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去白炽的电灯,营造更美妙的氛围,采用了更为原始的蜡烛,熏出无害的淡烟,让人如同置身于仙境。
 许多摇曳的烛光色彩浓烈,比奢华的水晶还要明亮。
 封瑟悄无声息地登场。
 他披挂长至膝盖的短袖束腰外衣,上身的亚麻色布料遮住重点部位,形成自然下垂的褶裥,皮革透雕的平底凉鞋叩响大理石地面。
 细腻的布料足够让一个人的高上一等级,更别提他本来就有的——美丽年轻的面孔,极富线条美的身材,白瓷般的手脚。
 随后主办方还有一些零碎的饰物送来,封瑟穿戴整齐,带上枝叶鲜绿的橄榄叶冠,这一亮相,就好像栩栩如生的希腊美少年从角落的那副油画里走出来似的。
 参加化装舞会的男女大多年轻貌美,开始了热烈的交谈,全场的气氛像是被夏日躁动的风吹过,煽动的又有些如一泼沸腾的开水。
 封瑟不太想引人注意,端过一杯香槟,借着人们千奇百怪的装扮遮掩,站到了清冷的区域。
 他啜饮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借过酒光,眼眸开始被一把顶端描金的孔雀羽扇吸引,细长的眼睫顺着金绿色的羽毛上下摆动,瞳孔晃出上下的重影。
 很美——
 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
 什么是美——
 是那玫瑰色的红指甲,还是晶莹剔透的肌肤,又或者是魅惑的笑声,如钟摆在预定的时刻击中年轻的心脏,像丝线牵引住了皮囊下的灵魂。
 封瑟的瞳孔迷醉一片。
 想要更多——
 欲望,无法克制的贪婪。
 ——本能的理智在通过神经对他进行警告。
 封瑟原本迈开的的脚步一顿。
 等等……
 他喉结微动,吞咽口水,视线慢慢下移,看向空留几滴酒液的杯子,在几分钟前明明是满的。
 眼珠子瞬间布满了血丝,已经浸出了一片薄红,脸部的肌肉最终挤出个嘲讽的笑容。
 什么嘛,好戏已经开始了。
 而他这个旁观者,却不知不觉的入了戏。
 封瑟打碎了玻璃杯,面不改色地用尖锐的碎玻璃在衣物覆盖下的皮肤划开了一道伤口。
 血液渗出的湿润让他好过多了,再去看那位令他都着迷不已的盛装美人,对方打着扇子和肌肉健壮的酒神打情骂俏,依旧漂亮,不会让他一直盯着看。
 然而,那股令人失去思考能力的魅力真的消失了吗?
 一滴油在一杯水中非常明显,却在一杯油中,又会发现它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封瑟看着活泼欢笑的人群,陷入了沉思。
 他的机械怀表在响动。
 离他和白寒景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他来打探下情况。
 没有意外最好,否则谁都不敢保证今晚会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他们两个倒是不会留手。
 他承认,他就是在往枪口上撞。
 接二连三的不平常,与其窝窝囔囔的混着,不如痛痛快快的来作死。
 他和白寒景都赞同。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外面随时准备接应他的白寒景正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
 再抬头,倏地,他的视线范围闯入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像两个小型漩涡,有魔力地把他卷入。
 看向来人。
 封瑟的呼吸一窒。
 黑夜下。
 全身湿漉漉的青年光脚踩在栏杆上,像杂耍演员一样在洗细的金属杆上如履平地。
 他张开双臂,夸张地弄出个甜蜜的笑容,呈乳白色的皮肤,闪烁怪异的光泽。
 “嗨,先生,你是在找我吗?”
 前往游轮上的大餐厅,必须经过二等舱的甲板,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而他就挡在了这条必经之路上。
 白寒景的脸上看不出喜怒,眼瞳比平时更冷了三分,满头银发比月光还要的璀璨,还要冷。
 “你之前找不到我,是因为我跳海了呀!”
 “说真的,你一定早就想找到并且弄死我,现在,你不用再找了。”英俊又掩饰不住非人类感的青年,大笑道,“你看,我这不是来自投罗网了。”
 “当然,要取走我的命,你得和他们先聊聊。”
 他故意恶劣的拖长了语调。
 咔嚓咔嚓——
 船上的门一扇扇被打开了,打开他们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走了出来。
 有男有女,老少皆有,不管处于哪个阶级层次的人,此刻都面无表情,机械性的动作着。
 他们跟随着同伴的脚步,手中持有的武器有些可笑,枪支和刀具十分少见,却没有谁的手是空着的。
 像一群被操控了的傀儡,被无情的丝线拉扯,站到了与白寒景敌对的一方。
 人群一茬接着一茬,似乎不可计数。
 “放心,我才有那么傻,不会认为这些家伙就可以拦住你。”他笑盈盈道,“来,杀吧!”
 “希望你能满意这些弱小的生物!”
 随着猖狂的尾音落下,他的周身在变化,皮肤的剔透和折射感不是错觉。
 他的皮肤迅速被晶莹的鳞片覆盖,那双水蓝色的眼睛更鼓了,充斥着狰狞与残忍。
 月光下,怪物的影子诡谲地舞动。
 字句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传入耳膜。
 如同听了一场伤感的曲子,声线像钢琴的低音伴奏, 在话音刚落下的那刻, 熟悉感扑面而来。
 他…在说什么?
 眼眶忽然变得滚烫,因为有一种莫名的情绪, 在诉说这份熟悉感。
 他的喉头莫名发紧。
 听完那短短的一句话。
 封瑟却就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没了下文。
 不知所措, 以至于让他有些疏离,明明对方像一名阔别已久的老友,时间将它们分隔,在遇见时,无法用最平静的态度来对待。
 他有些不敢看, 那双令他失控的黑眸。
 自称为爵士的贾斯汀先生像是没有事要做,与他并排站着,他的身材很瘦弱,长手长脚, 脸上扣着一个黑色面具,只露出眼睛。
 西装笔挺, 黑长发扎成马尾, 羊皮手套覆盖住他的双手,眼部裸露的皮肤非常白,衬得眼睛格外黑幽。
 这身打扮,是典型的20世纪男士穿着, 但与今天这场希腊神话主题的舞会格格不入。
 这可不是假面舞会, 旁人看到,可能会觉得他是来砸场子的。
 封瑟好不容易将眼部的酸涩压下, 偷偷瞟了一眼对方。
 贾斯汀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和身份,没有再和他说任何话,就如临时起意一般。
 他也不看重容貌,对封瑟视而不见似的,要不是是他首先搭讪,两个人站在一起,别人也许会认为他们有仇。
 封瑟的窥看没有引起贾斯汀的注意。
 他在盯着墙上的油画看,抬起手指,有些暴殄天物地直接用手去触碰油画本身,指腹摸索出细微的响动。
 那姿态爱怜又专注,如同在就是自己美丽的爱人。
 我还想听他开口说话,一句也好。
 封瑟知道自己不太正常,但眼前这个人就是让他有一种不一般的感觉。
 在怪诞的宴会上,有许多诡事,他对他的感情,不是遇见怪异贵妇人的虚假迷恋,而是发自内心的亲近。
 这是一见钟情吗?
 封瑟很不想承认,可他没办法把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安上一个个合适的名头。
 又或者是一见如故?
 反正,他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讨厌对方的想法存在。
 也许他是不怀好意者的一员,和那位异装美人打算让他沉醉,可盯着那双黑眼睛发怔,回过神来,他不会产生被愚弄后的滔天怒火。
 这是不一样的。
 “你看,这很美,是不是?”令他心脏抽紧的人说话了,封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那是和他对话。
 说来也巧,那副油画的主人公就是封瑟今天扮演的角色——纳西索斯。
 密林河边,陷入疯狂爱恋的美少年痴痴的望着水中的倒影,秀美的林中仙女厄可委屈地望着他,他的心上人满眼心里只有自己。
 贾斯汀的视线不曾离开油画,他似乎是格外喜欢这幅画,只是他触碰的不是纳西索斯,而是倒影。
 “他不知道他的爱,不曾知道他的笑容和哭泣都令他为之发狂,引得他绝望地投水自尽。”
 “不过,他心甘情愿地承受了这份代价,诞生和死去,他把全部的自己都交托出去。”
 停下了那番奇怪的自言自语。
 他转头,对封瑟说:“你不来看看吗?”
 贾斯汀望向他,漆黑的发尾扫过肩头,眼眸里写满了鼓励的笑意。
 封瑟只感觉身体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去触摸,指尖滑过人物丰腴的线条,一点点挪动,忽地小指就碰到了那只同样放在油画上面的手。
 温度从手套下传来。
 封瑟不习惯与人接触,下意识想要把手抽回来,可那位开头冷淡的先生竟然同样用小指勾住了他的小指。
 于是,一张面具与一张脸相对,两双眼睛映出对方瞳孔的颜色,是没有分别的黑。
 他们默默地凝视对方。
 贾斯汀的手很冷,像冰,但又仿佛有一簇滚烫窜上了指尖,变得很热,像火。
 他们不约而同的望向对方,间距隔着十厘米,眼睛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凝视。
 封瑟不知道,在那冰冷面具的遮挡下,是否会有嘴角上扬形成的微笑,只知道,顷刻间他的灵魂被牵引。
 在命中注定下,星星在相同的轨迹运行,又在万有引力下曼妙地碰撞在一起,发生了一场恢宏的奇迹。
 太暧昧…他恍惚间听到了一缕淡淡的轻笑声。
 贾斯汀在低笑。
 不可忽视,不可躲闪——
 封瑟沉默了许久,出乎所料的来了一句。
 他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喜欢我吗?”
 尘世的喧嚣都渐渐走远,贴心地为他们隔开了一个空间。
 封瑟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除了他的回答,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
 贾斯汀:“我想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回答我。”
 封瑟自持冷静道。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封瑟轻声开口了:“我想,我很喜欢你。”
 被烫到了一样,贾斯汀缩起了手指,也很轻很轻地说话,“我想,我也是的。”
 对话完毕后,双方有一分钟的寂静。
 一滩死水总有人要来打破,把讨论继续下去。
 “那你爱我吗?”
 封瑟问出了更奇怪的话,奇怪的连他自己说完话的一秒之后就后悔了。
 他稍稍的挪开了自己的眼睛,不想去看询问对象的反应,哪怕那人所有表情都被面具挡住了。
 “你懂爱吗?我是说真正的爱。”对方没有很快回答,而是问。
 “不懂。”
 爵士浓密的眼睫高高挑起,像揭开珍宝的幕布,露出那被夸赞的部位,是闪烁华彩的黑欧泊。
 他在注视人时,真的会让人有种被浓郁爱意包裹的感觉,成为一名迷失者,心甘情愿溺毙在他所构造的深海。
 “第一次见面,又是喜欢,又是爱的,我们进展的不是太快了?”
 “而且你不懂爱,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爱你?”
 很简单的,很多人对我说过爱——艾利尔,埃尔维斯,白寒景,他们说爱我。
 艾利尔捧给他心脏的癫狂,埃尔维斯极富占有欲的掠夺,白寒景不曾后退的执着。
 冰魄般的蓝眸,澄澈温润的琥珀色,冷硬无瑕的金属,与这双黑眼睛逐渐重合,爱应该能从眼睛里看出来,贾斯汀用他沉默的眼睛阐述了一切。
 虚薄的冰层是封锁不住炽热的岩浆的。
 封瑟不说话,缄默却是最有力的武器。
 有人说,爱是灵魂不可避免的回声。
 贾斯汀笑出声来,首先败下阵来,他说出来:“好吧,是啊,我爱你,这个回复满意了吗?”
 他承认。
 没有等待久后,尘埃落定的感觉。
 封瑟又怪异地感受到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愉悦。
 你是应当这样回答的。
 他病态地沉浸在这种反应里,不可自拔,又听到对方说:“那你……爱我吗?”
 小心翼翼,胆小鬼从未勇敢一次,在假面的遮掩下,他问了出来。
 封瑟的心脏生出一种不知缘何的强烈冲动,昭然若揭的情感发酵,有一种苦甜感。
 这让他本能地张开双唇,“我——”
 一抹银光强势的劈开了空气,随即而来的冰冷话语霸道地将那些未形成的话尽数封回口中。
 “他不爱你。”
 黑衣银发的男人早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冷声代替封瑟给出了答案。
 突如而来的冷光几乎是贴着贾斯汀的眼球擦过去的,精准的令人发指,似乎连视网膜都留下了印记。
 定睛一看,那是一把银制的餐刀,直直的插进了脆弱的画布里,说来也巧,刚好把油画里纳西索斯的面孔全部都破坏了。
 同时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二人过分近的距离。
 “我要的,不是你的回答。”
 贾斯汀淡淡道,他面具下的脸一定是面无表情,转头看向封瑟,“我想要你的回答。”
 封瑟看看白寒景,那这张俊美的脸没有情绪起伏,他不知怎么的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了。
 话说,为什么他有种莫名的心虚?
 “几位…咳咳咳……”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可不可以,先关注一下我啊——!”
 这时,一个人爬了进来,对,是用爬的。他的四肢怪异的扭曲着,像四根麻花。
 他一边说话一边咳,口中有蓝绿色的液体喷溅在地上,污染了美丽的大理石。
 虽然很不想承认…应该是他流出的血。
 那个人在两个人的漠视和封瑟一个人的惊讶下,抬起了他的头,露出了一张英俊的脸。
 他气若游丝的对封瑟打了个招呼,“嗨,又见面了,没关系,不用管我,我其实只是想对说个遗言而已。”
 是那个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服务人员,多亏了差点付不起小费的尴尬,封瑟还记得他。
 还有他身上与人类格格不入的矛盾。
 “唉,我没帮您拦住他,这家伙真不是人。”他对贾斯汀说,“临死前我只是想解释,请您别听拿群贱人瞎说,我绝对没有为了和您争夺吾主的宠爱去染头发,我本来就是个黑头发的啊!”
 “好了,我说完了,我死了。”
 他把头一歪,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老大,不动了。
 说死就死。
 封瑟:“………”
 不是错觉,贾斯汀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或许,他也像封瑟那样,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踏踏踏——
 高筒皮靴踩出轻快步伐,一声一声扣在人的心上,又如死亡将至的丧钟,昭然宣告。
 总有人不会等待的。
 白寒景向他们走来,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军刺,锋利的尖端甩出了一条亮白的弧线。
 封瑟才反应过来。
 不是只他从那场幽默的黑色喜剧里反应过来,而是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异常。
 为什么白寒景的脚步声那么清晰?
 那是因为——
 乐师停止了弹奏,希腊的“众神”们站在原地,停止了他们的交谈,一张张或年轻或衰老的脸上,无数双眼睛盯着白寒景,脸上的表情像涂了强力胶般定格。
 不是所有人神经都是那么粗大的,看见一个人爬进来后死掉,不会发疯似的尖叫,满客厅的推搡逃窜,才应该是正常人该有的表现,无论他们的身份有多尊贵,首先他们的是正常的。
 而现在呢?
 应该说是傀儡吧。
 一个个傀儡呆板地站着,等待主人一声令下。
 “挡住他!”
 贾斯汀的声音从他的面具下传来。
 封瑟没来得及动作,手腕被他一把扣住攥紧,紧接着整个人被他拉着跑。
 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无法反抗。
 以他现在自己的身体素质,拿力量来说,掰碎一个成年人的骨头,就像掰饼干似的轻松,而这一双瘦弱的手轻而易举地桎梏了他。
 “宙斯”或许存在,比如说命令“众神”,现在正拉着他跑出大餐厅,攀越过无数的台阶。
 白寒景在经历一场“神战”——
 阿芙洛狄忒摘下头顶的花冠,试图用带刺的荆棘勒死他,完全不顾雪白的大腿在短裙下若隐若现。赫尔墨斯高举手里的金魔杖,敲向他的头,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一左一右的制住他的手臂,波塞冬的三叉戟凌厉的戳向他的心脏。
 人群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们毫不顾忌自身,不知疲倦,不知恐惧,只为了完成他们主人的命令。
 白寒景的身影很快就被淹没了。
 “哈啊哈啊……”
 把身后的混乱场景甩掉,贾斯汀终于把封瑟带到了可以欣赏到美丽夜景的甲板。
 星月好奇地从天空望向人间。
 “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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