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笑了笑,把那个小盒子握在手心。
看了一圈之后,他站起身来:“走,去见婶子。”
陈庆这才想起他早上连饭都还没吃,又赶紧起身,一起回到家里。
家里孙大娘已经揉好了面团,刚刚杀鸡取出来的鸡杂也已经准备好了,不过她没有动,她炒不好鸡杂,所以等着陈庆回来。
周远跟孙大娘在院子里说起李欣的婚事,陈庆就在一边炒鸡杂。
洛河村里每家人都有一个泡菜坛子,吃不完的菜都能放进坛子里,用盐水一过之后,保留了菜的脆爽,但又有些别的风味。
鸡油化开,炒香泡菜坛里的生姜,又把鸡杂下锅,大火一炒香味就激发了出来。
另外一边水开下面,陈庆还卧了两个荷包蛋,面好了把酸菜炒鸡杂浇在上面,一碗鸡杂面就做好了。
给周远用的照例是那个大盆,连汤带水的满满一碗。
周远几乎是一口气全吃完了,看到碗里的连个荷包蛋,他朝陈庆眨了眨眼睛,陈庆没看他。
今天是小年,孙大娘问了周远的安排,周远喝下最后一口汤,才说:“今天去义父家里,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也要去看看干娘,把买的药带过去。”
孙大娘点了点头:“是该这样,虽然是干亲,但怎么说日后也是一家人了。”
这两天李欣家在收拾新租的房子,周远去也能帮得上忙。
“我晚上再上门来吃饭,婶子不会不给我留饭吧。”他虽然是在跟孙大娘说话,但眼睛是一直看着陈庆的。
孙大娘笑起来:“那得看阿庆做得够不够多了。”
“娘……”陈庆坐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阿庆害羞了。”孙大娘笑得很大声,“还是这会儿好啊,前段时间连句话都不愿意说,现在的表情可真是鲜活多彩啊。”
陈庆被说得不好意思,转头进了灶房里。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院子里的两个人都笑出了声。
腊月二十六, 李欣出嫁。
虽然陈庆一再说自己不去李欣的婚礼上,但在二十五的时候,李铁匠和张茵一起上门来送请帖, 让他们一家务必出席, 还把陈庆带去了他家,说让他晚上去家里睡, 跟李欣说说话。
于是到了夜里, 陈庆收拾好了家里的活计,才跟孙大娘说出门去, 只是在经过周远家门口的时候, 碰见了周远从屋里出来。
“这么晚出门?”周远看了他一眼。
周远这两天都很忙,李铁匠家没把他当外人, 周远也难得有体验这么热闹的时候,于是周远帮着摆桌子,买菜, 什么活都干。
陈庆回答,声音不大:“李欣让我晚上陪他一起睡。”
周远嗯了一声:“走吧,我跟你一起过去。”
陈庆抬起头看他:“你有事吗?”
周远点头:“再去跟他们对一下明天的流程。”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 陈庆没点灯, 走得有些慢,周远腿本就比他长一截,走一截之后就要停下来等一等他。
因为黑得早, 村里人也休息得很早,这会儿外面除了几声犬吠, 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喜事, 很热闹。”周远说。
陈庆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觉得此时此刻的周远看起来有点落寞。
他的步子快了一点, 正好他们走到一条小路上,陈庆四处张望一番之后,轻轻握住了周远的手。
周远的笑容在黑暗中绽开,穿过陈庆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走到门口的时候,陈庆才挣脱了周远的手。
李欣等在院子里,见到陈庆之后就把他拉进房间里,他们家的院子里已经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是要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远便在院子里跟李铁匠说话,余光见到陈庆进了屋,才说:“我明日早些过来。”
李铁匠想了想:“不如你明早直接去书宁那里,他也没个亲戚朋友,孤零零地来接亲也不像那么回事。”
周远点头:“那我再多叫几个人,热闹一些。”
李铁匠说好,又想起什么:“你那把刀,我看已经有了几个缺口,有时间了送来,我给你重新煅一下。”
那把刀毕竟陪着周远走了很多年,他还是很爱护,隔三差五就会拿出来擦擦灰。
“那就多谢义父了。”
李铁匠拍了拍他的肩:“都是一家人,应该的,你真不跟我学打铁吗?”
周远摇头:“我实在是怕热。”
李铁匠便也不再劝他,让他早些回去休息。
房间里,李欣没有一点是待嫁的哥儿的情态,屋里点着油灯,他们家里还有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陈庆靠在床边看着李欣。
李欣跟他对视:“你看着我干什么?”
陈庆摇头:“就是觉得,你好像一点都没有明天要成亲的样子。”
李欣笑起来:“我确实没有这种感觉,因为我成亲了也不会离开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的生活。”
“而且戚书宁这个人,也还好吧,除了那点读书人喜欢讲道理的毛病,也没什么不好。”
陈庆看着他:“这些天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你以前看他不顺眼来着。”
“接触下来发现也没那么讨厌啦。”李欣把陈庆往里挤了挤。
这会儿张茵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手上还拿着个什么小册子。
“来,娘给你讲讲事情。”
陈庆便往床边缩了缩,这毕竟是他们母子两之间的夜话,却没想到张茵朝他也挥了挥手:“阿庆也来听。”
“啊?”
张茵把一个小册子铺在床上,陈庆借着油灯的灯光,看到了小册子上画的东西,他只看到了一眼,脑中就像有什么东西炸开,随后一阵阵的余波震得他手脚发麻,耳中轰鸣。
李欣跟他不一样,李欣很是感兴趣,他哇了一声:“娘!你居然有这个!”
张茵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也没个哥儿的样子!这是我当年成亲的时候你外祖母给我的,这是合适你看的,今天看一看,明天不会手足无措。”
李欣凑过去:“那就是说娘您还有别的啊,都拿给我看看呗。”
张茵抽了他一下:“没脸没皮。”
抽完他之后张茵又侧过头咳嗽了两声,李欣立刻紧张起来,张茵安慰他:“没事,就是嗓子痒了一下,别担心。”
李欣这才放下心来,随后又说起了这小册子的事情。
不过她也没落下陈庆:“阿庆不要那么害羞,你也快成亲了,到时候你娘肯定也会跟你说,这会儿看了,到时候就不那么害羞啦。”
李欣抬起头,和张茵的目光对上,两个人一起去看陈庆,才看见陈庆整个人都红了。
李欣笑起来:“哎呀以后我们阿庆可怎么办啊。”
陈庆把头埋进被子里,张茵又跟李欣说了一会儿话,随后才让他们两个人早点睡。
张茵走出李欣的房间,拿出手绢捂住嘴,压抑着咳嗽之后她看到自己白色手绢上的一抹红。
张茵把帕子攥在手里,走去了灶房,灶房里还烧着水,她把手绢扔进了火里,看着帕子被烧得干干净净,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李欣的屋子里摇曳着的烛火,深吸了一口气,一定要撑到李欣成完亲才行。
李欣有车轱辘的话想跟陈庆说,陈庆好不容易才把刚才看到的东西倒出脑子里,随后就听见李欣说:“阿庆,你说会不会很疼啊?”
陈庆翻了个身,不理他。
李欣又凑过来:“我看那图上,还有那样的姿势那真是人能做出来的?都撅成那样了。”
陈庆忍无可忍,他翻身捂住李欣的嘴,声音都有些抖:“你不要说话了,这么羞人的事情。”
李欣呜呜呜,陈庆才松开手,眼睛看着他:“不许说了。”
李欣点头。
于是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阿庆,我决定了,等我成了亲,我就去跟我爹学打铁。”
陈庆:!
“我以为你是说着玩的!”陈庆侧过身来看他,“打铁多累啊,你还细胳膊细腿的,李叔肯定舍不得你去做这个的。”
“我都成亲了他还能管我呢。”李欣满不在乎。
随后屋里又是一阵安静,随后李欣又开口:“我娘,她不希望我像她一样,她说天空很广阔,为什么女子和哥儿就只能拘泥在院子里呢?”
没有人跟陈庆说过这些,有安稳的生活在陈庆看来就已经很难了,所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赚钱,就只是为了自己喜欢。
“那你喜欢打铁吗?”陈庆面向他。
“不知道,试了才知道。”李欣闭上眼睛,“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陈庆看着黑黢黢的屋顶:“我啊,我以前觉得,能安定下来就很好了。”
李欣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也很好。”
冬日的天亮得不早,陈庆有些认床,只觉得自己刚刚才睡着,下一秒屋里就亮起了光,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拿开李欣放在他脸上的手,掀开李欣搭在他身上的腿。
他就说怎么这一夜睡得这么累,像是背了几百斤玉米上山一样,累得他直喘气。
李欣也醒了,只是还懒洋洋地不想动,洛河村成亲的习俗是昏礼,黄昏才举行仪式。
所以李欣今天并不需要起得太早,但天刚亮,院子里就已经吵嚷声一片了。
李欣自然也睡不着,打着呵欠起来,陈庆跟在他的身后,看到已经有村里的人来送贺礼。
那些人看着在李欣身后的陈庆,面色微微变了一下,李欣注意到,他站在陈庆的身边,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临近午时的时候,李欣就被拘在屋子里,穿喜服,被张茵按在绣凳上铰面。
陈庆在外面帮忙,不时地能听见房间里李欣喊疼的声音,陈庆笑了笑,很快那边又有人让递东西,陈庆赶紧去了。
他的第一次婚礼没有那么幸运,借住在村长家,红衣裳都不太合身,更没人给他讲什么闺中事,村长媳妇要不是为了孙大娘给他家的钱,根本就不会让陈庆借住。
等李欣铰完面,陈庆忙完了手里的活,他才进房间里去看他,原本很飒爽英姿洒脱的李欣,在红色的喜服映衬下,也有些娇羞的情态了。
“真好看。”陈庆发自真心地说。
张茵的眼眶有些红,他们刚才一定是说了些体己话,张茵站到陈庆的旁边:“是阿庆的手艺好,绣上去的鸳鸯也好并蒂莲也好,都像是活的。”
陈庆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那么好,是李欣生得好。”
没一会儿外面就想起了热闹的声音,是开席了,中午这一顿是相熟的人来,在李欣家吃,到了晚上就去戚书宁那边吃,连带着仪式也在那边办。
陈庆没有出去,他在屋子里陪着李欣,跟他一起吃。
李铁匠毕竟家境优渥,席面更是一等一的好,虽然是摆在外面,又是冬天,但桌上的菜肴却并没有凝结油块或是卖相不好。
等到吃完,就已经快到了黄昏时刻。
吉时到了,就听见了外面吹吹打打的声音,是接亲的戚书宁来了。
陈庆去看李欣,发现李欣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只是一个朋友来家里做客而已。
按照惯例,洛河村这边是有拦门习俗的。
他们从前玩在一起的哥儿,很多都已经成亲嫁去了别的地方,新娶的夫郎和嫂子们又只是点头之交,这会儿帮忙拦门的,是孟启新娶的娘子王雪梅和李欣的弟弟牛牛。
李欣要让陈庆也一起去,他知道李铁匠给戚书宁包了很多的红封,都是为了迎亲的时候用来发的,这样赚钱的事情,他当然不能忘了陈庆。
陈庆却说什么也不去,毕竟他今天来这里,一直守在李欣的身边,就已经让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了。
“不行,你必须帮我多拦一会儿。”李欣抱着他的胳膊,“我今天成亲哎,你今天要满足我所有的条件。”
陈庆没办法,只能跟孟启的娘子站在一起,王雪的脸有些一点圆,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看着让人很是亲近。
戚书宁是文人,但村里人多半是不识字的,所以什么催妆诗,什么出门诗的步骤都给省略了。
他的身边是个子高大的周远,肌肉爆棚的孟栓子,还有一个十分机灵的孟启。
孟启在看到拦门的是自家的娘子,大笑了三声,在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抱走了他的娘子。
而孟栓子更是毫不费力,一把提起了牛牛,最后只剩下陈庆一个人。
周远朝他笑了笑,对他说:“你是自己让开,还是要像他们一样?”
第37章
陈庆还没说话, 戚书宁先给他塞了个红封。周围都是起哄的人,陈庆觉得好像连呼吸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人太多太热闹了,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还是周远, 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出了人群,临走前还跟戚书宁说:“赶紧进去, 人我们都给你带走了。”
周围更是一片哄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戚书宁的身上,所以应当是没有谁注意到周远在拉着陈庆胳膊离开的时候, 悄悄扣住了他的十指。
陈庆在周远拉他的时候似乎感觉到了从哪里传来的不友善的目光, 但当他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发现,他摇了摇头, 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走出院子,周远才笑着把自己身上的红封也递给他,有点像哄小孩儿那样:“收着。”
陈庆想还给他, 他却已经大步离开,边走边说:“里面应该还有事呢,你一会儿也来看。”
见拦门的都被拿下, 李欣觉得没意思, 倒是在他房间的门口,戚书宁没有着急进来,最后还是在一片催促声中, 他打开了李欣的房门。
李欣本来是站在屋里的,最后被张茵强制着坐在了床上, 两个人视线相对, 眼神中一片清澈。
经过一些仪程之后,李欣就该出门了, 哥儿姐儿出门,是应该由兄长背出门的,但李欣只有一个弟弟,好在还有周远这个义兄,所以李欣出门的时候,是周远背他出去的。
直到把李欣送上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戚书宁的暂住地,张茵和李铁匠已经坐在了主位,另外一边摆的是戚书宁外祖母的牌位。
村长是证婚人,高声喊礼。
张茵不停地用手中的帕子擦眼泪,偶尔有两声低声的咳嗽。
送入洞房之后,陈庆才找到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了孙大娘,坐在她的身边吃席。
周远还是不能闲下来,他还得帮着戚书宁挡酒,总归不会太早回家。
于是陈庆跟孙大娘在吃完席,就回到家里,陈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好像还没送李欣个礼物呢。
他跟孙大娘一说,孙大娘说:“我给了半吊钱的礼钱。”
当年陈庆成亲的时候,张茵也是给了这么多,人情往来就是这样。
陈庆皱着眉头:“可我没送李欣。”
孙大娘宽慰他:“李欣跟你好朋友,他不会在意的,况且他的喜服都是你帮着绣的,他不会跟你生分的。”
陈庆点头,去灶房烧水,孙大娘今天喝了两杯,有些困倦,用热水洗洗就该去睡了。
孙大娘洗漱完之后回了房间,陈庆收拾完院子,听见村子的那头还有嘈杂声,就知道那边还没有结束。
冬夜还是有些冷,他拍了拍已经有些发凉的脸,准备自己也洗漱一下就睡下了。
只是他刚刚浸湿帕子,门就被敲响。
陈庆过去开了门,就看见周远站在门口,陈庆打开门他也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站在门口看着他笑。
“你不进来吗?”陈庆问。
周远摇头:“喝得有点多,怕吓着你。”
陈庆想说自己不会吓到,但抬头看到他脸上的酡红还是忍住了:“那你要回去休息了吗?”
周远点头:“你把手伸出来。”
陈庆照做。
周远在他的手心里放了一把糖,因为他是一直握住的,油纸的表面上还有些温度。
“是那边剩着的糖,都让我和牛牛拿了。”
陈庆拿着糖,心下一片温软,他问周远:“我给你熬点醒酒汤?家里还有些葛根。”
周远按了按额头:“不用,在那边喝过了,你回去休息吧,外面冷。”
陈庆站在原地,看他离开。
周远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于是又转头回去,在陈庆睁大双眼的同时,轻轻在他的脸颊上碰了一下,他的声音很哑:“快回去吧。”
陈庆撒腿就跑,留下来的周远帮他关好门,然后又翻墙出去。
陈庆的心跳得很快,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绪,但在熄了灯之后,昨晚在李欣家看到的那个图册又蹦进他的脑海里。
啊啊啊啊。
陈庆拉起被子遮住头,无声地尖叫。
第二天倒是久违地没有大雾,陈庆跟孙大娘约好要去镇上买年货,再有两天就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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