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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物(指犹凉)


西元一把拉住他:“是不是都大帅?”
唐琛冷冷道:“我说过,这个人必须死。”
“唐琛,够了,不要再去惹这个人了,他跟方耀、郑少祖不一样,他的死会给你还有整个唐人街带来祸端。”
“就因为他是首府那位的侄子?就算是儿子又怎么样,他策划了游园会袭击,害得阿江阿香送了命,我决不能让他还苟活于世。”
“他现在就跟过街老鼠没什么分别,活着还不如死了,杀了他等于是在帮他解脱,唐琛,听我一句劝,放手吧,他马上要去前线了,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唐琛眼里的光倏地凶狠起来:“不,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还要让他血肉横飞,尸骨无存!”
“唐琛!”
“西元,你别劝我,就是劝也没有用,血债必须血来偿!”
西元缓缓松开了手,没错,唐琛要做的事,就是老天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能不能……别用这个,我帮你,咱们在他去前线的路上,暗杀他。”
“你安心去雪国,伯父伯母这个时候很需要你在身边,这事我自己能搞定,我已经都打听清楚了,后天安格斯会开车带他直接去往前线,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定时的时间刚好是在旷野上,不会伤及无辜。”
后天?!西元怔看着唐琛,那不正是自己登上雪国列车的日子吗。
唐琛的笑有些牵强:“所以……那天我就不送你了。”
西元的声音晦涩黯淡:“我原本也没想让你送我,我只想在雪国的车站能接到你。”
唐琛扬了扬唇角,终究没有笑出来。
西元又看向橄榄球:“你怎么能确保他会随身带这个?”
“他是乔治惠勒的球迷,乔治惠勒曾经送给他一个带着亲笔签名的橄榄球,都大帅视如珍宝,走到哪都会带着它,这个是仿造的,到时候来个调包计,这个假的就会取而代之放进他的行李里。”
西元倒是不担心唐琛调包这样的小伎俩,只是不知怎地,望着这个特制的橄榄球,心慌跳的厉害。

一切都是嘈杂慌乱的,不是手里的事情慌,而是心里慌。
即便头等舱有行李员帮忙拿行李,可是顾夫人还是不放心,那么多东西,五六口箱子,全部的家当,最大的皮箱连西元都拎着费劲,要同行李员两个人合力才能搬上车。
“晓棠,带爸妈去包厢休息,剩下的行李我会送去行李厢,放心妈,不会丢的,拿好你们随身携带的东西。”
顾教授陪着天生敏感柔弱的妻子,同晓棠一起半架半扶地将顾夫人往头等车厢里推,晓棠不停地提醒着:“爸,我们是4号厢,4号。”
这两节车厢人都体面,可迎面过来时,还得侧身礼让一下,普通车厢那边更是不用说了,人多的好像要把车厢撑爆了,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源源不断地涌进站台,窗口传递着包袱,也塞满了人。
进了包厢,所有人都舒了口气,包厢很大,米白色的顶,酒红的壁纸,脚下铺着花纹地毯,靠窗还有张书写台,到底还是头等厢,连窗帘都是绸缎的,泛着丝滑的光,这趟车到雪国要两天一夜,像这样的四人床铺,头等车厢只有这么一间,正好一家人在一起,不用找来找去的,晓棠说还是哥哥有本事,我们才可以买到这里的票。
顾教授和顾夫人看了她一眼,谁都没有接话。若不是鸿联社,若不是唐琛,他们也没必要举家移民雪国,什么本事?都是堵心的本事。
顾夫人还没坐稳,便打开车窗寻着儿子,晓棠叹着气:“妈,哥哥在站台那边,这边看不到。”
“那么多行李……”
“有行李员帮他的,你们饿不饿?我刚看见站台那里有卖桂花鸭的,很难得。”
“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吃东西。”
雪国列车的发车时间是下午两点,因着家里厨房都腾空了,四个人是在车站附近的餐厅用的餐,都是西餐,顾夫人不爱吃,勉强吃了几口也是怕路上饿,西元说不打紧的,列车上有餐厅,顾夫人恹恹地说:“还不都是洋人的口味。”
西元没再吱声,很久没听母亲说洋人这个字眼了,此时说来莫名的多了种人离乡贱的哀愁。
顾教授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有种话到嘴边又咽下的彷徨,西元问了好几次什么事,顾教授笑笑地应付过去,又说车上时间长,再慢慢聊好了。
西元也只好不再问了,同着行李员将所有的行李都安顿好,手里忙着,眼睛更忙,不停地看着站台,虽说唐琛不来送了,可是西元还是忍不住要在熙攘的人群里看来看去。
“先生,西元应该是在找你。”
站在调度室二层的杂物间里,阿山对隔窗而望的唐琛说。自从没了哥哥阿江,阿山不仅话很少,人也变得沉稳许多。
唐琛看了一眼他,没说话,两眼依旧盯着站台上那个进进出出的身影。
说好了不送的,可是做不到。看着顾教授一家上车,又看着西元忙忙碌碌搬行李,阳光照在他身上,在人群里最是耀眼。
直到西元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里,唐琛才问阿山:“那边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嗯,安排好了,我们的人亲眼看着都大帅已经拎着行李上了车,三点准时爆炸,在西郊的旷野上。”
“好。”
西元回到4号包厢,顾教授正在给顾夫人剥橘子,顾夫人还是不想吃。
一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了。
“妈,晓棠呢?”
顾教授说:“去买桂花鸭了。”
西元皱眉:“快开车了还乱跑。”
“别怪妹妹,她是怕你妈妈吃不惯餐车的饭。”
西元不再说什么,屁股刚沾上椅子,又站了起来:“我去找她。”
顾夫人拦着他:“西元,别去了,她一会就回来。”
可是西元还是下车去找了。
唐琛刚刚点起一支烟,阿山忽然叫道:“先生你看,是西元。”
贴着污花的玻璃,唐琛看到西元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车,正在站台跑来跑去,四处张望,嘴里不知喊着什么。
“是不是丢了东西?要不要我过去问问?”
唐琛抬腕看了眼表,还有五分钟车就要开了。
再一抬头,忽见顾夫人和顾教授扒着车窗一个劲地喊西元,西元跑过去,顾夫人将手里的一张纸隔窗递给西元,西元只看了两眼,神色焦灼起来,抓着那封信又四处喊起来。
“一定是出事了。”
唐琛转身向外走,阿山急忙跟了出去。
西元正要往出站口跑,迎面撞见匆忙赶来的唐琛。
“你找什么?”
“我妹妹跑了。”
来不及细问,找人要紧。
“你去那边,我往这边,阿山去广播找人。”
“是,先生。”
晓棠还是选择留下来,爱情的力量战胜了一切,留下一封信,说是今年春节再和张庭威一起去雪国,请父母原谅,但她不能没有张庭威。信是放在了顾夫人的手提包里,顾夫人拿手绢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的。桂花鸭没吃到,倒丢了女儿。
国际列车的站台原本就大,也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出站去了,去站口询问,几个西人检票员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东方女孩,或是暂时躲了起来,到处都是送行的人,西元顺流而下,唐琛逆流而上,都挤出了一身汗。
广播里也一遍一遍叫着顾晓棠的名字,父母很是焦急,请她听见广播后,立即与家人汇合。
该死的顾晓棠,该死的张庭威!西元恨得牙痒痒,却也难掩心头一丝异样的欢喜,说好不来送的,唐琛却还是来了,也不知刚才躲在哪里窥着……
一个身影从眼前一闪,又没入了攒动的人群中,西元走过去又停住,猛然回头寻看,那人穿着一套英伦外套,个子不矮,姿势古板,这人的背影似曾相识,西元推开眼前的人潮,顺着追过去,看清了,是安格斯。
安格斯?他怎么会出现在雪国列车的站台上?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开着车带着都大帅去往边境前线了吗?
倏地一下,血从脚底窜上脑门,周身冒出汗来,西元下意识地去找唐琛,然而唐琛此时不知在哪里,再一回头,安格斯也不见了。
西元快速追过去,终于又看见安格斯,已经走出了车站,一辆车就停在路边,他很快跳上驾驶座,西元一边向外挤一边大喊:“安格斯——”
安格斯刚要发动车子,似乎听见有人再喊自己,扳了扳反光镜,一个东方男人正向他的车跑来,顾西元?哼,安格斯轻蔑地扯扯嘴角,见他追得急,不禁又有点怕,脚底一踩油门,车子逃跑一样地窜了出去。
西元追了几步,车子已经开远了,安格斯明明听见了,却还是跑了。
开往雪国的列车已经准备发车,西元又匆忙往车站奔。
顾教授和顾夫人顺着狭窄的过道逆着上车的人往外挤,行李也不要了,儿子、女儿都没上车,这还了得。
“爸、妈,不要急,等我找到晓棠就坐下一趟列车去雪国找你们,不要下车了,来不及了……”
列车缓缓而动,顾夫人拼命喊着西元。
西元追着那个窗口:“妈,别担心,我就是捆也要把晓棠给你捆到雪国去,车票好买的,爸,照顾好妈妈,用不了几天我们就能见面了。”
顾夫人竭力伸出胳膊,想再碰一碰西元的手,风吹着她,发丝凌乱地飘着,西元的手徒劳地够着她,窗口渐渐远离,他只差一点就触到母亲了。
另一个窗口伫立着一个高高的身影,淡蓝色的眼眸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从西元的眼前一闪而过,也随着列车远去了。
都大帅?!
都大帅怎么在雪国的列车上。
西元发足狂奔,不顾一切地追着渐行渐远的火车,直到看不见车尾,西元苍白着一张脸,两手插进头发里,茫然又无措。
“西元!”
唐琛跑过来,西元一把抓住他,摇晃着,大吼着:“我看见都大帅了,他在列车上,那个球是不是也在车上?!”
唐琛的脸上也都是汗,眼里闪过一缕西元从未见过的恐慌。
一切都是那么的匆忙,焦灼,慌乱……
他们跑到调度室,通知列车上有炸弹,调度室紧急联系,但是去年刚刚试行的无线电设备信号总是不稳定,列车出站后就是群山环绕的地带,那里还没来得及架设电缆,根本联系不上,通知下一站的调度也是徒劳,那时早已过了三点钟。
调度室说三点的时候列车应该经过跨江的铁索大桥,必须要赶在之前截住火车。
“西元上车,我们追!”
唐琛的车子发疯似地冲上了一条与雪国列车并行的洲际公路。
两点三十分,他们看到列车蜿蜒在青山中的影子。
十分钟后,他们追上了列车的尾巴。
西元打开车窗探出身,向天鸣枪,轰隆隆的铁轨声中,枪声脆的像掉进油锅里的水花,还没有耳边呼啸的风声更有威势。
唐琛将汽车喇叭不断按到底,长长的滴滴声没入群山峻岭中犹如孩童孤独的哭泣,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任何声音可以阻挡列车飞速的前行。
“唐琛,来不及了。”西元悲怆地叫着。
两点五十分了。
他们与雪国列车并行了,甚至能看到一格一格的车窗,列车钻进隧道,又不见了。
“我把车开到前边,你去扒车。”唐琛大喊着,沿着公路拐过那条隧道,很快的,列车的车头又从隧道中冒出来,时间又过去了几分钟。
唐琛的车在路面上跳起来,轮胎擦出火星,冒着白烟。
一点,一点,他们渐渐逼近飞驰的列车,只有开到靠近车头,在弯道减速的地方西元才有可能寻到机会扒上车。
机会稍纵即逝。
呜——雪国列车发出一声长鸣,奔向不远处的铁索大桥,百米下的江水湍湍而流,水面上跳动着粼粼波光,在秋色烂漫的山野间欢快地歌唱。
只有五分钟了。
唐琛的车速不知怎地忽然慢了下来,西元猛然看向他,唐琛也看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彼此的眼里充斥着绝望。
“唐琛,加速啊。”西元瞪着他,站在打开的车门上,他已经准备跳车了。
唐琛没有加速,只是继续开着车,他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却异常的冷峻、清晰:“西元,只有几分钟了,就算你跳上车,也来不及找到都大帅了。”
“不,我的父母在上边。”西元咆哮着。
唐琛的眼里闪动着冰冷的碎片:“我是不会让你去送死的。”
“唐琛,求你了,加速啊。”
唐琛的车又慢了几拍,雪国列车很快把他们甩下一大截,车尾远去,一道漂亮的弧线。
最后看了一眼唐琛,西元决绝而无望,松开抓在车门的手,义无反顾地跳下车,狠狠摔在地上,像掉落的滚木,在公路上不停地翻滚着,唐琛一脚刹车,车终于停了。
西元浑身碎裂般疼痛,可他还是咬着牙站起来,拖着一条不中用的腿,徒劳地追赶早已远去的列车,不远处的铁索大桥,宏伟雄壮,像名铁甲战士横跨在宽阔的江面上。
雪国列车像一把利剑奔向大桥,穿进它的胸膛,刺出一朵火红的花,随着一声巨响,花朵瞬间绽放,艳丽无比,铁甲战士晃动着,碎片纷纷扬扬,利剑当空折断,前边的车厢还没炸完,后边的车厢还在不断向前冲,一节一节的,随着大桥的钢筋铁骨一同跌进滔滔江水……
西元望着眼前这朵妖冶绽放的花,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唐琛从车里跑下来,也被钉在地上,呆望着断裂的索桥和掉下去的车厢,像是被谁擦去了五官,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一张空洞无色的脸。

“西元,车来了,快点啦。”
冬雪纷纷扬扬,小孩子一步三回头,看着墙角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母亲的声音还在催促:“西元,快点上车。”
一边是即将驶去的末班车,一边是拿着吉利糖果紧紧盯着自己的小乞丐。
西元踟蹰不定,有点于心不忍就这样离开,冰凉的雪花打在他稚嫩的脸上,仿佛连睫毛都一起冻住。
一声长长的鸣笛,催的人更慌了。
轰隆隆——轰隆隆——
急速闪退的车窗,父亲母亲焦灼的神情,还有他们一声声的呼唤:西元,快点啊,上车了……
“爸,妈,等等我……”
西元回望着,也不细想末班车怎么变成了一列长长的火车,只想追上去,可脚下无论怎么用力也动弹不得,一低头,便看见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抓着他的腿,抓得牢牢的,死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挂满了霜雪,冰冷骇人。
西元挣扎起来,向不断闪去的窗口中的身影张着手:爸、妈,等等我。
一张俊美的脸扬起来,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西元,声音也冰冷:唔好走啊,陪我!
腿上犹似坠了千斤,西元使出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摆脱他的脏手,父母挥舞着手臂,随着火车渐渐远去……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要么错过一趟车,要么错过一个人,注定不能两全。
“妈的,睡觉还不老实。”
伴随着一声粗鲁的低骂,有人狠狠踹来一脚,西元睁开眼,双腿终于能动了,又往旁边挪了挪,缩起来,蜷成一团。
拥挤的角落里,横七竖八挤在一起的人们因着这样小小的举动,传来几声嘟嘟囔囔的不满,很快又归于平静。
再繁华的都市也都有堆满垃圾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破败的房屋和废弃的工厂,仅有的几条街道脏乱不堪,人们从周边的荒地里经常拾到宝贝,瘸腿的椅子,破洞的沙发,没有耳朵的铁皮锅,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回一台下着雪花影像模糊的黑白电视机。
不过在寒冷的严冬,一条污秽的毛毯也可以引发一场激烈的战斗,贫穷令所有的东西变成了可掠夺的资源,白天为了一口面包打得死去活来的人,到了晚上,照样可以挤在一处取暖睡觉,生命变得低廉而无所畏惧,总有人死去,也总有人加入,没人关心,也不会有人在乎,活着才是唯一的道理。
梦醒魂殇,这一夜是不可能再睡着了,西元从草褥子上爬起来,破屋外的荒地上还有人在围着篝火喝酒唱跳,屋外倒比四处漏风的室内暖和,人还没走,空出来的地方立即被人占了去,西元裹紧身上唯一的薄毯,还好,今夜无风,只是雪下个没完。
铁皮桶里蹿腾着火苗,围了不少同样无眠的人,总有人时不时往里添些东西,让它不至于熄灭,西元拾起几根烂树枝,也丢了进去。几个黑人小哥弹着走音的吉他,敲打着手鼓,冬夜飘落的雪花随着他们的节奏一同妖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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