恩猜疑, 更别提今日早朝的那些气话。
好在李熙足够了解裴怀恩的性子, 知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 就越要理直气壮。
俗话说招不在新, 管用就行, 这都好几年了, 李熙对此依然屡试不爽,直接把裴怀恩问得愣住了。
“当然……当然不会, 我怎会如此想你。”裴怀恩再顾不上其他,连忙解释道,“阿熙,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
李熙出言打断他, 说:“你先别说我的词儿,我只问你, 若我方才这么安慰你,你会释怀么?”
裴怀恩:“……”
行,确实不会。
毫无悬念的, 裴怀恩再次被李熙乱拳打死老师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却听李熙反客为主,继续说道:“所以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气的。”
“裴怀恩,我今日是有错, 但你明知那都是些无心之言,你就不要再借题发挥了——记着你从前也对我说过很多难听的话, 我可没和你计较。”
李熙言之凿凿,一瞬不瞬盯着裴怀恩的眼睛,“再说这世上的圣人有几个?你我生来既为开刃刀,手上沾了血,与其执着于把刀锋磨钝,倒不如尽力去做彼此的刀鞘,就如我从前那般,如你今日这般,不然你我今日杀人,明日也会被人杀,被权力和欲望拖进沼泽,永堕阿鼻地狱。”
裴怀恩无话可说,心服口服,没料到李熙竟这么通透。
当然最主要也是不敢说。
因为李熙刚刚抱怨他从前也经常口不择言,他想了又想,觉得李熙说得对,若再纠缠下去,过会就指不定是谁被翻旧账了。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他乖乖地跟着李熙到床边坐下,心里对这事翻了篇,听李熙问他,说:
“好了,你进门时想对我说什么?现在你说吧。”
裴怀恩:“……”
还问什么呀,火气都被扑灭了。
哦……对对对,还有一件李熙要随军去岭南送粮草的事。裴怀恩扶额叹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气势先弱下来。
“……怎么忽然想起去岭南。”裴怀恩很无奈地说,“你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要去岭南,姚元靳还得费心护着你,这实在不妥——我听闻那几位内阁大臣也不答应,又是你在坚持。”
古往今来,就算是偶有两个爱上战场的皇帝,也是马上英雄,像李熙现在这样连剑都嫌沉,却还上赶着往边关凑的皇帝,多半都是独断专行,千里迢迢跑过去拖后腿的。
李熙这么聪明,裴怀恩觉得李熙不会想不到这方面,所以他很费解。
但李熙给他的答复也很有道理,李熙说:“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忘了,此次与我们做对的人是谁么?你觉着以姚元靳的头脑,能活着把粮草送过去?”
此言一出,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两天听到的坊间传闻,不禁皱起了眉。
就在最近这阵子,裴怀恩的生意已渐渐做起来了,消息也更加灵通,尤其是对京中的消息。
裴怀恩已经听到有人在传,自李熙登基后,长澹之所以多战乱,有天灾,全是因为李熙不敬祖宗,胡乱改革,甚至戕害手足,以致招来一连串的天罚。
裴怀恩原本以为,这都只是些不足为道的荒唐戏言,毕竟以往每次改革,都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现在再看,却是有些不对。
什么叫“因戕害手足招来的天罚?”这言论指向明显,幕后究竟是谁在指使,结论显而易见。
那李恕估计也知道借南月的兵来攻打他们,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要先造势,要先将李熙踩进泥里,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长澹百姓最大限度接受他们的背叛,觉得他们只要能回来把长澹治理好,其他都可既往不咎。只怕再过些天,等这势真造起来了,百姓们也就能知道南月那边带兵的人是谁了。
说话间,李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提问有一瞬间的凝滞。
有点头疼,京都尚且在这么传,外地一定传的更凶,这势分明已经快造起来了。
“……”
“说来也稀奇,那淮王从前性子温吞,虽然偶尔拎不清,总是助纣为虐,可他在大事上一向很坚持,也很讨厌战乱,这次怎会对老五如此言听计从呢。”李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变得很落寞,他抬起头,有点茫然地问裴怀恩,话锋倏地一转,“是我……是我错了吗?”
李熙这样说着,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在问裴怀恩,倒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或许、或许我该对他们网开一面,不派人到粟县去,或许只要我当时松松手,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就不会再……”
话音未落,就被裴怀恩打断了。
裴怀恩最见不得李熙这样,他心想今天可真是倒反天罡,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结果现在反倒变成他哄人,也不知李熙这会是装的,还是真心软了。
但无论是真是假,事到如今,李熙却是万万不能再心软的——即便李熙当初下那诛杀令,对淮王的确太不厚道了。
但那又怎样呢,那也许就是淮王的命,横竖他现在站李熙,就该优先考虑李熙的死活。
思及此,裴怀恩不许李熙再细想,他用力抓住李熙的肩膀,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道:“阿熙,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琐事缠身,并不知他二人在粟县。”
“是老五先设计杀你,派了刺客来,才使你得知他们的踪迹。阿熙,你只是被骗了,料想那个时候,任谁在骤然得知有人要对自己下杀手,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你只是不小心落入了老五的圈套,是老五将你在事发后可能会对淮王的处置和迁怒,一并算计进去了。”
裴怀恩把话说得肯定,李熙怔怔听着,很久没吭声。
“是吗?但我后来也想到了那刺客有诈,我只是太害怕。”良久,李熙才又含混道,“我那时隐隐知道这件事不对劲,也知淮王无辜,但我又想到他和老五走得近,我若赦免他,便势必也要放过老五,将他们一同接回来,我……”
裴怀恩就说:“阿熙,你清醒一点,这件事情闹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淮王也不会再信你,你们注定要死一个。”
李熙便又叹气,至于心里具体想的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一错到底,这选择听起来很熟悉,他从前也这样想,可当他真的要面对时,当他要亲自赶去南方,而不是躲在京都下命令时,他忽然又想起承乾帝。
他发现自始至终,淮王好像都没有对不起他,只是一路被算计着,被越来越多的人算计着陷入争斗,然后再抽不开身。
只不知承乾帝当年在手刃兄弟时,心中是否有过片刻的后悔。
这样想着,李熙勉强打起精神来,朝裴怀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裴怀恩的劝告听进去了,并开口说:
“我明白。”
裴怀恩这才放下心,但很快又问:“虽然我理解你要走,但京都这边怎么办?你可安排好了?”
李熙便再点头,几乎没犹豫。
“都安排好了,就许他李恕有兄弟,我就没有么?我已喊了老三回来,让他先替我坐镇,估计过两天就能到。”李熙慢吞吞地说,“我私心想着,虽然我先前和老三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但他托老四给我带那话,说的可是无事不登门,并没说有事也不让我登门啊。”
裴怀恩:“……”
就离谱!那可是杀母之仇啊,居然也能用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来形容?
想是裴怀恩脸上的表情太震惊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李熙扭头看着他,抿唇想了又想,再小声补充道:
“没事的,我已摸透老三的性子,也对他这两年在封地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我信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监国。再说……再说我的母亲因他母亲而死,他的母亲又因我而亡,自从宁贵妃死后,我观他的一切作为,可真觉着他比我强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若我、若我也是自小在京都长大,若我生来就只是个普通皇子,我想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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