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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西元嗤了一声:“都是,也都不是,仔细想想,还是爱你更多一些。”
张庭威指了指唐琛的墓:“诶,别当着他面说,免得从地里爬出来给我一枪。”
见西元又沉了脸,张庭威岔开话题:“咱们这么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到了枫叶国,虽然脱离了唐轩的势力,但是也别掉以轻心,道上的人有讲义气的,也有为了钱卖友求荣的,最好别在华人区里混,不如找个不起眼的地方猫两年再说,给你的钱不多,我知道以你的本事能养活自己,只是……”
西元丢了烟,一脚踩灭:“不早了,回去吧,免得晓棠担心你。”
天已破晓,张庭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了西元:“这是我爷爷嘱托我带给你的,或许…能用得上。”
西元打开盒盖,一股异香,原来是久违的帝阳春。

潮水一涌一涌,拥着堤岸,拥着船身,拍打着出乏味的节奏。
一个个集装箱被机械手臂吊到货轮甲板上,码放密集,整齐有序。
一片浓密的绿荫下,泊着几辆车,其中一辆最是豪华,后座上的人紧紧注视着码头,不耐烦地摸出一支烟衔在嘴上,身边的马仔反应迟了半拍,便挨了狠狠一瞪,慌忙掏出打火机,为他点上。
望着忙碌的码头和周边持枪警戒的士兵,唐轩烦躁地吸了口咽:“他一定上船了,也一定有人帮他。”
马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轩少,哦,唐先生,我们跟西人不好硬碰硬,顾西元现在对我们来说不足为患,就算真的上了船,那也是逃命去了。”
那句“你懂什么”憋回肚里,唐轩阴沉着脸,心中一个疑影不由自主的慢慢扩大,唐琛的尸首是从西藩警署领回来的,穿着那身白西装,身上都是弹孔,脸也被打烂了,面目全非,看个头身量应该是他,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人即便死了,生前的气质也会存留几分,就像一块被打破的美玉,每一块碎片依然绽放着它的华彩,但是唐琛的尸身似乎太过普通,就连手指也没有生前那般修长、完美……
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即将启航的货轮,无计可施,他与西人的关系宛如薄脆,一捏就碎,为了一个顾西元,的确不值,但若是为了一个曾经叱咤唐人街的王……是不是值得拼一下?
一名手下跑过来,隔着车窗低声汇报:“唐先生,已经打听出来了,两艘货轮,一艘是运往欧洲的,一艘是去往枫叶国的,都有军舰护航,我们的船就算伪装成民船,恐怕也难以靠近,还会惹来军方的怀疑。”
几根手指效仿着曾经的那个人,揉碎了未灭的香烟,灼烫的滋味仍然有些不适。
前来汇报的人又迟疑地开口:“还有…墓地那边的兄弟说,昨天夜里有人扫过墓。”
唐轩猛然撩起眼皮。
那人硬着头皮继续道:“看样子,应该是顾西元,有烟有酒,还有花。”
唐轩冷冷地问:“就这些?”
“还有一些糖果。”
“吉利糖?”
“看包装是的。”
难道他真的死了?否则顾西元怎么会冒死去祭拜他?
唐轩神情变了几变,脸颊火辣辣的痛,仿佛又被谁打了一巴掌,顾西元去扫墓,这不仅仅是挑衅,还是一种羞辱,恨意如浪翻涌,并没有随着顾西元的逃走一并消失,唐琛打在他脸上的那一巴掌,不仅打断了所有的念想,也打出了暗藏于久的恨意,他们每一个缠绵的眼神,每一声来自床上的舛息,如虫噬骨,折磨着人,唐琛死后,他将顾西元留在公馆里的东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却也难消心头之恨。
“唐,唐先生?”
唐轩回过神来,目光几欲滴出水来:“怎么才发现,盯着的人呢?”
“被…被打晕了,没看清是谁。”
“妈的,全是废物。”
几个马仔喏喏地不敢出声,迅速交换着眼神,皆是不屑。
唐轩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这样,很不唐先生,随即恢复了某种平静,冷声道:“既然这么没用,那就都杀了吧。”
呜——满载着集装箱的货轮,缓缓地驶离了西藩码头,风吹云动,遮住了当空烈日,在无垠的海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亦如人心,变幻难测。
什么都看不见,偶尔一些细碎的声音隐隐地传进耳中,汽笛,碎语,走动声,还有一成不变的浪涌,也许是海上起了风,再大的轮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也会像游泳池里的玩具颠簸几下,人也随之一晃。
打开夜光表,距离开船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将近午夜,西元反而困意全消,船上也听不到水手们的声音,整个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海浪声,西元甚至怀疑自己在狭小的箱子里憋的太久而产生了幻觉,实在是太静了,静的人想发疯。
咔哒,打火机亮起,漆黑中有了一点微弱的光,摸了摸手边,包袱还在,一推,头顶上方的盖子动了,轻轻移开,人从箱子里轻轻跳出,集装箱里的空气虽然没有多少清新可言,但也比憋在货箱里要好很多,借着光打开包袱,里边的东西还真不少,西元先点亮一盏马提灯,眼前亮起来,可惜光无法照得更远,提着灯照了照,四周都是一摞摞的货箱,看上面的标记,除了帐篷、作战装备、被服外,还有一些生活物资,全是军需品,张庭威把自己安排在这只集装箱,用心十分周到。
按张庭威所说的,西元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42号箱,半人多高,码在最边缘,西元费了很大劲将木箱小心翼翼地搬出来放平,擦去额上的汗水,掏出随身的军刀,逐一撬开箱上的铆钉,撬完最后一颗钉子,西元调整了一下紊乱的气息,这才慢慢掀开了箱盖……
向箱中望去,西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声音低沉慢涌:“好久不见,唐先生。”
没有人回应。
躺在箱子里的唐琛也没有睡,努力睁大眼睛瞪着西元,不能动,也不能言。
本来就不胖,又掉了十几斤,原本丰神俊朗的脸双颊有些凹陷,衬得黑漆的两眼更加大而分明,浓密的睫羽不时地微微抖动,眸光依然深邃如渊。
彼此对望了片刻,明显的感觉到他在生气,西元却有些无动于衷,拿起一只水壶凑到他的唇边,细腻的唇因为很久没有喝水,干燥破皮,俯身时,西元闻到了一股难言的气味。
提灯缓缓地向下照去,唐琛的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军被,因为货箱空间有限,只能蜷着腿,两腿间和被子上有些湿漉。
西元将灯放在一旁,在他臀下摸索了一番,摸出一个透明的袋子,里边盛满了淡黄的液体。
西元也不嫌,直接拿起袋子,将里边的液体倒进水壶,用布擦净袋子,重新放回他身侧,净过手,弯腰将人抱起,很轻,整个人抱在怀里,只觉得软绵绵的。
找了条新棉被铺在箱底,又为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军服,拆开货箱一头的挡板,抱着人重新放回箱子里,唐琛的两腿终于可以伸直了,做完这一切,西元又出了一身汗。
唐琛一直瞪着他,目不转睛的,似乎余气未消,西元一边喝着水,一边掰着手里的压缩饼干,漫不经心地开了腔:“没办法,你生气也没有用,白天要是让水手听见这里边有动静,就会很麻烦,张庭威花了不少钱打通关系才把我们弄上船的,一旦被发现,人家认钱不认人的,不会站出来帮我们,还得防着上边知道有人在船上做了手脚,搞不好会把我们俩丢进海里喂鲨鱼。”
掰了块饼干送到唐琛嘴边,唐琛紧紧抿着唇,又将水壶凑过去,唐琛还是不配合,目光直刺集中箱的顶板。
西元沉声命道:“张嘴。”
唐琛索性闭上了眼睛。
西元起身,扒开他的嘴,将水灌进去,唐琛喝了个满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衣襟又湿了。
一抹熟悉的凶狠从眼中划过,亮得刺眼。
西元哼了一声,坐回箱子旁,又用军刀划开一个罐头:“干什么,又想打我啊?张爷爷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静养修身,不易动怒动气,否则对你的病没好处。”
舀了一勺青豆,送过去,唐琛唯一能做的就是瞪眼抿唇,西元不为所动,举着勺子等在他的唇边。
不知过去了多久,唐琛终于张开嘴,西元将青豆喂进去:“这就对了,今后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改改你的坏脾气,也许日子还能好过点。”
噗,几颗青豆喷出来,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反抗。
西元抹了把脸上的湿润,放下罐头,漫不经心地捏起掉落的豆子,一粒一粒又塞回他的嘴里:“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没饭吃,唐先生要懂得爱惜粮食。”
唐琛缓缓地嚼着嘴里的豆子,眯了眯眼,喜怒难辨。
西元点了点头:“很好,至少你的眼睛没瞎,还很会说话,也能看见我,不过,我劝你也歇会眼睛,或者看看别处,因为我的脾气也很不好,不喜欢被人这么一直瞪着。”
可是唐琛还是执拗地瞪着西元,正如西元所说,这是他现在唯一会说话的地方了。
西元将勺子重重戳进罐头,转手撕下一块布条,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了个严严实实。
打在背上的子弹,没有夺走唐琛的性命,却伤了他的某些神经,令他失去了行动和说话的自由,当西警还在路上磨磨蹭蹭的时候,张庭威和西元已经将唐琛拉走了,军方负责人赶到停尸房,见到是一具脸被打烂的尸体,只能通过某些东方人的体征和穿戴,验明正身,这个应该就是唐琛,并且,死透了,可以跟上峰有个交代了。
代替唐琛的尸体是张庭威事先预备好的一个形似唐琛因病而死的东方人,西元从来不知道看似简单明了的张庭威居然还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果然,杰克上校训练出来的人都不可小觑。
张庭威却说,直觉上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打死了唐琛,你这个大舅子有可能会恨我一辈子,与其让你恨我,不如让你感激我一辈子。
“你就不怕晓棠知道了会恨你?”
“那就不让她知道好了。”
西元再度沉默了。
当唐琛把他搂在怀中,挡住屋顶飞来的子弹时,西元的心刹那间也空了,他们将他偷偷转移到张庭威事先准备好的一栋房子,张爷爷和另一名西人医生早已等候在那里。
西元有时候总在想,这也许就是唐琛的宿命,几死几生,西人和东方人都要他死,然而他的命也是被西医和中医一同救回来的,只是…死不了,也活不好。
张爷爷举家南迁之前,一直在帮唐琛调理身体,开了很多方子,但是希望渺茫,西医干脆说,很难恢复到从前,将来如何,不好定论,还要看他自身的意志和长期不懈的努力……
张爷爷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和唐琛在一起密谈了很久,至于谈了什么,张爷爷没有说,只是嘱咐西元,你若想带走他就尽管带吧,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只有靠你才能活下去了。
西元的两眼很茫然,心依然是空的,爱也好恨也罢,全都不见了,他不知道该装进去什么才能重新将它填满。
海上的风浪终于平息,隔着集装箱的铁皮,能听到海鸥啾啾的鸣叫,西元想象着外面的世界一定是天空如洗,海水湛蓝,货轮已经航行了两天两夜,压缩饼干吃完了,水也喝的所剩无几,还剩一盒鱼罐头,是留给唐琛的,再有两个小时,他们就要踏上枫叶国了。
蒙在眼上的布条解开了,浓黑的睫毛剧烈地抖了抖,唐琛重新看到了西元。
西元的声音平静如海:“唐琛,很高兴你我都苟活于世,一同品尝生不如死。”

吱呀一声,粗糙的木门被一只大手推开,暗沉沉的小屋亮堂起来。
挺拔的身影站在门口,逆着光,整个人仿佛是从光束里降临到人间的,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习惯性地去看床上的那个人。
床上的人也总是在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眯起眼,去看奔波一天晚归的人,将落未落的暖阳在西元的身上,像涂了层金粉,尤其是在这个季节,秋高气爽,阳光近乎透明,在他半开的前襟上,蓬勃的肌肉闪着汗水,拉出丝丝缕缕的蜜糖色,泛着记忆中的甜蜜气息。冬天的时候,西元的肩头会落满了雪花,清新可人。
劳碌了一天的人,归巢了,躺在床上的人,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西元将市集上买回来的腊肉和青菜放在灶台边,洗了把脸,这才来到床边,唐琛乌黑的眼眸随着他的身影转动,西元只做不见,掀开被子,熟练的替他清理尿袋、擦身,再将他抱到轮椅上推到露台,这是一栋船屋,露台建在水上,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港口,但是不能久坐,会压迫神经的。
做完这一切,西元才开始淘米做饭,这也是唐琛每天特别喜欢的一刻,他不能说话,但是西元都知道。
波光粼粼的海水跳动着落日余晖,唐琛凝望着外面的世界,目光幽深平静,西元做饭的时候偶尔会偷瞄几眼,猜他在想什么,但从不去探究,他虽然能说话,但和唐琛几乎不说,唐琛就这样独自坐在露台上,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海湾港口渐渐灯火通明。
船屋的灯一亮,西元的饭也做好了,腊味煲仔饭配上几根碧绿的菜心,放在小桌板上端到露台,他和唐琛一人一半,替他围上餐巾,每当这个时候,唐琛就又瞪着他,西元继续无视,开始一勺一勺喂饭,唐琛一边吃一边盯着他,从头盯到尾,西元心情好的时候会熟视无睹,被盯烦了,也不同他商量,直接用布条将那双眼睛遮住,继续喂饭。
每天的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不用出工的日子还会煲点汤水,偶尔西元因为出工回来的晚些,便凑合煮锅细面,配上咸菜、罐头,唐琛也一样吃的津津有味,他现在不挑,也无法挑剔,西元给什么他就吃什么。早上吃的很撑,因为西元中午不能回来做饭,晚上这顿,西元也不强求,唐琛原本吃的就不多,一个人整日里躺在床上,又能消耗多少能量呢。
用过晚饭,西元收拾好碗筷,便坐在露台上抽烟看书,闲来无事还会画两笔画,都是打发时光,唐琛要么被抱回床上继续躺着,要么坐在西元的身边看他作画,后来西元给他做了个木质书架,支在他身前,将书放在上边,每隔几分钟为他翻到下一页,西元不会问他想看什么,但还好,无论什么书,哪怕是西元故意放的一本枯燥乏味的《机械学原理》,唐琛都看得很认真。
西元因而发了脾气,将《机械学原理》从书架上抽走,丢出去很远,通常这个时候,唐琛唯一会说话的眼睛也不再说话,波澜不惊地望着空荡荡的书架。西元扳起唐琛的下巴,让他望着自己,可唐琛偏偏这个时候又不看了,垂着眼皮,睫毛下的阴影压得西元喘不过气来。
西元由恼变恨,恨此时此刻不能自理、靠他而活的唐琛,眼睛依然灿若星辉,神情依然如霜傲雪,就连躺在床上也难见丝毫的颓丧,要么闭目安睡,要么望着屋顶沉思,见到西元进门的一瞬间,欣然雀跃的目光,格外的明亮。
西元那一刻,恨的还是自己,恨他不能像唐琛那样隐忍、平静,安然若素,每当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车轮碾过每一块骨头时,或者被梦中远去的火车惊醒时,西元就痛到无法呼吸,便会从船屋的阁楼上一路冲下来,冲到唐琛的床边,不管唐琛睡没睡着,都会将他一把拎起,看着他毫无反抗的像个布偶在自己手里晃荡着,乌亮的发丝垂乱在额前,当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西元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此时的唐琛眼睛又开始说话了,西元不想听,可还是忍不住陷在唐琛的眼神里,在温润如母鹿般的眸底深处,西元只觉得忧伤不已,他把唐琛丢回床上,大多时候会丢在地上,自己爬回阁楼去,任凭唐琛躺在坚硬的船板上,直到天亮。
空荡了几天的书架,还会再被放上书,历史小说,人物传记,探险传奇……这些都是唐琛爱看的,西元记得最早家里有本《三侠五义》,唐琛知道后想借来看,还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件小事两人很快都忘了。来到枫叶国落脚温市后,西元转了转这边唐人开的书店,都没有买到这本小说。
张庭威给的钱很快便花完了,租了船屋,添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还要定期给唐琛买一些治疗神经的西药,还有张爷爷药方上的中草药,都需要钱,西元年轻力壮,很快找到了一份伐木的工作,他没有脱离华人区,只有在相同肤色的地方才更安全,掩藏锋芒,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忍一忍,开阔天空,改名换姓叫张东升,连口音都换成这里最常见的闽粤一带,别人问起来,就说小时候混过的地方多,家乡是哪里,早已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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