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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庚(离弦)


江代出本来心里有一小点埋怨,结果那一整个黑森林蛋糕全都进了他的肚子,就又平复了。
生日前几天,江致远跟付雅萍从首都打电话来,说要给他俩寄生日礼物,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贺繁想了想,问能不能把他MP3寄过来,当初来锦阳时想带上没找到,又走得急,到了锦阳才想起他放在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了。
江代出一听,说那他也要个MP3,现在学校里谁拿上一个,谁就算走在了时尚尖端,李诚他妈上学期就给他买了一个。
之后付雅萍又打来电话,说贺繁的MP3没找到。他走以后家里的保姆换了一个,校服兜里的东西估计被她翻到顺走了,还说给他俩买了最新款的MP4,已经寄过来了。
几天后,江代出兴冲冲地去取了快递,放学拉着贺繁去李诚家,迫不及待地叫李诚用电脑帮他们下载了好多当下流行的歌。
跨过元旦,考完期末,将迎新年。
按照两边家长商量好的,今年两个孩子都留在锦阳过春节,节后寒假还有几天再让他们去首都玩。
江致远和付雅萍都是大忙人,就托江致远一个过完年刚好回首都的员工绕了一段路来锦阳接上他们。没有家长陪同坐飞机手续不好办,开车又太远,最后决定坐火车去。
年美红跟贺伟东见那来接孩子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有些不放心,买了站台票进去看着火车开走了才离开。
江代出旅游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会,头一回能坐这么久的火车,兴奋得一路不睡觉,一会儿趴窗看风景,一会儿找贺繁打听首都的风土人情。
贺繁却近乡情怯,显得比平时更要沉默,眼神时常都是迷茫空洞的,回答江代出的问题有一搭没一搭。
抵达首都的时候是晚上,江致远和付雅萍亲自来接,年美红几乎掐着点给付雅萍打电话询问俩孩子的情况,听到一切顺利后才安下心来。
对于亲儿子第一次回首都,江致远和付雅萍表现得十分重视与欢迎。江代出对这对亲生父母感情不深,但见了人还是落落大方地拜年问好。只不过跟贺繁一样,他也没法改口叫爸妈,就叔叔阿姨地喊得随心。
自打江致远认回江代出,把贺繁还回去,时不时就会往锦阳打个电话,先跟贺繁询问下他的近况,再叫江代出同他聊上一会儿,以维系这鞭长莫及的父子之情。
有时付雅萍恰好也在,就顺便过去和江代出做做“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样子,再同贺繁说几句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的车咕噜话,单独与他们联系的次数寥寥可数。
她这人儿女心弱,又有自己喜欢的事业,对成为一个慈母并不感兴趣。她认为只要她是江致远在意宝贝的儿子的妈,她江太太的身份就稳固牢靠,至于儿子是哪一个都不重要。
等江代出打完招呼,来接他们的员工也走了,贺繁才上前小声说了句:“爸,妈,新年快乐。”
他感到这一声“爸妈”喊得心虚又可笑,但“叔叔阿姨”他又实在叫不出口。
毕竟是养了十年的孩子,更熟悉一些,江致江和付雅萍一开始的目光先落在了贺繁身上,见他看着过得不错,才稍稍减轻了些许心里的愧疚。
夫妇俩对视一眼,神情皆是不可言说。既然当初决定了要换回孩子,如今再有多少唏嘘感慨,也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新年快乐,小繁。”付雅萍明艳动人的脸上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说完这句,又看了看江致远。
江致远一手一个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遍,眼神最后落到贺繁脸上,“新年快乐,家里爸妈都挺好的吧?”
闻言没等贺繁回答,江代出便接了话:“我爸妈都好,也让我给您两位带好。”
江致远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接过两个孩子手里的行李,“都好就行,走吧回家,车在外面等着呢。”
过年期间的首都交通拥堵,司机放假,江致远没有自己开车,叫了一辆七个座的商务出租,足够容纳四个人和两个行李箱。
车窗外的霓虹灯与广告牌在林立高耸的摩天大楼间相映生辉,铺开这城市繁华浓郁的底色。远处交错的高架桥如数条巨龙静静盘卧,桥上车流穿行如织,像长空中无数星子闪烁的投影。
江代出看什么都激动好奇,忍不住一直扒着窗子东张西望。
一辆同速行驶的公交车挡住了窗外夜景,江代出把头转向另一边车窗,瞥见身旁的贺繁低头盯着鞋面,不知是在认真听司机师傅与江致远大聊股市,还是心情不好。
江代出无法全然感同身受,但隐约明白贺繁是为了什么不开心。当初贺繁刚来他家的时候,看到他爸妈的注意力老放在贺繁身上,他心里也犯过别扭。好在感到爸妈给他的疼爱没少,关心没少,连挨的骂也没少,渐渐就释怀了。
正想着该怎么安慰一下贺繁,车内蓦地响起一阵手机铃声。付雅萍接起电话,开口说的是英文,虽不像电视里那种纯正的发音,但至少能对答如流。
江代出从没在现实中见过能用外语和人打电话的人,就算是他们英语老师也只是带着他们念课文。他轻轻戳了戳贺繁,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你妈英语怎么说得这么好?”
贺繁回神,也贴近了江代出的耳朵,“她经常出国演出,还有好多外国朋友,见了面都是说英语。”
江代出比了个拇指表示钦佩,又说:“难怪你会那么多英语单词。”
贺繁的词汇量积累都是靠他看课外拓展题时自己背,跟别人没有关系。但付雅萍此时就坐在前排打电话,贺繁便没有解释。
一路上车流时堵时畅,从火车站到江致远家的路程长到江代出觉得不可思议,想着要是在锦阳,这一个多小时能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来回好几趟了。
出租车穿过一道高耸巍峨的雕石拱门,驶入一片公寓小区。江致远给司机指了路,车子在一片造型别致的假山尽头转弯后又继续开了一段,停在一栋几十层高的大楼前。
江致远家住的是上下跃层,江代出头一次见着自家屋里带楼梯的房子,进门一看到就发出了“哇塞”一声感叹。
换作一般人,这样的反应肯定会显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江代出身上就是天然自带了一股强气场,让人不敢往轻里看他。
年美红跟贺伟东一个是个体户,一个拿死工资,收入不高,但江代出从小得到的都是父母能给他的最好的。所以即便他自小住着几十平米没有电梯的旧家属楼,穿着年美红在“商贸市场”淘来的盗版贴牌棉衣,面对他从没见过的高档事物,眼里也找不出半点敏感自卑的情绪,只有纯粹的欣赏与新奇。
也从不觉得自己在谁面前矮一头,大人领着他进屋就进屋,招呼他坐沙发就坐沙发,始终是开朗俏皮又从容的。
而不知怎么踏入这间房子的人是贺繁。
因为一进门,他就发现客厅墙上的照片换掉了,原本有他一份的全家福都被换成了付雅萍光彩夺目的舞台照。
眼前这个他生活过的家又一次向他敞开了大门,像是迎接着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致远给江代出准备的房间就在贺繁的房间对面,是贺繁以前练琴的屋子。
江代出见那房间不仅宽敞,还有大床,洗漱后就兴冲冲地一头扎了上去,在厚实暖和的被子上来回滚了几下。
这全身舒展的感觉实在久违了。
在贺繁来他们家以前,江代出一个人住他们现在的隔断间,虽说是麻雀大点儿,但五脏俱全,他还是有张一米五的双人床可以自在地翻腾。
贺繁来了后,他的生活空间严重压缩,小说玩具被搬去外面他不说了,柜子衣架要共用也就算了,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狭窄的上下铺单人床,那真是躺在上面翻身都费劲。
然而大屋子好归好,可到了首都的第一晚,江代出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因为太安静了,没人说话。
这么大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在一块儿时未必多近乎,但一分开了就想。
就比如说现在吧,他特想跟贺繁讲讲自己对首都和新家的印象,如果贺繁没睡,会应他几句,就算睡了,也能听到他平稳有规律的呼吸声。而此刻,他左转是空气,右转是窗户,心里感觉怪寂寞的。
习惯这个东西很可怕,才半年时间,江代出已经回忆不起在贺繁来之前,他每一晚是怎么过的了。
他想找找屋子里有什么好玩的,注意到进门的左手边有个镶嵌式的书柜,透过玻璃柜门能看见里面稀疏摆放的书本。他下了床走过去,想着放在他房间里的应该能动,就打开柜子看了看。
可除了一些琴谱和CD,还有学校会给学生推荐的课外读物,就只有几本诗歌散文集,江代出不大感兴趣。
书柜的最上层还平放着几个笔记本,江代出拿起一本翻了翻,认出是贺繁的笔迹,上面写的大概是些跟大提琴有关的东西,他看不懂,准备放回去,却瞥到封皮右下角写着的名字——江繁。
江代出看着那秀气的铅笔字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那是贺繁的本名。
一个已经不再有人叫了的名字。
在锦阳,他是初来乍到的贺繁,是“贺年的弟弟”,是“贺伟东家新来那个小孩”,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生日。而到了首都,江致远跟付雅萍也没有一句谈及他过去的事。
可每个人都本应是他自己。
从小看热血小说长大的江代出,自有会替遭受不公者感到不平的心,先前还为大家全围着自己转而洋洋得意,现在反而同情起贺繁所受到的忽视。
他站在书柜前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拧开了房门。
江致远跟付雅萍的卧室在走廊另一头,江代出蹑手蹑脚地走到贺繁门口,轻轻敲了两下,小声地问:“贺繁,你睡了吗?”
说完就把耳朵覆在门上听动静。
里面传来一阵细小的窸窣响动,大概是贺繁开了台灯,门缝里透出暖色的光。踩着拖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跟着门便开了。
贺繁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红,不知是不是因为困的,没有神采,迷茫疑惑地看着他。
江代出站在门口挠了挠头,“我睡不着,你困不困?”
贺繁摇了摇头。
“我想跟你呆一会儿。”江代出嘿嘿一笑。
江代出脸上的笑意牵得贺繁也勾起嘴角,把门开大了些,示意他进来。
江代出一下钻进屋里,回身关了门。
贺繁的房间也是张大床,江代出没有想到,因为他睡觉总是会缩在一个角落,保持同个姿势一宿不动。
两人就着一盏床头灯都坐到了床上。
“我屋里那个书柜是你的吗?”江代出问。
贺繁点头,“嗯。”
“你怎么没几本有意思的书啊?”
贺繁实话实说:“我看书比较少。”
“你那些琴谱怎么还有钢琴的,你还会弹钢琴吗?”
“一点点,我大提琴老师两样都会,她说钢琴可以作为学其他乐器的基础,也最常用来和大提琴合奏,叫我多少得会一些。”
其实江代出住的那个房间里原来还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但贺繁没有提及,也没有问起它的去向。
不过是移走一样东西而已,对这家的大人来说简单而轻易,或许是碍事了多余了,或许只是没那么喜欢,不想要了。
江代出不懂音乐,觉得贺繁会乐器特厉害,忽地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贺繁,你大提琴还想不想接着学?要不在锦阳报个班?”
贺繁闻言抬头,又苦涩地垂低了眉眼。
他当然想学,但学乐器是很费钱的,就算是在小城市,学费也未必便宜。他看得出亲生父母家是很普通的家境,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一员,就要适应这个家的经济水平,不能提为难大人的要求,不能增加额外的开销。
“算了,学大提琴很贵的。”
江代出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学,一拍胸脯道:“没事儿,我有钱啊!”
贺繁不解地看向江代出。
“江致远不是给我零花钱吗?就用那个钱给你交学费呗。”
为了尽量在亲生儿子面前表现,江致远除了定期给贺家转去江代出的生活费外,还单独给了他一张银行卡,每个月往里打一笔钱。这个数额对江致远来说不过是抖根毛,但对于平均工资和消费水平都低于首都几倍的小城市里一名小学生来说简直是巨额的财富。
贺繁赶忙摇头,“不用了,那钱是给你的。”
“我又花不完。”江代出一摊手道。
这话是假也是真。钱嘛,哪有花不完的,但花法就丰俭由人了。
年美红跟贺伟东都是疼爱孩子的人,宁愿自己省些也没亏过江代出。因此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把江代出的心性养得充实饱满而富足,没什么压抑过剩的物质欲,兜里有五毛就买冰棍儿,有五块就买甜筒,冰棍儿有冰棍儿的清爽,甜筒有甜筒的香甜,吃什么都有滋味儿。所以有没有江致远给的这笔钱都不耽误他乐乐呵呵地过日子。
“真的不用了。”贺繁还是拒绝。
江代出不愿作罢,反问他:“你大提琴拉得那么好,舍得就这么放弃吗?”
贺繁表情顿住,抿唇不说话了。
江代出见他不是不想学,只是不想花自己的钱,脑子飞速一运转,想到个合情合理的方法。
“其实吧,我是想跟你做个买卖。”他故意压低了尾调,装模作样地凑到贺繁跟前,“我想让你以后把所有作业都借我抄,你知道我最烦写作业了。”
贺繁愣了愣,说:“不用帮我付学费我也能借你作业抄。”
“那不行,那是不劳而获,我抄着心里不踏实啊。”江代出故意梗着脖子,“万一哪天咱俩吵嘴了,我还问你借作业,那我多没面子。”
贺繁:“......”
江代出:“所以我想拿零花跟你换,这样我有作业抄,你有大提琴学,是不是挺不错的?”
不可否认,贺繁对江代出的提议很动心,“可是......叔叔阿姨能同意吗?”
“回去我和他们说,他们一准儿同意。”江代出一副十拿九稳,“包在我身上”的表情,“你不知道,上回我给了那胖子一拳,我妈不仅没骂我,还说我有当哥的样儿了呢。她要是知道我愿意把钱给你花绝对不会拦着。”
“不过你别提作业的事儿啊。”江代出又讪笑着补了一句。
从回了首都就一直手脚冰凉,怎么暖也暖不过来的贺繁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闷闷的胀热。他清楚自己的作业根本不值那么多钱,注视着江代出的眼睛郑重地说:“那我会认真模仿你写字,以后要是你再被罚抄校规校纪我还帮你写。”
“别别,你盼着点我好吧。”见贺繁答应,江代出笑着抬手作抗拒状,“等回去就让李诚问问少年宫有没有教大提琴的,他在那学电子琴,要没有我再陪你去别的地方找。”
“谢谢。”贺繁知道嘴上说谢不足以表达感激,但他还是想说。
江代出一摆手表示小意思。
过了会儿,他想起来一个事,问贺繁:“哦对了,我刚才听见你爸在阳台上打电话,叫那人亲爱的,他亲爱的是谁啊?”
贺繁听到后一愣,思忖了下说:“是他外面的女人。”
“啊?”江代出愕然,想到了赵宇航的爸妈。
他们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赵宇航他妈“外面有人”。这在厂院儿里已经不是秘密了,都多少年过去,还时不时被年美红店里来的大娘婶子们反复嚼弄。
江代出:“你妈知道这事吗?”
贺繁点了点头。
真是一波震惊过一波,江代出眼睛瞪得老大,“那他们不会离婚吧?”
要是江致远和付雅萍离了婚,再跟别人结婚,那他的家庭关系得复杂成什么样啊?不会又多俩弟弟吧?
幸好贺繁给出的答案是:“不会。”
可见贺繁说得这么肯定,他又好奇理由,“为什么啊?”
贺繁回忆了下付雅萍以前说过的话,学给江代出听:“我妈说有钱的男人没有好东西,换个也一样,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花他的钱。”
江代出:“......”
来自亲爸亲妈不端的行为和扭曲的价值观给了他精神上暴力的一击,十一岁的正直少年短暂失去了语言能力。
贺繁看得出来,江代出自小感受到的家庭气氛与自己截然不同,打从心里羡慕他,“贺叔叔跟年阿姨的感情真好。”
“那当然,不止我爸妈,我小姨小姨父的感情也好着呢。”
江代出听见人夸他们家就满心自得,不过说完这话后眉头稍稍一蹙,记起之前有段插曲,“但前两年我小姨也说要离婚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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