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抹了抹眼睛,垂下眸子道:“我看出来了,阿玛的眼睛很红。”
“他是成人了,又经历过先帝与孝康相继离世,会自个儿调节的。”老祖宗拍了胤礽两下,无奈笑着,“乌库玛嬷只担心……你还未经历过亲眷离世,终究是要从老婆子这里学会了。”
胤礽确实有几分慌乱,他自小便有额娘、阿玛、乌库玛嬷和玛嬷的宠爱,虽然慢慢长大之后,阿玛他有些……但只要放宽心不计较,总是其乐融融的。
他还没有准备好接受亲人离世。
太子爷忽然记起什么,挽起龙褂的袖子,就要将缠在腕子上的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摘下来,套在老祖宗手上。
那串数珠是太皇太后盘了几十年的老东西,怎么会摸不出来。她便笑道:“长者赐,不可辞。这可是乌库玛嬷留下护佑你的心意。”
胤礽垂着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老祖宗的手不放开。
老祖宗叹息一声:“你凑上前来。”
胤礽乖乖趴在床边,听着老祖宗在耳边低声道:“乌库玛嬷还给你留了一道临终懿旨,收在……苏茉儿那里。你好好与你阿玛学着如何做个帝王,莫要怕。”
胤礽蓦地睁圆了双眼,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老祖宗说了这会子话,却乏的不行了。拍拍他道:“去吧,记着我的话。”
胤礽恍惚出来,又在外头明间坐了一会儿。
一众太医正在向康熙呈禀用药的思路,却都被帝王一一驳回:“都是杯水车薪,拖延数日罢了,朕要的是玛嬷身子康健如初!”
御医们叩首在地,无人敢再应答。
从慈宁宫出来,雪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
胤礽想起太皇太后方才的话,鼻子还有些泛酸。他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乌库玛嬷给他留下懿旨或许只是为大清的未来考量,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承这份情。
毓庆宫内,秋枫和冬柏早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胤礽一脸凝重的回来,坐在惇本殿明间发呆,连秋枫在一旁问“爷想怎么用早膳”都没听到。
冬柏拉着秋枫出来,难得多说几句话:“爷是天快亮才回的宫,来取了一趟西洋药就又匆匆赶去慈宁宫,这会儿回来耷拉着眼,手里还捧着那西洋药的药匣子,可见太皇太后的病情不好。”
秋枫急了:“那也不能不用膳啊。”
“小厨房不是有春夏酿好的梅子酒么,取些出来,做个爷爱用的青梅排骨,再弄两个素菜,简单些,或许能吃几口。”
冬柏平日话很少,但很擅长揣摩主子的心思办事。今日这事就办的很妥帖,既不会叫外头传闲话,又能哄着主子多少用几口早膳。
胤礽吃了半碗米,几块排骨并素菜,吩咐道:“额娘跟阿玛只怕还吃不下,这东西开胃,给景仁宫和养心殿也送去。另外再炖一盅生滚瘦肉粥,就按咱们自个儿的法子炖,务必叫乌库玛嬷有胃口用一些。”
须臾,养心殿这头得了太子爷命人送来的早膳,可算是解了梁九功的燃眉之急。
康熙没什么胃口,但总愿意给儿子三分面。他坐在膳桌前问:“皇后那里可送了?”
梁九功答:“都送了。奴才还听说,太子给慈宁宫也送了生滚瘦肉粥过去,用的是南人方子,瘦肉炖得软烂,太皇太后竟也用去两小碗。这会儿睡下了,很是安稳。”
康熙闻言点了点头,心中熨帖不少。
慈宁宫就在养心殿西边。
此后一个月,康熙忙得像个飞速旋转的陀螺,每日辰时去乾清门前御门听政,之后就带着政务前往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左右。
不止是侍奉,他处理过政务之余,还将景阳宫的医学藏书全都搬出来,一个个翻看查阅,试图寻出治愈玛嬷的法子。
整整三十余日,康熙一日都没有放弃。
老祖宗劝过一回,骂了两次,也就放手不管了。
唯有每日毓庆宫送早、午膳的宫人过来时,老祖宗才会笑着道:“还是保成孝顺,不叫老婆子吃药。”
康熙无言以对,但看玛嬷胃口越发好起来,心中也觉着他的保成真是个好孩子。
腊月二十三,宫中封印之后,朝务暂且搁置,帝王身上的担子卸去不少。
慈宁宫西暖阁内,康熙与赫舍里商议道:“朕想着,今年宫里就不遵满人传统贴白对联了,取汉人的红色,来为太皇太后冲冲喜气吧。”
赫舍里垂眸喝着茶,想到的却是前世。
太皇太后应当就是这几日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康熙二十七年初,宫中未曾开宴庆贺,而是挂了白。
不过,皇上既然有心,谁也不能拦着,免得最后成了她的不是。
赫舍里点头应道:“皇上一片孝心,都是应该的,臣妾明日就吩咐下去。”
书写各宫的白对联一向是翰林院负责,这事儿通知的晚了些,翰林院的人只能加班加点地忙活了一个昼夜,终于在白绢上写好,又转给内务府一一绷上梨花木框。
腊月二十五,太皇太后崩。
康熙的诚挚孝心最终没能感应上苍,留住将他养大、教他成为帝王的的皇玛嬷。
西北风呼啸在宫道之间,带来一股阴冷寒湿的郁气。
雪还没停,苏拉太监门只能时时清扫着,将积雪限制在道路两旁和屋脊之上,留出了一条能容步辇通过的宽道。胤礽从毓庆宫出来,才发觉宫中各处大殿的门柱都已经用白绢罩起来,连同廊下的宫灯都是白的。
风将白雪吹得扑面而来。
胤礽怔怔望着这一片纯白的世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额娘曾经教过他:
“咱们满人崇尚白色,并不觉得挂白就代表了万事衰矣。往后,你若遇上这样纯白一片的世界,也不必觉着难过,这都是……叶落归根罢了。”
叶落归根吗?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有一日,额娘也会这般……
太皇太后临终前,再三言明舍不下京中诸多人事,不必将她送往盛京与太宗(皇太极)合葬,就在孝陵附近择地安葬便是。
康熙尊了这份遗愿,将慈宁宫五间东王殿拆了,在昌瑞山下建起一座“暂安奉殿”,停灵其中。又给玛嬷上谥号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
丧事前后操办下来,帝王人都瘦了整整一圈。
这期间,暂居永和宫的乌雅氏生下了一位皇子,序齿为十四。
因着小阿哥出生正赶上多事之秋,康熙暂且没去瞧过,便一直养在永和宫内。等到诸事暂且完备,康熙才回神,叫人将阿哥抱来养心殿瞧了一眼。
说来也奇怪,这个孩子长得不像他额娘,却有几分像世祖爷。康熙又念起玛嬷刚刚离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十四阿哥,赐名为胤禵。
他终究没有抱一抱孩子,只叫梁九功寻了靠谱的嬷嬷,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居住。
丧事过去了。
数月之间,胤礽仿佛又成熟了许多。他虽然依旧没有看淡亲友的生死离世,性子却坚韧不少,也更有担当了。知道汗阿玛与额娘近日都不好过,便亲手做了炖粥小菜,提着膳盒去了景仁宫。
这几日,康熙总是喜欢带着奏章,赖在景仁宫的南窗下,好像只有这里才能叫他暂且忘记悲伤,专心地处置朝务。
胤礽来的时候,赫舍里正在一边侧坐着读书,康熙倚着小炕桌打起了盹。
赫舍里见儿子进来,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胤礽连忙点头,轻手轻脚将膳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打开后,盛了一碗粥端给赫舍里。
赫舍里微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康熙便醒过来,问:“保成来了?”
胤礽躬身请安,又道:“儿子给阿玛和额娘做了些吃食送来,这会儿还热乎着。”
赫舍里没想到这粥是儿子亲自煮的,意外道:“你何时会这些了?”
“汗阿玛年年都要出巡,儿子想着会几样应急也好,便在毓庆宫抽空学的,简单的小菜和炖粥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也给康熙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将四道爽口的小菜也取出来摆在桌上。
这皮蛋瘦肉粥康熙是第二次见。
腊月二十四,太皇太后就曾用过一次,还夸了十分好喝,她一个爱吃甜口的那日竟也先后喝了三碗。
太子当时还答应,次日再给老祖宗做了送去。
没想到第二日就……
康熙闭了闭目,再睁开眼问:“你乌库玛嬷喝的粥,也是你亲手做的?”
胤礽垂眸:“只有这道皮蛋粥是儿子做的。儿子做的不够好,应当卯时晨起就送去新粥的,这样,儿子至少能兑现承诺,叫乌库玛嬷用一碗热乎的粥——”
再离开这个世间。
这件事确实是他这一个多月来最懊恼的。
康熙察觉到儿子的情绪,万千感慨藏在心中,化为一句:“你做得很好,比汗阿玛要好。”
赫舍里叹道:“皇上又何尝不是做到最好了呢。那年太皇太后想去五台山,皇上便二话不说陪同前往,政事也半分没有耽搁。此番老祖宗病重,您又昼夜不休地寻着药方子,已经算是百般尽心了。这天下孝子贤孙怕都越不过去。”
康熙却觉着遗憾。
他竟没有像儿子这般,亲手侍奉过一日皇玛嬷。
赫舍里一眼看出他在琢磨些什么。
“老祖宗在世时,最担忧的便是淑慧长公主和太后。皇上若还觉着有愧,便多多关心她们二人吧。臣妾瞧着,老祖宗走时虽然没开口,病中梦里却总喊着她们的名字呢。”
康熙颔首应一声,强颜欢笑道:“舒舒说的极是,是朕这几日疏忽了。来,先尝尝保成的手艺。”
他端起碗掩住面庞,将泪尽数落在粥羹之中,又哽着嗓子将这些悲伤与眼泪一同咽下。
——他再也没有坐镇后方,撑起一片天的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离世,康熙心境有了变化,似乎对皇权集于一身有了更进一步的追求。朝中气压变得愈低,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冒头触了霉头。
二月末,索额图在赫舍里的授意下,以缠绵病榻为由,主动请辞正一品大学士之位,只任领侍卫内大臣。
康熙允准之后,爱新觉罗德勒浑也反应过来。他自个儿犯了个小错捅到御前,半推半就也被革去了大学士之位。
明珠却一直不见动静。
三月中旬,御史郭琇上书,弹劾纳兰明珠把持阁政,市恩立威,卖宫鬻爵,控制言路的诸多罪状。随即,直隶巡抚于成龙也上书秘奏,声称如今朝中官位已经被明珠和余国柱卖完了。
康熙大怒,当即罢黜了纳兰明珠、余国柱的大学士之位,并命李之芳这位没什么错漏的阁老也归乡还家去。如此还没完,六部尚书里头,户部、吏部的佛伦和科尔坤解任,刑部尚书徐乾学调任,工部熊一潇直接革职,就连南书房也免了几个人出去。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明珠党羽,或是曾向明珠透露过南书房政事的。
一时间朝中人心惶惶。
赫舍里的心却安定下来。
后头还有三征噶尔丹,索额图总还有起起伏伏的,没必要争这一时长短,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世,就叫明珠去感受吧。
前朝忙过一阵,康熙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也淡去不少。
这日在景仁宫用晚膳,他特意留了胤礽一道,瞧着是有事要说。
东次间内上了灯。
康熙用帕子沾了沾嘴边,开口道:“保成如今也满十五了,朕打量着大阿哥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两位格格,今年小选,皇后不妨也给他挑一两个好的?”
赫舍里笑起来,没忙着拒绝或是同意。
今年大选因为太皇太后离世,给延迟到了明年春天。皇上这时候要从小选的包衣里头给儿子挑人,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胤礽却径直站起身道:“儿臣想为乌库玛嬷守孝三年,格格是小事,乌库玛嬷对儿臣的慈爱之心却不能不报,还请汗阿玛成全。”
他说着躬身一礼,露出了小臂上的蜜蜡数珠。
康熙定定看着那串珠子,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才笑道:“你能这样想,朕很欣慰。便成全你这一番孝心吧。”
“只是,三年期满,你就十八岁了,到时可不能再拖。”
胤礽恭敬回礼,笑道:“儿子晓得,多谢阿玛。”
七月之后,紫禁城内便又燥热起来。
畅春园去年已经修建完毕,康熙也去住过一阵子,着实舒适不少,今年便还打算带着妻儿一道去园子里避暑。
处在这当口上,承乾宫怡贵妃忽然诊出有孕了。
康熙对此大喜过望,连赫舍里也不免为之欢喜起来。
她掩唇笑道:“二十五年冬,贵妃的额娘进宫带了一位民间医者,说最迟一年定能大好。如今刚过去一年多,贵妃就有了龙胎,可不正是应验了嘛。这一胎来得实在不易,皇上今年可别让佟妹妹坐镇后宫了,还是臣妾留在宫中,叫佟妹妹去园子里避暑吧。”
康熙道:“你的身子才养好几年,不能太过劳累,再说了,紫禁城夏日里也热得很。”
“不过是些宫务,逢春、夏槐她们帮着处置惯了,不会累着。”赫舍里笑着挽上他手臂,“臣妾躲懒的工夫厉害着呢,这般热的天,定是钻在置了冰鉴的屋子里,一步也不肯挪动,皇上就安心吧。”
康熙终于笑起来,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回去畅春园的除了怡贵妃和宁贵妃,还有荣妃、宜妃和章佳贵人。
章佳氏在去年太皇太后病重前,又生下一位八公主,因此被晋为贵人。她的位份到底还低,养着十三阿哥已是开恩,公主便被抱去交给宜妃抚养。
九阿哥如今六岁了,比起旁的阿哥公主,那可真是人嫌狗厌得厉害,宜妃巴不得进了园子叫他出去和阿哥们同吃同住,自个儿则养着乖巧软糯的八公主,每日里别提多自在了。
几位嫔妃养在膝下的孩子都带上了,外加大阿哥、四阿哥和七阿哥也跟着一道去无逸斋读书,唯有怡贵妃的四公主没瞧见。
赫舍里有些奇怪,问道:“佟妹妹,怎么没瞧见四公主?”
怡贵妃笑道:“娘娘也知道,那是个有主意的,如今臣妾是越发管不住了。她要留在宫里陪一陪太后和郭络罗贵人,臣妾也不好拒绝,便随她去吧。”
赫舍里听着这话,挑了眉梢道:“四公主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呢。妹妹去了园子里,可曾安顿好人照顾公主的起居?”
“人自是留了的,只是孩子想要跟她亲额娘住几日,臣妾便允了。这段日子,应当是郭络罗贵人来照料塔娜,臣妾便要做个撒手掌柜去。”
怡贵妃笑着说完,便有御前的人在旁催促启程。她连忙对着赫舍里福了福身,登上车驾。
赫舍里也就没能提醒一句。
塔娜从小养在承乾宫,自是与贵妃有深厚感情的;
可翊坤宫那头呢?郭络罗贵人再没有旁的孩子,养过一阵之后,真能舍得再放孩子离开吗?
她想,这般考验人心,岂不是生出事端。
畅春园内,阿哥们读书嬉闹的日子总是快活些。
虽然每日依旧课业繁重,但比起紫禁城,这里连空气都自在许多,也没有人整日盯着,便能得出一分空闲玩闹一阵,回头再挨额娘一顿熊也是值当了。
胤礽今日读完书,要跟着康熙去瞧瞧水稻。
畅春园的前身是清华园,其中有一半皆为水域。康熙向来喜好鼓捣农桑之事,便又在西边的浅水区——紧靠无逸斋北角门外,搞起一大片稻田,足足有一顷六亩之多。
胤礽去年瞧过之后,还感叹:“汗阿玛,您一个人从早种到晚,播种期过去您也种不完啊。”
康熙嗤笑:“谁说朕一个,不是还有你吗?”
于是,去年盛夏,胤礽便被揪着一道给稻子扬花、灌浆,还得收割,可累坏了每日忙碌奔波的太子爷。
今年则不同,胤礽是一万个自愿前来的。
只因这片稻田种植的不是普通稻米,而是采纳了胤礽的建议,特意改良试种的京西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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