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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即便是将它挂在雪山上,也非得全都烫化了才好。
沈瑞将江寻鹤的手腕握到眼前,食指轻轻拨动散着的红丝线,露出了点满意的神情。
随后便忽而没了兴致似的,一把将手甩了出去,甚至顺便将身上的袍子裹得更严实了些。
他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合着眼道:“回府。”
颐指气使的模样险些将江寻鹤气笑了,他半搭着眼瞧了瞧腕子上的丹红色坠子,片刻后垂下手,任凭袖子将其完全遮盖住。
到底没将它同它那跋扈非常的主子团吧团吧,一并丢出去。
冲天的火光、飞扬的尘土,不绝于耳的哀嚎惨叫。
沈瑞趴在阴冷的石砖上,看着高坐与马上的江寻鹤,同样绝望的嘶喊,同样森然冷冽的剑光。
即便是做了若干次,也仍逃不掉鲜血沿着砖缝慢慢添补的结局。
若说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那漂亮鬼一剑刺来时吗,沈瑞既没有躲避,也没有承接,而是摘下了自己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套在了江寻鹤的青锋之上。
算是顺道添了个被鲜血染透的物件儿。
沈瑞揉着额角慢慢坐起来,自觉梦境离谱得厉害,或许他还会随着穿书时间的增长,而受到原书的影响也逐渐加剧。
若非如此,他不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自己究竟会为何跟那倒霉催的原主一般,将羞辱江寻鹤这件作死的事记得如此吸烟刻肺——甚至在梦里,死到临头了,还不忘用玛瑙坠子去嘲笑那漂亮索命鬼出身寒门。
甚至还把那玩意儿挂在了江寻鹤的剑尖上。
沈瑞紧紧地闭了闭眼,逃避似的。他根本成为不了原主,他比原主会作死多了。
单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才勉强将喉咙里的涩苦压下去,但头痛却并没有消减半分。
梦里被割了喉,可醒来时不单是喉咙疼,就连头也痛得额外厉害。
沈瑞甚至怀疑江寻鹤分明就是在梦里抱了私仇,比如趁着他没意识,从他头上踩过去。
他捻了捻手指,心里笃定了几分,全然不觉着这世上除了沈瑞自己,根本再没第二个人做得出这种又恶劣又幼稚的把戏。
屋内细碎的声音被捕捉道,春珰轻声缓步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问道:“公子可是要起了?”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离公子同楚夫人约定的时间尚还早着。”
沈瑞将脑后的头发挽成一束,随口道:“进来吧。”
春珰闻言便立刻端着早就备好的清水、帕子,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昨夜爷吃醉了酒,是陆思衡送将我回来的?”
春珰手上动作一顿,随后故作若无其事道:“公子是坐着倚湖居的马车回来的,照着春珂的说辞是江探花将公子送上马车的。”
沈瑞将将睡醒,本就因着头痛冷着一张脸,闻言更是压低了眉,有些烦躁地磨了磨犬牙。
“江寻鹤送的?春珂呢?”
春珰合手禀告:“春珂未能护卫公子周全,擅自专行,已经被罚去了前院跪着,等候公子发落。”
沈瑞瞧了她片刻,忽而嗤笑一声道:“你倒是会护着她。”
说罢,便转过身,没再追究。
春珰将架子上的外袍展开,合称着他的动作穿戴体贴,沈瑞略扯了扯袖子,动作却忽然顿住。
春珰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差池,方才宽宥她一遭,总不能由此便再没规矩般。
“公子恕罪,是奴婢手上没分寸。”
沈瑞将外袍的袖口向上挽了挽,露出白皙劲瘦的腕子,他垂眼瞧着道:“爷坠子丢了。”
难不成,还真叫他挂那漂亮鬼剑尖上去了不成?
“这是家主特意为公子求来庇佑的,奴婢这便差人去寻,定不会出了差池的。”
这坠子无非是给无能为力者寻个安定,虽叫他们不能将病痛转到自己身上受着,也能有个慰藉。
至于旁的,却未必有效用,否则便也不会拘着他这个孤魂野鬼来做替死鬼。
他轻笑了一声,将袖子重新遮盖了个妥当。
“不必寻了。”

第018章
管湘君在门扇前站住,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屋中很安静,至少她现在不曾听到半点声响。
她轻缓了一口气,随后双手抵在门扇上,将其推开。
屋内的人听到响动,便收回了探向窗外的目光,姿态懒散地看过来,见她未遮斗笠微怔了一瞬,随后轻笑道:“楚夫人安好。”
管湘君走商时多披着笠纱,早已经习惯了透过一层纱幔去分辨人心的百般善恶,可她今日来此并非仅限于谈一笔生意。
她略福了福身问安道:“沈公子安好。”
“夫人来得正好。”沈瑞拎起茶壶注满茶盏后放到对面的位置上,随后抬手示意道:“新进的青龙髓,夫人尝尝。”
管湘君将茶盏端至唇边,方一掀开盖子,清冽的茶香便四溢而出。
青龙髓是贡茶,休说是商户,便是正经八百的世家也是难寻,管湘君心中没由来地安定下来。
楚家自将要覆灭之际走来,所依仗之力全不在旁人,而今更不是什么探不清虚实的由头便能吞吃的。
更何况……管湘君透过茶盏中散出的热气看过去,少年郎眉目松散,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茶盏上的彩绘,寸寸描摹。
她倒是不觉着这是场心血来潮的戏弄,甚至隐隐有些难名的预感,或许中都城内百年□□的局面便要因着今日而彻底倾覆。
“楚夫人既然来赴约,想来定是有了思量。”
管湘君忽而想起上次在春祈河见面时,沈瑞尚且笃定地称其为“管夫人”,今日不过是见她未遮斗笠,便心下通透,可见从前那些蠢坏传言倒也不尽数如实。
“沈公子既知晓妾身的意图,便也不必再过周旋,只是沈家与楚家不同,四面八方皆是浩荡荡的坦途,公子又何故来此沾染。”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管湘君。
茶盏磕碰在桌子上撞出丁点细碎的声响,勉强算是给二人的语境做个了转圜。
“楚夫人多年走商,见识大约也是要比中都城那些个酒囊饭袋的蠢物阔落些,想来不会不知晓世家而今的困境。”
“若是硬撑着,大约也还能有几年活路,只是越是往后,便越是寸步难行。”
管湘君抿了抿唇,行商在汴朝委实算不上个能摆上台面的行当,可越是趋于阴沟里的,便越可在满目繁华处瞧清楚底下暗藏的汹涌。
可这中都权势醉人、富贵迷眼,人人只一心惶惶地求一处立足之地,根本看不得脚下踩的分明是快要散开的浮萍。
可这中都、这汴朝横竖能数出千百个有名目的世家、新贵,个个都守着那点金玉木石混沌愚蠢,管湘君没想到顶顶清醒的那个人竟会是沈瑞。
沈瑞好似全然不在意她这番思虑般,他将身子往后靠去,手肘撑在一直扶手上,目光疏散地看行向窗外的街景。
元楼到底修筑在御街之上,传胪那日的灯火彩绸都还没摘干净,显出些盛宴过后的余欢。
他垂了垂眼,不肯再看那层层繁华下个个丑得叫人发愁的人脸,总有些玩意儿放在某些人身上便显得尤为恳切,可一旦脱离,又俗气得厉害。
沈瑞漫不经心地补了话:“我素来胆小怕死,若没个生境在后面兜着,我夜半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耳光。”
管湘君在唇舌间掂量几番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噎了回去,生平头一遭,她对东家和老夫人的决定产生了疑虑。
她抬眼看向与她一桌之隔的少年郎,目光略带着些审视。
“沈公子即便是想要找盟友,中都城内也应当有大把的人供你驱策,遍数汴朝,只怕有多少行商者便是倒贴也愿意同沈公子做这笔生意。”
沈瑞闻言弯着眼睛笑起来,面不改色道:“沈某既然愿意同夫人做这笔生意,自然是划得来才会做。从头扶持一家太累,若不能两相得益,只怕养也只会养出个中山狼来。”
“公子就不怕楚家就是那匹喂不熟的中山狼?”
“说起这个,沈某倒的确是有些惭愧。”
管湘君仔细瞧了他的神情,当真是想要从中寻摸出点惭愧的意思来,甚至还有些恶劣的狡黠,可显然这不过是沈瑞随口说出来诓人的话术。
“楚家百年的根基尽在中都,我盘算了一番,十年之内,大约是跑不掉的。”
管湘君合了合眼,忽而觉出这笔生意的晦气之处来。
沈瑞似乎也发觉再由着她这般问下去,只怕今日的生意要告吹,倒也稍稍坐直了身子,试图正色些。
毕竟那漂亮鬼夜夜梦中索命,再不想法子将根基立稳了,寻个安心的依仗,只怕少不得哪天就不明不白地祭天了。
“虽说如此,可楚夫人也不必担忧,那日在春祈河岸沈某所言的十之一二,想必夫人也有所思量。”
他懒散地伸出只手掌,在管湘君眼前展开,他手掌生得漂亮,叫人不自觉便将目光投放在上面。
“余下的七.八分,我不敢说能尽数添补,但做够半数……”他勾了勾唇角道:“可不算难。”
管湘君掩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握紧,多年走商,这半数之重她再清楚不过,甚至仅仅是这般听着,便叫她心中发烫。
甚至,这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件虚无缥缈之事。
她张了张口,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问道:“依照着沈公子的家世想必不会不知晓一个世家的花销有多少,楚家所占便是公子口中的‘不过十之一二’,但已然是这般盛景。”
“至于半数,沈公子可曾算过其间利润几何?”
沈瑞这会儿还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笑道:“楚夫人,春祈河、渡春江一脉相承,这条水运可不仅仅能做世家金玉的买卖。”
“既然要吃,就得通吃。”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管湘君,见管湘君的目光落在了蜡印上,便不怎么诚心地解释道:“这印的是我的私印,夫人虽代表了楚家,可沈某却是只身前往。不过楚夫人也不必担心,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不会不管。”
“我若是把自己折腾没了,他死了都没人哭他。”
管湘君没接话,她现下只恨自己目光大约太显眼了些?无辜听了这诸多的混账话。
见管湘君看得入神,沈瑞站起身抚了抚衣料上的褶皱道:“兹事体大,我知晓楚夫人难处,夫人可回府商议后,再来寻沈某,沈某随时恭候。”
就在沈瑞将要一脚踏出房间时,管湘君突然开口问道:“妾身有一事不明,女子行商处境难堪,于公子而言并非最佳,公子又是何故?”
沈瑞忽而笑起来,语调中难得添了两分真心实意。
“这世间男子大都狡诈鬼魅,多费心神,楚家若非是老夫人坐镇,由夫人掌家,今日沈某倒当真不见得站在这里同夫人多言一句。”
“沈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管湘君闻言,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信,将上面压出个不浅的褶皱。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重新凝神看着信上的字句。
中都城内世家皆存着百年的底蕴,更有甚者是从前朝时便拿捏着泼天的权势富贵,从不曾将熄。
所谓百年的皇族、千年的世家,汴朝依傍着这些世家的权势建朝,而今也必然反受其累,因果循环、本末之变,倒也算得上这世间的浩然真理。
只独独叫万千寒门无辜受累。
多少世家关起门来,内里不知藏着多少陈尸烂骨,打开门,又对着满目的饿殍视若无物,装出一副清雅姿态,实则尽是些金玉包裹着的腐尸。
管湘君深知楚家做的便是这层金玉外壳的生意,显然沈瑞也清楚得很,他甚至将这之间的商机能延续至今的由头都剖析了个透彻。
如他所言,北方匠人多偏爱些打眼阔绰的物件儿,从衣饰到器具无一不依照着最耗银子的那层玩法。南方匠人则更精细些,讲求个玲珑俏劲儿,因此也算颇有意趣,从形式上也更贴合百年世家的底蕴。
因而中都世家便愿做那舍着高价的冤大头,至于南方的世家多是新贵,连祠堂都不太摆得满,更不必说家底几何,只怕一年的进项连养活人都要费劲。
得了这生财道,自然便要想着由头掺和,联姻便是顶顶好的一项。
管湘君眼皮轻颤了颤,她怎么会不知晓呢,渡春江以南那么多将手插进行商,想要从而分一杯羹的世家里,不是单数着谢家卖女儿的那一笔最为划算吗?
若非如此,江东江氏又岂会是而今这般一家独大的局面。
管湘君忽而想起了什么,她向前探了探身子,从窗户望下去,看着方才从这屋子里走出的少年郎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元楼。
他身旁跟着的侍女从马车后搬下木制脚凳,沈瑞便踩在上面进了马车。
马蹄声同车轮碾过石砖的声音一并响起,又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商贩们的叫卖声中。
管湘君缓缓收回了视线,她不曾看错,春祈河那日,沈瑞也是踩着木制的脚凳,而非奴仆的脊背。
这大约也算得上中都世家里头一遭了——那些人,不踩在旁人的脊背上,是验证不得自己的脊骨是挺直着的。
管湘君手指蓦然收紧,心中隐隐兴起一丝猜测,或许楚家百年之转机,竟全在于此了。
沈瑞横躺在软榻上,小腿搭在一旁的架子上,将上面的话本子踢翻了几册,合眼枕在自己的左手上,右手捏着盘子里的梅子送进口中。
春珰从屋外进来,合手道:“公子,吏部的孙大人又递了拜帖来。”
她顿了顿,神情有些怪异道:“他这时间……倒是与上次相近,公子可需奴婢领他再去花园逛逛?”
“不必,领进来吧。”
孙闵站在府门外,手上直发抖,上次的经历还叫他记忆犹新,更何况此次前来根本就是来请罪的。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那小祖宗交代的差事怎么就能转头就叫他给办砸了。
他有些焦急地来回踱着步,这沈瑞必须得见,可怀中的物件儿也耽搁不得,哪个都是能叫他掉脑袋的。
紧闭的府门被再次打开,孙闵闻声望去,便看到了沈瑞身旁的春珰,他顿时喜上眉梢,小跑着凑过去问安:“春珰姑娘安好,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春珰并未理会他这点谄媚,神色如常道:“孙大人,公子请您进府一叙。”
“好好好,多谢姑娘。”孙闵立刻惊喜应承,着一切都太顺利了,叫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但到底心中还记挂着另一件要紧事,他下意识小心地抚了抚袖子。
春珰注意到了他这点小动作,轻瞥了一眼,却并未多言,将人一路领进了小院。
孙闵一见了沈瑞,立刻涕泗横流地请罪道:“公子恕罪,今日陛下传臣进宫,谁承想便将那探花的去处给定下了,臣虽有心阻拦,但终是无能为力啊……”
沈瑞倒是听见了些许响动,却没想到他这般号丧似的进屋便喊,沈瑞被吓了一跳,齿尖下意识用力,咬破了一颗梅子。
他转过身子看向跪在地中央的孙闵,冷笑了一声道:“孙大人好大的难处,只是不知今日前来,所谓何事啊?”
不等孙闵说话,他便略挑了挑眉故作猜测道:“总不能,是来给爷传信的吧?”
孙闵打了一肚子的腹稿顿时被强行噎回了嗓子以内,半天都吐露不出,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终还是心一横道:“公子明鉴,臣方一从宫中出来,便直奔着公子这里来了,半点不曾耽搁啊。”
沈瑞将腿收回来,坐起身子直视着满头大汗的孙闵,忽而好似松散下来些般地招了招手。
“凑过来些。”
孙闵心下茫然,可还是顺从地膝行至沈瑞身前,沈瑞支起腿,鞋尖抵着孙闵的下巴,强迫他仰起头来对视。
“孙大人再晚一些,只怕满中都都要知晓了。”
他勾了勾唇,眉眼却压低了些,显出点凶恶来。
“爷叫你仔细盯着,你倒好似寻了个快活差事,现下办砸了又叫爷宽宥你,真是好算盘,爷竟不知孙大人是个往户部去的人才。”
孙闵从他说的第一话起,脸上便止不住地往下淌汗,就在快要滴落时,沈瑞皱着眉嫌弃地撤回了靴子。
看着面前的人浑身颤抖着,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沈瑞颇有些没兴趣道:“听闻孙大人前些日子给几个族里的子弟在科考上提供了些便利?陛下可曾知晓孙大人是个如此能干的英才啊?”
“明日我便启禀了陛下,免得日后封侯拜相落下了孙大人这般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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