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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庚(离弦)


他内心挣扎,最后咬牙抱起了那捆漫画说:“还是我买吧,你想看就找我拿。”
跟着低头转身进去付了钱。
三人在家属楼前分开后,贺繁沮丧地对江代出说起自己好心办的坏事。十二块,说不定是陈玉超接下来几天的午饭钱。
贺繁:“我不该那么说的,伤他自尊心了。”
江代出听完心里也很惆怅,不光是为了安慰贺繁道:“大拐跟原来确实不一样了,总像心里压着事,可能他真的喜欢孙婷婷吧。”
相比原来的木讷却憨直,现在的陈玉超的确心思敏感许多。
贺繁与他对视一眼,认同他的话,“嗯。”
江代出:“但他不可能真跟李诚结怨,我们是穿开裆裤一起玩大的兄弟,跟一般的朋友感情不一样,等他过了这个劲儿应该就好了。”
贺繁:“希望是这样。”
设身处地,其实不难理解陈玉超的困境,和他对大伙儿经意或不经意的疏远,尤其是对李诚。
就比如前阵子孙婷婷生日,跟李诚一起请大家吃炸鸡,陈玉超找了个理由没去。还有一次,也是大家在一块的时候,孙婷婷临时从家里过来,陈玉超又找了个借口先走。
好在李诚的注意力都在孙婷婷身上,没有注意到陈玉超欲盖弥彰的反常,不然真不知怎么收场。
江代出一通感慨完,忽然意识到自己话有失言,挡住了贺繁的路忙解释:“贺繁,我不是说没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就不是兄弟了,你可别误会我。”
刚才贺繁是有那一瞬想到这一层,还小小失落了一下,不过不会计较就是了。江代出主动纠正,那抹雾气就全散了。刚想说他没误会,下一秒江代出就改口了:“你确实不是我兄弟啊,没错啊!”
贺繁抬眼看他,表情有那么一丝怨念。
“你是我——”
“唔唔——”
就知道他要这么说,贺繁捂嘴捂得快准狠,还抱着他的脑袋猛晃几下。
江代出被晃得头顶冒花,眯眼笑着讨饶。说也说不听,贺繁放了手,无奈接着往前走。
江代出欠嗖嗖地追上来,“你是不是嫉妒我那些兄弟?”
贺繁:“......”
江代出:“要是嫉妒我剪条开裆裤也穿给你看啊!”
贺繁:“......”
江代出:“要不给你也剪一条一起穿?”
贺繁:“......”

时光宴宴,转眼上了初三。
有天中午,李诚到球场上找江代出,问他能不能借自己点钱。江代出问他借多少,手都插裤袋里了,李诚神情有些晦涩,问他有没有两千块。
这个数额远超江代出的意料,对一个普通初中生来说简直天文数字了。他问李诚要这么多钱干嘛,李诚支吾着说以后告诉他,但保证钱一定会还,最迟过年之前。
十几年的发小,情谊怎么也值两千块,江代出不至于舍不得,就是想不出李诚到底做什么需要这么多钱。而李诚的表现明显是宁愿不借也不肯说明原因,但看着很急用。
贺繁的大提琴课因为少年宫请不到老师一直停着,两人又没有花大钱的地方,江代出是可以不通过家长拿出这笔钱的。不过这份闲钱一直都给贺繁用,江代出习惯性地觉得那是贺繁的钱,把这事告诉了贺繁问他的意见。
认识李诚也好几年了,贺繁不觉得他会拿这钱去做什么不好的事,与江代出不谋而合地猜到他是要送孙婷婷一件价格不菲的礼物,怕人笑话他一个学生不量力,因此不好意思说。
江代出拿了钱给李诚,李诚问他要了银行账户,说回头转账给他。当时他只以为李诚是不想把钱取来存去地麻烦,没有多想,然而一个周末后,李诚就没有来上学了。陈玉超说,孙婷婷也没有。
那之后,两人的电话就都打不通了,人也一连几日没出现。江代出后知后觉地心慌起来,不是为了那两千块钱,是担心他跟贺繁一开始觉得最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
他们去李诚的新家找过,厂院儿的老房子也找过,都没见到他家任何一个人,又不认识孙婷婷的家长,一筹莫展只好去问了他俩班的班主任,得到的原因都是口径一致却语焉不详的:家里有事请假了。
就这样提着心等了一个礼拜,江代出在某天早上忽然收到李诚的一条短信,只简短地告诉他钱转给他了,谢谢他,其他什么也没说。
那一个上午,无论上学的公交车上还是课间,江代出跟贺繁都不停给李诚打电话,然而只能听到关机提示,发过去的短信也石沉大海。
午休时两人直奔银行,请工作人员帮忙查询汇款信息。
的确是有钱汇进来,但汇款人用的是自助机无卡汇款,无法获知转钱的是李诚本人还是别人代转。甚至任凭他俩磨破了嘴皮子,工作人员连转账地点是在本地还是外地都不肯透露,除非叫他们的家长带证件陪同前来。
两人一无所获地回了学校,又实在担心李诚和孙婷婷的安全,商量着要不要去跟年美红求助。可因为小姨试管移植失败的事,她已经跟着烦心好多天,不想再给她添额外的事。
然而当天下午就在学校听到了风言风语。
说是李诚跟孙婷婷早恋被孙婷婷的家长发现了,勒令两人分手,还要给孙婷婷转学去外地。
李诚不愿意分,又拗不过大人,就跟孙婷婷提出一起离家出走。
这么出格的事,一开始孙婷婷不敢做,李诚怕她是担心两人的生活,骗她说从网上在省会找了份“工作”,包吃包住去了就有着落,其实想着先逃离孙婷婷的父母再说,最后把孙婷婷劝动了。
怕被家长找到,他俩不敢坐火车,在客运站附近找了个拉私活的黑车送他们去省会。
那黑车司机见他俩年纪不大,用的手机都是好牌子,动了抢劫财物的歪心思,将他们拉到近郊的一处烂尾楼,吓唬他俩把身上值钱的东西留下。
黑车司机拿到手机和不少现金后让他俩自己走回去。因为受到惊吓,孙婷婷腿软的站不住,从黑车下来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好巧不巧摔在了烂尾楼的碎砖上,脖子动脉上的血瞬间急流不止。
黑车司机原就只敢图财,没胆子害命,慌张之下也只能把人送去了市里的医院。
两方家长闻讯赶来时,警察也到了,黑车司机当场认罪被带走,孙婷婷的妈妈看见被推进手术室失去意识全身冰凉的女儿,当场晕厥过去。
当在操场上听人将这些事当八卦宣扬时,江代出第一个反应是不信,觉得他在造谣,冲上去一把揪住了那个正绘声绘色喷唾沫的男生衣领。
诱骗,私奔,受伤入院,未脱离危险,这些词句像尖锐的碎砖一样扎进江代出惶然的心里。
不信,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借给李诚的钱刚好促成推动了这一切,害怕因为他自认为的讲义气够哥们,而间接害了人。
他急红了眼,当着一众人的面冲着那男生喝道:“你为什么散播这种谣言?为什么污蔑李诚诱骗孙婷婷,为什么造谣孙婷婷人在医院快死了?”
他满脑子都是李诚不会那么缺德没轻重地骗女孩离家出走,孙婷婷那么活蹦乱跳一个人不可能快死了。他认定两人这么久没来学校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一定有别的原因。
可那男生言之凿凿,说自己讲的全都是真的。
江代出听不进去,抬手就要揍那个“造谣者”,贺繁连忙上前阻拦,跟着跑过来几个男生一块儿拉住了他。
可其实贺繁的心情同他相差无几,脑子难以思考,只有身体在机械地阻止他和人打架。
“你跟我去广播室,当着全校的面道歉认错!”
江代出被一群人桎梏着,仍激动地要往前冲。
那男生吓得连连后退,不小心左脚绊右脚,朝后狼狈地跌了个跟头。
他觉得没面子,又仗着自己说的是实话,梗着脖子爬起来道:“我为什么要认错?我在医院走廊打吊针的时候亲眼看见我班孙婷婷被推进去的。亲耳听到她对象跟她爸妈承认是他骗的孙婷婷,不该带她坐黑车,还有那个黑车司机被警察带走就从我眼前过!你凭什么说我污蔑造谣?”
他说完为了证明自己,目光朝人群里搜寻,指着个在一旁缩着脑袋的男生道:“不信你问他,他大姑就是医院的护士长,当晚抢救就是她大姑值的班,说看见孙婷婷脖子直往外喷血,她对象还给她爸妈跪下认错!”
那个被指到的男生见自己被卖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把自己大姑跟他打听孙婷婷,和家人聊起她伤的多严重,还有听别的护士说孙婷婷的舅舅恨死了李诚,半夜往他家门口浇了一桶汽油,吓得李诚一家至今不敢回家住的事都说了。
小地方就是这样,墙透不透风不知道,但墙里风一刮就是一传十十传百,沾亲带故的人一个也落不下。
听完这些,周围人皆是噤若寒蝉。
江代出愣愣听完,眼中怒火黯淡下去,身上卸了力,那几个抓他抓得手都酸的男生才敢松劲儿。
只有贺繁紧紧握着他的手,两只手同样冰凉颤抖。
砰地一声,似有什么重物在身后沉闷坠地。
贺繁跟江代出同时回头,看见陈玉超表情木然地站在他们身后,书包掉在地上也不去捡,脸色纸一样惨白,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这事在锦阳算个不小的新闻,没几天传得整个一中和锅炉厂都知道了。
身为车间主任的李诚他爸,原本挺风光一个人,因为李诚闯的祸事,一夕间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
孙婷婷被家人转去了省医院,万幸命保住了,但失血过多造成脑部缺氧的后遗症严重到无法预计,最坏的结果是终身瘫痪,无法自理,更别提上学,总之再难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春花般灿烂的少女,一生就这样断送,没人说起来不惋惜。
而李诚仍是没有消息。
江代出跟贺繁已经不再找他,知道他现在应该没法面对旁人的口诛笔伐,千夫所指。
至于李诚跟孙婷婷的家长就这件事有没有了,怎么了的,没人知道。只知道过了挺长时间李主任才回厂里上班,瘦的脱了相,头发也白了一半,憔悴到认不出来。
孙婷婷的舅舅不仅上他家闹过,也去厂里闹过,上到领导下到工人已经无人不知,当着他的面只得个个装傻,尽量回避与他对视。
江代出一直为借了李诚钱而后悔自责,总想着要是自己没借,说不定他们走不成,或者至少那天不会走成,就不会遇上那个见钱眼开的黑车司机,不会造成这样的悲剧,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那天从学校回来,贺繁陪他在江堤坐了很久,从傍晚坐到天黑,后来有个往返路过的货车司机见他俩不对劲儿,停车下来劝走他们,说天马上要下雨,涨水的江边太危险。
那阵子,陈玉超时常在李诚家老房子的楼下徘徊,也时常望着孙婷婷空着的座位发呆。
贺繁和江代出始终没向他求证过,他到底是不是喜欢孙婷婷。
悲伤裹挟着每一个人,探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
有天江代出路过李诚家的老房子,发现窗户上贴了张写着“出售”二字的红纸。
他实在没有忍住跑去找了李诚的爸爸,红着眼圈说:李叔你不用告诉我李诚在哪,你就告诉我他好不好就行。
李诚爸爸苦涩地笑,说李诚没事,跟他妈在省会照顾那个女孩子。
江代出问那他还回来吗?
李诚爸爸的眼里满是无力,说大年啊,叔也没想好,他现在不想念书,也不想见人,回头再看吧。
江代出一直忍到临走前,到底没有忍住,在李诚爸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出那句憋了许久的对不起。他坦白自己借钱给李诚的事,但发誓说事先绝不知道李诚是要用这钱带孙婷婷离家出走。他本意只想帮李诚一个忙,没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
还说李叔,你要是有气,你打我一顿吧。但贺繁不知道这事,你要是看见他别和他生气。
李诚的爸爸看样子是早就知道,听了他的话并没显得吃惊,只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说:“大年啊,这事不怪你,李诚铁了心要做这事,就算是把家里值钱东西,或者他妈妈的手饰偷出去卖了也能弄到这笔钱。归根结底这事是他冲动无知,钱从哪来的不是重点。”
江代出鼻子一下就酸了,听李诚的爸爸又说:“李诚有你跟贺繁这样的朋友叔叔很欣慰,这个事跟你俩无关,好好学习,别瞎想。李诚他挺好的,叔叔希望你们以后还是朋友,要他以后再遇上事你们还愿意帮他一把,行吗大年?”
那之后,江代出才像从旋涡中走出来,缓过了精神。
寒假,江代出跟贺繁去了首都过年,回来却得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李诚的爸爸几天前从厂办公楼的顶楼一跃而下,当场人就没了。
将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压垮的不仅是家庭的变故,还有事业的打击。
据贺伟东从厂里听来的消息,说是有人举报他这个车间主任在零件采购过程中收取厂家回扣,涉嫌职务犯罪。经查办后证据实凿,警方来拘捕他的当天就跳下去了。
一时间大家的猜测朝向两个方向,一面是说在他孩子闯祸的节骨眼上出这事,肯定是那女孩的家长打击报复。一方是说他家庭情况存在污点,有损工厂形象,又碍于他是正式编,厂里只好抓他工作上的错处弄走他。
两个说法都有理有据,听似都合乎逻辑,只是真相到底是哪个不会有定论。
世事无常,亦是世事之常。
某个意想不到的早上,江代出又收到了李诚发来的短信。
这次短信不仅是他,罗扬,贺繁跟陈玉超都收到了。
短信内容很长,先是表达了他的懊悔与歉意,又讲起孙婷婷的近况,不算太好,已经被她家人带回家休养,为了让她忘掉那些事,让他以后不要再出现。
而他妈妈因为自己和爸爸的事连受打击,身体也出了些问题,他们母子会去外地姨妈家呆一段时间,如果回来一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不嫌弃,自己永远当他们是朋友。
前几日,江代出跟贺繁出门的时候,看到李诚家老房子窗户上贴的“出售”撤掉了。
听人说李诚的妈妈托中介把家里两套房子都卖了,服装店也转手出去,给了孙婷婷家一笔钱。人,房子和生意都没了,娘俩大概率是不打算再回锦阳了。
当初赵宇航跟着妈妈去南方的时候,江代出天真傻气地以为,只要大家互相惦记着,无论人在哪都不会改变他们的友谊。可慢慢他便明白,人是会无可奈何地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联系的。
十五岁的江代出又一次失去朋友,伤感难过,这次也有贺繁陪着他。
可如果他走了,贺繁是没有人陪的。
寒假在首都,江致远就跟他商量,是托关系让他进公立高中,还是干脆直接物色私立学校。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因为以他的成绩没可能考上锦阳的实验高中。而他能去的学校,本科升学率别说江致远不满意,连年美红看了都劝他不如去首都。
在这个年岁上,他远不如贺繁懂事,没有计划和条理,每天任着性子怎么开心怎么过,对未来的事总抱着种走一步看一步的侥幸心。
初中三年,两年半他都在混日子,最后一学期就算有神仙点化,他也不可能一下变成学霸。
但他是绝对不会走的。只是他一想这些就觉得烦,一烦就更不愿意去想了。

生活周而往复,一日日如水奔流,推着失意的少年人往前走。
某日午后,贺繁在教室帮班主任改试卷,叫江代出帮他带一杯他们常去的那家饮料店的柠檬红茶。
近日那家店的老板搞了个噱头,把店里一面墙重新粉刷弄成许愿墙,消费就可以领一张店里特制的便签纸,把心愿写上去贴在墙上。还说那面墙他请大师开过光,许愿包灵,因此近来生意火爆,店里大排长龙。
结了账等待时,江代出无聊,就到许愿墙边凑着脑袋看那些用各种笔迹写下的愿望。
爱情是中二少女永恒的话题,自然少不了。和朋友永远最好,考试考高分这些也都朴实无华。见到外星人和嫁给周杰伦这种一样离谱,不过反正不实名,撒开了许也不会被人知道。
江代出看热闹一样地扫着那些便签纸,看到最边上一张时,笑容一下凝固在脸上。
那一张上面赫然写着:希望考上实验高中,跟HF同班,同桌更好,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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