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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官不如食软饭(十昼春)


稍大些的世家尚且有人将好货送到府上择选,门第小些的再怎么把着那点矜持,也总得自己个儿到岸边来人挤人地买货。
偏一个个又好面子,披衣服遮脸的,好点的不过是有些拘谨局促,仪态稍差一点便显得鬼鬼祟祟。
偶尔有相识的人碰上,也都彼此周转着装作不认识,绕着圈子地遮掩,实则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一圈逛下来,连旁人是哪个、买了些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可这般荒唐的行事竟成了某种不可说的约定俗成——今日遮面在岸边采买,明日便可披着罗绮对行商者大行鄙夷。
沈瑞掀开帘子的一角,目光穿过岸边已经早早用木箱横纵剥离开的路径,落在了那片揣着手互不搭理的人群中。
春珂在马车外小声劝道:“公子何必亲自来这等糟污之处,此处鱼龙混杂,只怕要惹眼些了。”
沈瑞松开手指,任凭帘子的边角垂下来遮挡住外面探究的目光,语调没什么起伏道:“在这中都城里,管不好唇舌,便留不住命。”
春珂心头一惊,分辨不出沈瑞这话说得究竟是那些岸上的买家,还是她,便只能小心地抿紧了唇,生怕给自己惹来祸端。
春珰目光发沉,带着些警示意味地瞥了她一眼,但终究还是顾忌着旁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天水相接的地界。
时辰尚早,水域上还沉着一层薄雾,货船只能隐约地透出一点影子来,但岸边的人明显躁动起来。
“公子,船到了。”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沈瑞从车内探出身子来,马车边立刻有人俯下身子充作脚凳,沈瑞垂眼瞧了片刻,神色难明地抬脚踢了踢。
“一边儿去。”
“脚凳”还正沉着气静等着背上的重量,闻言心里直犯迷糊,身子没动弹,却转过头扬起脸看向沈瑞。
偏逆着光,他半点瞧不清沈瑞的神情,只能皱着一张脸试图仔细分辨出一二。
沈瑞蹙了蹙眉,看着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嫌弃道:“丑死了。”
春珰立刻机灵地从马车后搬来木制脚凳,小声催促着那人起身,随后将脚凳放在沈瑞落脚的地方。
沈瑞一脚踏上去,脚凳因经久不用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众人心中都猛地绷紧一根弦,直到那只绣工精良的靴子着了地,才算是勉强松懈下来。
周遭的人虽还守在惯常去的摊位前,却都明里暗里留意着沈瑞的动向。
见他现了身,人群更是有了一瞬的翻腾,只不过碍于彼此都还遮掩着,便很快又偃旗息鼓。
但偷偷打量的视线却仿佛收拢不住般,恨不得将沈瑞衣料上横纵的织线都瞧明白了。
时值夏末,却仍是暑气难消,水岸边却难以避免地升腾起一股子湿腥气,偶有搬货的劳工穿插着经过,更是带起一股子浓郁的汗腥味。
春珂即便用帕子遮掩住口鼻却仍难以忍耐地皱起眉头,小心躲避着身边的人,生怕她的裙子上沾上什么脏污似的。
沈瑞却恍然不觉般穿过横纵的路径,盯着众人裹挟着恶意揣测的目光登上了近岸边的木台。
天水交融,再添上点薄雾的加持,同周边的群山一并混出些青色的痕迹,显得尤为漂亮。
可这点漂亮却都在岸边人将目光松散地投来时撞了个稀碎,沈瑞微微一怔,唇角却不自觉地勾起。
他觉着齿尖有些莫名的泛痒,喉间也好似咬破了谁的颈子般涌起些血腥气,让肺腑间都好似叫嚣般渴求起来。
还真是意外,这漂亮鬼竟也在。
春珂刚侧过身子小心地躲开衣料间的剐蹭,就见沈瑞停顿下脚步,她有些迷茫地顺着沈瑞的视线看过去,在看到江寻鹤时小声地“呀”了一下。
发觉自己的失态后掩饰般地对春珰小声解释道:“那位是新科探花。”
游街时,春珰并不曾去,此时见了春珂这般作态,不禁蹙起眉向岸边瞧去。
春祈河周遭围了这么好些人,大都狼狈鬼祟,独他一人好似谪仙般立在岸边。
明明河水层层漫上来始终跟他离着半寸,丁点儿不沾身,却叫人觉着他披着一身青山薄雾从水里来,终究也要归散于水波中去。
沈瑞脚尖一偏抵上根短木桩,这点轻微的磕碰让他回过神来,可目光仍是跟带着钩子似的毫不遮掩地往江寻鹤身上落。
大有一副不把人拽回人间就不罢休的架势。
原书中只写了江寻鹤商贾出身,沈瑞倒还当真不知道他究竟做的是哪门子买卖。
他忽而轻笑了一声,若是这漂亮鬼肯束手做个赏心悦目的花瓶,供他日日观赏,大约也算是门不错的生意。
只可惜,这漂亮鬼要收人性命。
货船逐渐靠岸,撩水的声音也越发地沉重清晰起来,就连货船上穿着短衫赤膊的壮工也瞧的一清二楚。
人群中有了短暂的沸腾,原本穿梭在各处的劳工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等在船将要靠岸的地方。
但比他们更快的是一小波穿着对襟长袍、外披短布衫的行商人,一个个神色焦急地小跑着往岸边挤。
汴朝走商者衣饰上多为便利而做改动,本是个实用应运的法子,却平添了一项供人诟病的谈资。
即便他们自己瞧着獐头鼠目的,也不耽误商人从他们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嘟囔两句。
沈瑞看着他们一个个满头大汗的样子心中升腾起一丝疑虑,他转头看了看正在搭梯子的货船,目光仿佛能透过船板瞧清楚里边的关窍似的。
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儿,竟值得他们这般慌乱?
沈瑞难得提起了些兴致,原不过是过来瞧瞧行情的,见着漂亮鬼也就算了,现下瞧着还要发现个有趣的把柄。
不过一个转头的功夫,再回过头去,沈瑞就眼睁睁地瞧着那帮子商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江寻鹤面前,其中一个屁股一顶,宽阔的后背就将人遮了个严实。
眼见着一个个神情苦大仇深的,分明是来者不善的样子,沈瑞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慢慢站直了身子。
这帮掌柜的也没想到自己山高皇帝远地在中都过了十几年的舒坦日子,冷不丁地一睁眼刀就架在脖子上了。
谁能想到东家愣是一点风声都没漏地将他们的把柄都搜罗齐了。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是行商管店的,谁能确保账面上四平八稳半点岔子不出?便是被大笔朱批地递到脸上,也是给了机会的。
可他们正美滋滋地坐在店里等着乌州货船上捎带着的东西时,有眼尖的传过来风声:东家亲自到春祈河看货。
个个勉强将快要吓散的魂儿搜罗起来,强行吊着一口气,连忙赶来春祈河捡命。
马车甫一停下,便着急忙慌地小跑着挤过来,终是赶着卸货之前寻到了江寻鹤。
沈瑞大约不知道在他略带着些轻佻盯着江寻鹤瞧时,自己也在他眼中暴露了个透彻,甚至要比传胪日酒楼上那一眼相望更叫人心生波澜。
江寻鹤收回视线看向周遭围着的掌柜的,个个腆着脸赔着笑,伤眼得很。
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两眼,由最胖的那个先行打了个头,他嘿嘿一笑道:“东家,我们有件事要请您宽宥。”
边说着,手掌就止不住地往江寻鹤衣料上扯,试图求些怜悯。
就在那只胖手将将要碰上衣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诸位这是要做什么?”
几个人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转头,就看见沈家最乖戾的那个嫡子身穿一身朱红色绣金狮子团锦袍站在他们身后,目光阴沉地盯着胖掌柜那只不安分的手。
“不想要的东西,可以剁碎了喂狗。”

第005章
胖掌柜还没回过来神,先被他的话吓得一哆嗦,猛地将手收进袖子里,随后悄悄抬眼看了看沈瑞的神色,又小心地扯了扯袖筒试图遮盖地更严实些。
沈瑞嗤笑了一声,目光从胖掌柜的手上挪到了这些掌柜们的脸上。
他本就眼睛狭长,此刻压低了眉更显出几分凶相来,目光寸寸扫过的时候跟裹了刀子似的,不像是在瞧人,到好似要把人抹了脖子般。
适逢水面起风,沈瑞腰间的玉佩磕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玎珰声,他忽而扬了扬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来。
几个掌柜原就心慌,此刻更是连忙跟着嘿嘿笑起来,可却是越笑越不对劲,尴尬的笑声又逐渐被压了下去。
只剩胖掌柜一个人还没发觉,眯着眼龇着牙笑,旁边儿的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暗暗怼了怼他,结果他甫一睁眼就对上了沈瑞看戏似的目光。
胖掌柜咂了咂嘴,干巴巴地收起笑。
沈瑞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那漂亮鬼,见他还算是个囫囵的,没真叫人欺负碎了,才有些懒散地收回了目光。
“瞧着诸位在中都过得还算顺畅?”
这种客套话几个掌柜可就熟悉了,气氛顿时有了一瞬的松懈。
“哪里哪里,不过是混个饱腹,均是仰仗沈公子庇佑。”
“混个饱腹?”沈瑞的目光从胖掌柜几乎要觍出短布衫的肚子上划过,他轻笑了一声道:“爷倒是瞧着个个膘肥体壮的,半点不曾亏待过。”
胖掌柜委屈巴巴地往回吸了吸气,可到底还是徒劳,同行掌柜的目光几乎要把他身上那点肥膘都烤化了。
他伸手端着肚子往回摁了摁,试图减小自己在沈瑞眼中的攻击范围,偏他不抬头也能感受到沈瑞的目光越发刻薄得厉害。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将铺子里近三个月做的沈家的单子都回忆了个遍,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才叫今日遭了这么一通无妄之灾。
没辙,他只能偷偷看向自家东家,试图寻摸点庇佑,却发觉东家正眼底含笑盯着那沈家嫡子瞧,半点没有要顾及他们死活的意思。
江寻鹤只觉得沈瑞瞧着远比在酒楼上眉目生动,压着眉唬人的时候更是漂亮得厉害。
从眼尾到唇角没一处是乖顺的,再凑着中都那些传言,将他那股子小霸王似的浑劲捏了个透彻。
小霸王似有所感地看过来,眼底那点刻薄劲儿还没褪尽,并着一身朱红色的绣金狮子团锦袍,衬着身后的青山都燃着火般地灼眼,好像能透过水边漫着的雾气烫进人肺腑里似的。
江寻鹤却轻轻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笑起来。
沈瑞见状蹙起眉,他就着那点还没忘干净的原书,只能勉强记着这漂亮鬼出身低微,顶多也便是在仕途上吃了原主好些苦头。
倒是没想到,便是来等着货船取货,也能叫这几个掌柜青天白日地给欺负了。
一想到方才若是他不曾瞧见,那漂亮鬼指不定还要为着家里那点稀薄的生意闷吃下什么苦头,沈瑞便觉着齿尖压不住地痒。
原书中百般风.流的劲儿不知道都使在了什么地方上。
这些个污糟玩意儿的心思不用想都猜得出,他纵然想叫这漂亮鬼死,却没道理叫蛆虫得益。
“诸位在中都也是顺风长的人物,可若是想要在中都横着走,只怕还差点份量。”
沈瑞瞧着他们紧绷着的神情,难得升起点兴致问道:“折辱新科探花,你们有几条命够死的?嗯?”
他的目光在掌柜们的脸上挨个扫过去,擎等着他们最好把鼻涕眼泪一并哭出来的丑样子。
终于有机灵的反应过来,想要出言解释,却又在话将出嘴边的时候硬生生咽下去,噎得他险些翻个白眼。
清泽送账册的时候交代过:东家此次来中都,不必叫旁人知晓。
他们账册上的错处还不曾平下来,眼瞅着货船又靠了岸,若是再出差错,少不得要收拾包袱滚蛋。
可若是将这罪名认下来……几个人对视一眼,又偷偷看向沈瑞,只觉得嘴里发苦。
江寻鹤在听到沈瑞的那句“折辱”时,眼皮禁不住似的跳了跳。
从小到大,他经过的打量大都不善,或贬斥、或算计,或是因着那张脸浑浊、垂涎。
倒是头一遭被人从烂泥中清白着扯出来,且这扯人的——
江寻鹤轻笑了一声,且这扯人的自己尚且是个行事乖戾、目光轻佻的小霸王。
“多谢沈公子搭救,不然……”
话没说尽,其间意思便更扯不尽了。
几个掌柜的梅开三度地对了对目光,垂下头捏着鼻子把这名头给认了。
靠山吃饭,总不能还要放火烧山。
沈瑞哼笑了一声,他左侧的眉眼间有一颗小痣,这会儿便显得既漂亮又凶恶。
“少献殷勤。”沈瑞掀了掀眼皮懒声道:“爷不过眼里瞧不得脏东西。”
他尚且还没有牡丹花下死的那点兴趣,更何况这漂亮鬼还是个明日便要取他性命的。
货船靠了岸,周遭便逐渐喧闹起来,往来运货的和争执着讲价的挤成一团。
春珰见河岸上逐渐聚齐了人,便上前小声道:“公子,楚家的人已经来了。”
沈瑞此次除却来看南北的货船,便是要见楚家的人,毕竟中都经商的世家,仅此一家。
他弯了弯眼睛笑眯眯道:“既如此,诸位回见。”
他笑起来时唇边露出一点犬牙尖,瞧着着实有些不太和善,偏几个掌柜半点不敢逆着他的意思,只能僵硬的附和着笑道:“沈公子回见。”
行商者大都不易,泼天似的买卖也要亲自来盯着货,待到一一查清无虞了运回铺子里,才算是走过了头一关。
在这之后还有大摊的经营周转,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沈瑞想在这行商中插一手,就得有个懂行情的为之驱策开路。
前面是无可避免的改.革更替,后面还有个索命的漂亮鬼,由不得他一一试错,他也懒得在这点进程上耗费精力,他要做的须得是一笔稳赚不亏的买卖。
河岸上早已经是人挤着人,挪不开步子的境地,可沈瑞甫一转身便看见了楚家而今的当家人——管湘君。
女子身形终究是好辨认些,在一群或是拿着算盘账册或是披着短衫扛货的男子中,头戴斗笠的管湘君显得尤为显眼。
闲人好事者赁着副唇舌生怕亏了本钱,凡是惹眼写得,皆能沦为其谈资。
沈瑞走过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已经将原书中未写尽的东西补了个周全。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周遭的人在中都大都听闻过他的那点放肆的行事,生怕把这麻烦沾到自己身上,一个两个都想着法子避开,倒叫沈瑞顺利地站到了管湘君面前。
管湘君带来的几个账房伙计都戒备地看向沈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生怕这祖宗今日是哪里惹了不痛快专来撒气的。
若真犯到他手里,只怕缺胳膊短腿儿都没处说理去。
只有管湘君半步不曾动过,她与沈瑞之间分明隔着一层斗笠的轻纱,沈瑞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她沉静如水的目光。
清风渐起。将她的衣摆吹动起来,与身后不止息的水声融混在一起。
沈瑞轻笑了一声,合手行礼道:“管夫人,沈某来寻您谈笔生意。”
管湘君隔着轻纱看不太清少年的神色,只有大片的红映进来,热烈、放肆却又莫名地沉重。
“沈公子是想同妾身做生意,还是想同楚家做生意。”
“楚家?”沈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姿态松散却又坚定道:“沈某既是同夫人做生意,也是同楚老夫人做生意。”

第006章
中都城数得出的世家中,楚家算是个特例,汴朝商人大都身份低微,可比之行商者更难处世的却是女子。
楚家四十多年前遭过一次灾,若非楚老太太盘算庇佑,只怕今日中都城再听不得一句楚家之言。
楚老太太拄着那根御赐的龙头拐将楚家从飘摇中拉扯出来,甚至一路繁盛到今日之境地。
但世人大都毒舌利齿,别说只是茶余饭后和食物残渣混在一处的昏黄话,甚至个个见女子出了风头便恨不得将四肢折断、骨头嚼碎后吞吃入腹。
尤其是楚家长房的嫡孙暴病身亡后,作为其遗孀的管湘君便更是被强硬的扣上了克夫的帽子,好在楚老太太是个耳清目明的,力排众议扶持着她成为了楚家新一任的掌权。
楚家靠行商发家,因而在中都世家中是个难得不入流的,近些年人丁稀薄原是因着多年前的那场灾祸,口口相传后竟也成了些因果报应。
荒唐,滑稽。
沈瑞处在其间,竟有那么一瞬间觉着江寻鹤所行改.革之事应当更疾厉些,才好将那些个脑子都好似作了古的东西早日归拢进土里。
但略冷静了些,沈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而今便是这些个混账玩意儿中的一个。
那漂亮鬼的改革便不是什么轻飘飘的,而是要拿自己的命去做添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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