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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庚(离弦)


因为一些制度,按理只要他们办的回收厂手续齐全,回收价格优于市场,老光是有这个权限做主将废零件处理给他们。这事贺伟东之前跟年美红讲过,她当时觉得没什么,但是后来发生了李诚爸爸那件事,再说起这个来就有些敏感。
“这不一样,李主任那是跟厂家合伙谎报采购价格。老光没胆子干这事,他就是走正常流程,合规替咱厂处理零件,我们白纸黑字定的就是好价格,合同发票都齐全。老光给公家多赚钱,业绩好了能拿效益奖金,不用冒险吃回扣。”贺伟东澄清道。
年美红听了踏实些,可又担心回收厂那边,“你们办的回收厂不能光指望锅炉厂那点破铜烂铁吧,那能赚钱吗?”
“一开始就先从锅炉厂赚点小钱,回头做大了老齐和他朋友还有别的关系找渠道,人家往里投的钱是大头,我才占多少,他们肯定比我上心。”
年美红边听贺伟东说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总觉得贺伟东虽然脑子不笨,但太一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有点犹豫,“能行吗?风险高不高?咱家就那么点存款,万一亏进去怎么办。大年是不愁钱,小繁以后可还得娶媳妇成家。”
贺伟东这些年实在窝囊够了,就算有风险他也想搏一搏,前怕狼后怕虎那一辈子只能这样了。况且他听了老齐给他讲的运作流程,觉得办锅炉厂不算风险高的投资,不然他们自己也不能干。
他觉得年美红又不懂,懒得说太多,就道:“我都研究过了,是个好商机。我正好有老齐和老光这两边人脉,天时地利人和,晚上我再去了解了解,你就别操心了。要不然现在物价上涨这么厉害,钱都放银行里贬值也不是个事。”
这一点年美红倒也承认,所以并不是坚决反对贺伟东做生意,只是不懂门道就谨慎些。
“那你要是觉得行,家里的钱你拿去投,但我先说好,小繁那十五万赔偿款坚决不能动,必须给他上大学读研究生用。”
贺伟东早知道年美红不会让他动那笔钱,压根没往那上打主意,摆摆手让她无须再提了。
年美红还是提醒他晚上少喝酒,回来注意安全。
两人说完正事,年美红发现今晚饭桌上异常安静。
贺繁是不会在大人说话时插嘴的孩子,但江代出不是,贺伟东说什么他都听不惯要顶两句。因此确切地说是江代出特别安静,连富贵和小旺转来转去他也不拿骨头逗,闷头把脸埋在碗里,就看见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大年,你怎么没精神啊?打球打累了?”年美红纳闷儿地问。
江代出还怔然嚼着那句“贺繁要成家”,听他妈叫了他才回过神,应和道:“啊,对,打太久了。”
说完一下意识到“打球”是贺繁编来掩饰他“上网吧”的理由,心虚地看了眼贺繁,还好贺繁没有注意。
年美红夹了块排骨给他,他低头啃了一口,感觉旁边有视线射过来。
偏过头,觉得还是自己心虚,贺繁根本没在看他。
饭吃完,他才想起桌上那堆漫画,慌忙进去查看,幸好没被动过。趁贺繁还在外面,他把每本都草草翻了翻,确认没异常,就都码齐了放着,只把那一本单独拿出来塞进了床底的箱子。
晚上他早早爬到上铺,背靠墙坐着,把电脑抱在肚子上。这样从贺繁书桌的角度看过来,脸能被显示屏挡住。
他留意到贺繁做两张卷子的时间一共回了五次头,没有和他说话,看几秒又转回去。
下床要上洗手间的时候,贺繁叫住了他。
他假装一脸无事地回头笑,“你今天卷子挺多啊,写了一晚上。”
贺繁:“你才是从回来就一直不说话。”
江代出乱找理由,“哎呀,我不是看你作业多,不想打扰你学习嘛。”
贺繁没接他的茬,抿了一下唇,问道:“去首都的事我爸妈给你压力了吧?”
对于他们当时的年纪来说,换人叫父母已经不大容易了,因此称呼上一直没改口。
但不同于年美红夫妇对江代出,江致远他们虽没有收回贺繁原来的房间,也会叫他跟江代出一块过去度假,但贺繁可以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家里的人了。
比如江致远正筹备开一家新的分公司,拟定名字只会问江代出觉得怎么样。比如付雅萍想在国外买房,就只会怂勇江代出去和江致远吹风。再比如江致远老家的祠堂翻修,他出了一笔钱,在信封上写“孝子贤孙为先人敬上”,落款也只有自己和江代出的名字。
当然这些贺繁并不在意,也绝无抱怨。
没等江代出回答,贺繁又问:“是不是今天又打电话跟你说这事,所以你故意不带手机。”
江代出张了张嘴,没否认,含糊着说:“老江最近总打。”
贺繁:“你还是不打算去吗?”
江代出:“嗯,不去。”
他本来还有半句“你在哪我就在哪”,临到嘴边觉得不妥,又憋回去了。
贺繁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迟疑,默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其实去首都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爸有人脉,也有钱,能安排你进一个好高中。再说他们肯定也想跟你一家团聚。”
江代出听完愣了愣,半天没说话。
诚然,他不是没良心的白眼狼,亲生父母没有亏待过他,对他不错,他心里有数。江致远人在首都,隔三差五会给他打电话,询问他的生活近况,付雅萍也总寄东西给他。他知道那二位还算喜欢他,对他寄予厚望,愿意栽培他为他铺路,甚至将来打算送他出国留学。还不止一次提过家业都是给他的。
一年几个月的相处和慷慨的物质给予都让江代出没法无视这对父母,有时候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一半随着心意留在锦阳,一半去首都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是听贺繁这么一说,他有点难过,委屈道:“你不想我陪你吗?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要为你的学业和将来负责,做的决定要考虑你自己,不要考虑我。”贺繁道。
江代出定定看着他,发现他虽然语气笃定,但眼中是没有光的。
贺繁被他的眼神蛰了下,睫毛微微一颤。
江代出说:“我考虑完了,就在锦阳随便找个高中上。我不爱读书你又不是不知道,换个地方难道我还能转性儿了?”
他都想好了,要是在锦阳考不上大学,大不了就跟着贺繁走,他去哪上学,自己就在他的城市找个工作摆个摊儿,争取还能骑车接送他上下学。大老爷们儿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贺繁见他执拗,又客观地帮他分析了一些利弊。但江代出心意已定,多有道理也没用,话题便不了了之。

江代出很早就躺上床,贺繁学习完,以为他睡了,关了台灯也去休息。
听到贺繁的呼吸变得均匀平稳,江代出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发呆。
他不是装睡,是真的想睡,但脑子里混乱一片根本静不下来。身体也像被锁链拴着,沉重得不想动弹,感觉一动就要哗啦作响,于是就这么干躺着。
差不多把从小到大的事走马灯似地过了个遍,直到外面生起一线天光,他才终于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被虚空裹噬。他感觉自己一会儿被抛高,一会儿朝下坠,许久后才着靠于一片静谧温暖中。
烛火光影绰绰,跳动着映出轮廓,他感觉自己被点燃了般躁动起来。
似乎有种本能驱使,他逐着一缕发香,拥抱了光影中清匀细瘦的背影。
以往的这种梦都是模糊无实的,可这一回他却切实生出了五感。或者说他曾经触到过,嗅到过,听到过,因而深深记得那些感受。像是困住了一只颤动的蝶,相碰时他也激动得全身颤抖。
可又知道那不是一只蝶,他分明看见一对浅浅的腰窝被烛光投下的阴影。
一声急促的呼吸在晨光笼罩的室内响起。
江代出猛然醒来,胸腔如擂鼓,全身的血液还沸腾着。
迷茫片刻,他悄悄坐起来,生无可恋地抱着头在心里哀嚎。自欺欺人逃避了一整天,终于还是在一场晨起的梦里被戳破,再一丝侥幸也没了。
他对贺繁,就是有那种怕是贺繁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心思。
他喜欢贺繁,不是对兄弟的喜欢。
看似荒谬,但他确实也搞不清楚,在昨日那个时刻,到底他是先确定了性取向还是先确定了心上人。
之前他不知道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
所以才把心动当欣赏,迷恋当依赖,嫉妒当保护,才把对贺繁的窥觎误以为是习惯性地开“讨他这样媳妇”的玩笑。
细细回想,早在他一次次忍不住想要触碰贺繁时,他因一直定向有误,而显得略晚于同龄人出现的性意识已经觉醒了。
等江代出几近把人生怀疑个了透彻,贺繁的闹钟响了。
听下面传来窸窣起床的声音,江代出也故作刚醒,谎称尿急匆匆钻去了洗手间。
他比昨天更不敢与贺繁对视,内心天人交战,自己跟自己缠斗了一天,还是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贺繁。
放了学后,贺繁留在学校补习,年美红见他闲着,叫他把孙玉超妈妈给盛辣椒酱的碗送过去。
江代出拿着碗去敲门,听陈玉超的妈妈从里面提声喊:“谁啊?罗扬吗?小超不在家。”
他听那语气带着警惕,不解道:“姨,我是贺年。”
里面传来拖鞋踩在瓷砖地上的声音,越发近了,跟着门一开,“是大年啊,快进来。”
陈玉超的妈妈神情和善,与方才听着疏冷不悦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江代出双手将碗递了过去,嘴上抹着蜜道:“您做的辣椒酱太绝了,我家昨晚米饭都没够吃,我妈都想找您学了。”
“没问题啊,下回我做的时候喊她过来看。”陈玉超妈妈眯眼笑说。
“好咧姨,那姨我走了啊!”
江代出正要转身,忽听里面传来一阵冲水和开门声。
见陈玉超从厕所出来,陈玉超妈妈忙叫他:“小超啊,你正好跟大年一块儿下去,帮我买袋粗盐回来,我得把咸菜腌上。”
陈玉超应了他妈,就跟江代出一起出门。两人走到一楼时,江代出才问陈玉超:“罗扬怎么了?刚才你妈以为我是他,说你不在家。”
陈玉超在厕所里也听见了,无奈道:“别提了,刚才他叼着烟在我家楼下打电话,我妈看见了,估计是怕他来找我。”
江代出愣了愣,“你妈不让你和他玩了?”
陈玉超点头,“我妈让我以后和他少接触,想找人玩就找你跟贺繁。”
江代出:“那你怎么和你妈说?”
陈玉超没有正面回答,迟疑了一下,反问江代出:“大年,你觉不觉得,罗扬有点学坏了?”
江代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可没法否认罗扬越来越像个小混混了,不仅小小年纪就染黄毛打耳洞,还总叼着烟满大街溜达。心里能理解为什么陈玉超的妈妈会提防他来找陈玉超。
可江代出心里又忽然悲哀地一凉,想到在家长眼里,同性恋可能并不比小混混好到哪里去。
见江代出怔然不答,陈玉超急忙又道:“大年,我没别的意思,不是说他就不是我朋友了,就是......我跟他确实越来越玩不到一起了,他去的那些地方我都不想去,他聊的东西我也接不上话......你跟贺繁跟他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真没有挑拨你们的意思......”
陈玉超越说越小声,大伙从小一块长大的,他不跟罗扬好了,就有点逼其他人站队的意思,但他心里真不是这么想,倒怕江代出跟贺繁觉得他无故疏远罗扬,才干脆说了实话。他现在和江代出说罗扬的坏话,其实心里特别羞愧。
江代出知道他就是这样憨直的性格,见他也为难,倒安慰他:“我知道了,你别多想,就听你妈妈的吧。”
陈玉超很自责地满脸泛红,怕江代出觉得他自私卑劣,还想替自己解释几句,“大年,你听说过一句话没?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觉得我跟罗扬就不在一条道上了。我不想打架,也不会泡妞儿,我就想安安稳稳上个学......你能不能别和罗扬说......也别对我有意见......”
他说到最后,难堪地把头整个低下去。
江代出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拐,你放心吧,这话就烂我肚子里了。往后你跟罗扬怎么着我都当不知道,我对你也没有意见。你,我,贺繁......”
他顿了顿,说:“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江代出回去后,跟年美红说去接贺繁,回房间拿上放在床底的那本漫画,塞进袖子里出了门。
他又一个人来到江边,在江堤上席地坐着,捡着身旁的小石子朝江面打水漂。可是一连几颗都失败了,石子沉入水底,他的心也跟着沉,脑子里反复嚼弄着那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不知道这话用在这上合不合适,但一个同性恋跟一个正常人,听起来就很像走在两条道上。别说贺繁会不会回应他的喜欢,就连贺繁这个直道上的人,能不能接受他的道是弯的,这都是个问题。
他真的害怕坦白之后,会从贺繁脸上看到难以置信,反感嫌恶的表情,怕贺繁从此躲着他疏远他,再不想与他“为谋”了。
与其承担这万一的风险,他宁可假装自己是跟贺繁一道的人,至少还可以给贺繁当哥哥,当朋友,当“骑士”,名正言顺地腻歪着他。
反正听人说,初恋都是闹着玩,不长久,说不定,说不定哪天他就不喜欢贺繁了呢。
等他不喜欢贺繁了,他也不要再喜欢别的男生。这样贺繁就永远不会看出来,他就不用担心会失去贺繁了。
天色忽晚,橘红的落日沉入江面,一瞬转为灰蓝。江代出看着风将水波粼粼荡起,也听它吹动着手边那本漫画书,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
将这些都想好了,江代出总算觉得轻松一些。
他得去接贺繁放学,于是抓着漫画起身,将它卷了卷,扬手抛向了江面。
扑通一声,像决心落定,也抛弃真正的自己,随着涟漪渐渐平静,秘密没入水底。
可是他毫不犹豫,没选他自己。
他在心里说:贺繁,我选你。

第72章
离中考只剩最后一百多天,一中为了能多考出几个单科满分充门面,掐尖儿给学年排前的同学单独开了“明星班”,不仅周末两天要上,周三放学留个吃晚饭的时间就要回校补课。
因为结束要九点多,一到这个时间,校门口围满了等着接孩子的家长。
贺繁跟刘可欣都被选进了明星班,还被安排同组讨论,放学两人一起出教学楼往外走,刘可欣时不时拿笔指一下试卷,贺繁偏头看一眼,两人边走边讨论解题思路。
江代出早就到了,单脚撑住自行车,隔着栅栏朝教学校涌出来的人里张望,就看见贺繁和一个女同学挨得很近,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两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刘可欣看见人群里鹤立鸡群站着一个“熟人”,拍了拍正低头看试卷的贺繁,“你家六班那个是来接你的吗?”
贺繁闻言抬头,果然见江代出朝自己招手。
保安开了铁闸门,学生们呼啦啦地涌了出来,刘可欣瞅了一圈,没瞅见自己家长,就跟着贺繁一块儿往门外走。
走到跟前,贺繁问江代出:“你怎么来了?”
没有补课的同学放学不允许留校,贺繁没想到江代出都回家了,怎么又来接他,说好了他自己坐车回去的。
江代出看着贺繁身旁的刘可欣,心里有种下雨前空气给人的那种憋闷感。不过还是大方地跟她打了招呼,对贺繁呲牙笑着说:“没怎么,就是想来接你。”
贺繁无奈:“这么远折腾什么,又不是没公交车。”
一来一回要骑四十多分钟,他又不是走夜路不安全的小姑娘,觉得实在没必要。
“我又没事干,正好来买点炸串。”江代出笑着说。
贺繁:“人家早关门了。”
江代出毫不在意,只哦了一声,说那就回家买家门口的。
站在旁边的刘可欣看着他俩同自己爸妈一样“老夫老妻”的对话,没忍住笑了一下,又感觉有点不礼貌,抬起胳膊挡住脸,假装在拨弄刘海。
但贺繁还是看见了,与她一对视,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着,感觉她又投来了上次那种“你不用说我都懂”的眼神。
他越来越怀疑刘可欣是真信了“童养媳”的荒谬传闻。
可是这种事,刘可欣不说出来,他也不能主动去找她澄清,简直是无解。江代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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