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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后来?”
“后来他输给了我。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一起看着日出,心里都很清楚。有些人的使命是走一条路,有些人的使命是造一条路。”
商别意转过头来,神色温柔无比:“虽然我也很想成为那个和你一起走下去的人,但……”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在一座矮山前停下了脚步。
只有弦月退潮之时,这座矮山才会露出全貌。
商别意熟练地按动山门上隐约的突起。
凤曲惊了瞬间:“这里是?”
“是老祖为自己准备的墓宫。南陵鬼婆、东海云翁和牙山君子的旧棋都已收入其中。”
又是墓道。
凤曲不觉退了小半步。
似是看出他的顾虑,商别意回头笑了笑:“别担心,这次没有种血荆棘了。”
“……”
“咦?!”
为什么连商别意也会知道未央墓里的血荆棘?!

和未央前辈朴素机关重重的墓宫不同,空山老祖的设计温和了不少。
在群山环抱、绿水渺渺的平缓地带,轰隆隆转开的山门将他们引入一方独属于空山老祖谢天朗的世界。
没有过多的暗号和机括,一入内里,凤曲甚至疑心这里只是哪位长者隐居的洞府。
连苍苔、蛛网都少得可怜,看得出有人常来打扫这里。
萤石为灯,长明不灭;
山水作墓,以葬故魂。
墓宫共计九间墓室,除了中央的主墓室尚处空闲,其余八方都封锁了石门,不知道内里封藏了什么。
而在主墓室的门前两侧,各悬了一块石匾。
上书:“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凤曲情不自禁把这两行念了一遍,口中喃喃,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确如商别意说的那样,这里没有血荆棘,也没有侍剑偶,此地一派祥和宁静,丝毫不见杀机。
“明城的血荆棘很痛吧?”
商别意一语引走了他的注意,凤曲收回目光,看向面带笑容的商别意。
他看上去不像试探,而是真的对未央之墓很有把握。
犹豫片刻,凤曲问:“你也到过那里?”
商别意笑着摇头:“只是由朋友引着看过一眼,不曾深入。”
所谓的“朋友”又有些耐人寻味,但不等凤曲追问,商别意已经偏过头,明显不想再深究下去。
他渐渐恢复了气力,重振旗鼓,走进中央昏暗的主墓室。
除了空空荡荡的石棺,这里还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两方石凳,一盘残棋。
凤曲随他一起走进,看着那局残棋,黑白云子错落奇诡,以他对棋的见识远不足以看穿这局棋的胜负。
商别意端详一会儿:“黑云压城,玄子势强。这是大凶的走向,不知结局能否如前辈所愿。”
“是说空山老祖吗?”
“这局残棋耗时百年,岂是老祖一人之力就能改命。”
凤曲又有些发蒙了。
但商别意紧跟着道:“我说的‘前辈’,是指且去岛剑祖、暮钟湖祖师、危楼初代楼主和敝庄先辈四人。”
凤曲恍惚一瞬,回过神时,商别意已经执起一枚白子,对着杀气腾腾的黑棋悬起手腕,似乎即将落下自己的一步。
局中白棋的确死去一片,已是寥落稀少。在黑子的重重围杀之下,白棋只能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掐灭生机。
“你身上的子蛊,名为‘螣蛇’。在奇门中,螣蛇乃是虚诈之神,性柔口毒,擅蛊惑、妖邪、怪异之事。”商别意道,“盖因为此,初见面时,我不能不谨慎评估凤曲的心性人品,毕竟‘螣蛇’驻体,多少会对人的心性有些影响。”
说到这里,商别意面色微沉,继续说:“就如我的‘白虎’,性好杀,主兵革。我虽然有意压制多年,但才能所限,终究无法真的抗衡这份渴求。所以计杀云翁鬼婆,是为大局,也有我的私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自己瘦削的右手。
手背上虬结的青筋狰狞无比,和大半年前天香楼那只递来锦帕的手几乎毫不相干。
却是这么一只孱弱枯瘦的手,此刻执起了式微的白子。
“……好在,八子已经有了眉目。”
凤曲问:“除了你我和曲相和,还有其他人吗?”
商别意轻轻点首,但没有接着介绍其余人等,而是反问:“你对‘神恩’是怎么看的?”
凤曲一怔:“我什么都不知道,能怎么看?”
“凤曲,不必与我‘虚诈’。”
“……”
商别意的唇角缓缓勾起,面上多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们不是早就约定,要做彼此的‘帮凶’了么?”
起于商别意的心结,或许真的只能终于商别意。
凤曲从不认为自己“虚诈”,那类挑拨离间、虚与委蛇的事他也从不屑做。
但不可否认的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几度张口,都被深深的惊惧淹没,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方敬远之死的真相。
往远处说,在且去岛上、甚至是到且去岛前……
捧着一颗真心来论,他敢不敢承诺自己除了方敬远一事,就再没有过半句谎话?
他不敢。
“你……还记得自己为何成为了‘螣蛇’吗?”
后背蓦地撞上了坚硬的岩石,痛觉刺激着凤曲回神。
惊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背上的衣料汗湿一片,唇间呼呼喘着粗气。意识莫名地有些沉滞,思考成了天下最难的一件事。
只是贪婪地呼吸,就得花费他全部的心神。
他连活下来都已经这么吃力。
腾不出思考的余地也是情理之中。
看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的少年,商别意低垂眼眸,敛住一闪即过的痛惜之色。
“借着盟主大比的理由,不出多久,八神就会齐聚朝都。彼时,母蛊现世,一统八子,大虞上下都将在其掌握。
“凤曲,你可以逃。就像阿枝说的那样,你是唯一从未受过‘神恩’恩待的子蛊,甚至连大虞朝的庇护都不曾享受。
“你本就没必要为这个荒唐的世道献上自己。”
商别意顿了顿,他的话里充满了蛊惑,一下下撞击着凤曲略有些恍惚的心神。
但比那些话更早击中凤曲的,是商别意眼里的真挚。
就像商别意保证的那样,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帮凶”的位置为他谋划。
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可是——
凤曲还看到了商别意颤抖的指间,那颗悬而未落的白子。
继续深入下去,就再回不了头了。
走到这一步,他真的只是为了师父的解药吗?
真的只是为了且去岛的存亡吗?
真的……要奔着阿珉都已见证过的惨烈再奔一次吗?
多日以来,他挂在嘴边的“道义”,到底是真正属于他的道心,还是他借以逃避的伪善?
还要深入下去?
哪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明明只是和大虞毫无关联的、一条谎话连篇的“螣蛇”啊!
商别意悬在石盘上的手腕僵持太久,开始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时间供他怜悯凤曲,商别意比谁都了解事态之紧急,手中的白子——眼前的凤曲将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也关乎着从前牺牲之人的灵魂是否能够安息。
可看着尚处惊悸的少年,不知是因为那条食不知味的烤鱼,还是河水里奋不顾身的救援……或者更久远时,月光下一人蓄谋多时、一人自投罗网的初遇。
总之,他变得想要听取凤曲的心意。
等待的时间漫长无比。
蜘蛛从他们的脚边爬过,萤石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
连风声都不会透进的墓中,商别意却听到了一阵低诉的话音:“万般阴差阳错,十方道惟躬行。”
商别意怔了怔,下意识抬起头。
另一只手却已搭上他握棋的手。
“……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
凤曲的下颚还悬着一颗汗珠。
在萤石微淡的光芒下,他眼睛里的疲惫再藏不住,可在浓稠的疲惫深处,隐隐燃烧着一颗远胜萤石的、灿烂的火星:“我不想让此前的经历都失去意义。”
商别意的眼神颤了颤。
两手相叠,白子落在了棋盘的某处。
局中风平浪静,万象如旧。就好像寂静的天地中生出了一棵无谓的小草。
他的时间和心力只够落下一子。
他的竭尽所有,只不过是百年时代下微不可见的一粟。
“我且下到这里,后来之人会继续补上这盘棋。”商别意说,“一人、一人、再一人,一直到……围城崩溃、杀局瓦解。”
每个执棋之人,都有他们落子的意义。
但听“轰”地一声巨响,二人循着动静追索而去。
墓穴中充斥着陌生的火药味,这让凤曲立即握紧了扶摇,商别意随后合拢了主墓室门,两人一前一后,看向不知何时开启的东北墓室。
淅淅沥沥的水流声近在咫尺,好像就从他们的耳边淌过。
凤曲压低了呼吸,蹑手蹑脚地迎上前去,贴着墙壁细听。
粉灰迸散、瓦裂石开。
窸窸窣窣的人语一样近了,还有隐约的脚步,似乎有人发现了此地,正朝他们逼近。
“有人来了。”凤曲说。
商别意的表情一瞬沉了下去,扶摇剑也唰然出鞘,凤曲用眼神示意商别意稍安勿躁,自己则如一道烟似的纵进了狭窄逼仄的墓室。
脚步声就在头顶,越发浓郁的火药味已经让他喘不过气。
“把……炸开……?”
“……不行,轮不到……你……”
“吵什么……”
有关“炸不炸”的问题,那几人似乎吵了起来。
而这些异样的动静全都近在眼前。
凤曲心下越来越沉,来人似乎预备炸了墓室,如此一来,势必会殃及他和商别意的安危。
墓穴毕竟狭小,若是火药炸得厉害,恐怕他俩都要跟着没个全尸。
可还不知道来人到底是老祖的授意,还是曲相和的埋伏……
“别意——”凤曲转过头去,想叫他和自己绕回墓门,尽早撤退。
但恰是这一转头,久未留意的耳挂勾上石壁,一时摇晃不停,叮铃铃响成一片。
墓外的声音一瞬间停了,凤曲心叫不好,一手拉上商别意:“快走!”
然而没给他们抬腿的机会,头顶之上遽然传来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唤:
“夫人——?!!!”
“……”
“夫人!!你真的在下面?!你等我!!!”火药的味道突然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人抄起铁器,开始一下下硬撬石块的动静。
身边有人撕心裂肺地惨叫:“少主!那不是您最喜欢的束天剑吗?!”
一道光顷刻间迸然跃进。
凤曲堪堪眯起了眼,还没做好迎接对方狂轰滥炸一般尖叫的准备,另外一人低沉而熟悉的话音压过了一切噪声:
“……你刚才,在叫谁夫人?”
凤曲讶然地抬起了头:“吹玉!”

商吹玉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好。
看到凤曲的第一眼,那张脸便惨白一片,更衬得两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
他有心想伸手来拉凤曲,可莫饮剑凿出的窟窿太小,稍微动静,就会惊落一片的碎石,纷纷扬扬砸向穴中的凤曲和商别意。
莫饮剑抬手指挥手下:“快快,都滚过来开道!”
六七个人便手忙脚乱地拥了过来。
商吹玉比他们都快,且不佩剑,只用双手翻刨着窟窿四周的石块。尖锐的边角很快划得他皮开肉绽,几滴鲜血润进土壤,凤曲看得心惊:
“吹玉,你别碰了,你让他们来。”
其他人至少带了刀剑,总不至于徒手和这些作对。
话未说完,不知是谁凿动了土层里松动的部分,石穴顶部变得松松晃晃。一不留神,一片巴掌大的碎石坍塌而下,激起烟尘弥眼,凤曲带着商别意连纵几下,还是被其中一块砸伤了腿。
商别意双眉骤沉:“凤曲,脚没事吗?”
商吹玉也听到了这句:“老师!您受伤了?!”
莫饮剑一脚踢开方才的始作俑者,大怒道:“蠢货!笨手笨脚的干嘛?不知道下面是什么人吗?伤到一点皮毛本少主要你拿命谢罪啊!!”
穴外又是一阵诚惶诚恐的谢罪。
反而一声清喝叫停了他们的混乱,来人拨开心急如焚,眼看就要往洞里跳的商吹玉和莫饮剑,先行往洞里望了一眼:“是倾凤曲和商别意?”
凤曲痛得冷汗滚滚,全靠商别意在旁支扶。
但商别意也是硬撑,脚下虚软得厉害,闻言艰难地点一点头:“阿绫,是我。”
阿绫默然片刻:“你还能撑住吗?”
这话在凤曲听来颇为刺耳。
他们都还活着,当务之急当然是一起救出,可阿绫莫名其妙说什么“还能撑住”,简直像在提防他们。
商别意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反感阿绫的询问:“先救凤曲出去。”
“等等,先救别意。”凤曲道,“他比较瘦,现在这个洞口够他出去了。我在下边托着,你们接应一下。”
商别意立刻拒绝:“你脚才受了伤……”
凤曲却坚决地拉着他:“我摸过了,骨头没事。抓紧,趁我还有些力气。”
洞口外的阿绫背光望着他们,只有洞内萤石隐约的光芒稍微照亮她的表情。
商别意叹息一声,凑近到凤曲的耳边:“我是‘白虎’。”
凤曲反问:“那又如何?”
阿绫和曹瑜、明雪昭同队,说明她也是十方会的一员。和阿蕊一样,她肯定知道商别意体内的子蛊“白虎”。
那一句询问,无非是想确认商别意还有没有自信“活着”。
毕竟据他们所说,子蛊宿主濒死时,就会被子蛊占据心智,走火入魔、敌友不分。倘若商别意失去理智,他们当然更倾向用这座墓宫困住这头“白虎”。
但凤曲相信他会活着。
“……再说,你明明就不想死吧?”凤曲道。
商别意浑身一凛,又听阿绫的声音也在洞口响起。
萤石照亮她恢复平静,却莫名显得坚定的神情:“——先上来吧。”
“啊啊。”商别意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但外边太多人了,就连吹玉也……”
转回头,凤曲已经做好了托起他的准备。
“只要你有那种意图,我就会和你拼命。”他说,“放心吧,我不会留手。”
商别意动了动干裂的唇,仰头看向伸手的阿绫。
凤曲在后屈膝托掌:“来。”
“……”
萤石的光芒随着倾泻的天光逐渐转暗,商别意的眼眸却越来越亮。
几不可闻地,凤曲听见他的唇间泄出一声叹息。但没有多说什么,商别意提起衣摆,试探着蹬上了他的手掌。
而在穴外的阿绫拉住商别意的手,又过片刻,商吹玉的手缓缓伸了进来。
“上来吧。”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仰头就能看见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天。
此地风和日丽,全然不见睦丰连日的风雨,就和凤曲猜测的相仿,他和商别意顺流而下,蹉跎几天,果然已经走出了睦丰地界,当地天象也不再受空山棋阵的影响。
莫饮剑自称是被阿枝送出了城。
“那小鬼神神叨叨念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咒,就让我往景云县来。还说,只要我能找到十方会的人,就能找到夫人你——嚯,那小鬼原来从十方会来,难怪那么讨人厌烦。”
同属十方会的阿绫没什么反应,只是点点头:“莫少主找上门来,我也恰好从十方会的前辈口中听说一些事。猜想前辈要找的人,和少主要找的人,恐怕是一路人马,索性一起带来了。”
凤曲便看向了商吹玉:“那吹玉是?”
商吹玉答:“我和秦鹿没找到老师,就和阿绫姑娘先结队了。”
“诶,是说阿鹿也……”
“在场都对他的身份心知肚明,遮遮掩掩也无意义。他被阿绫的‘前辈’叫走,这几日都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忙什么。”
凤曲心神微定。
他猜阿绫所说的“前辈”,就是八门行者康戟。康戟指派了阿绫来救,阿枝又引了莫饮剑来,这让他一时有些看不清局势。
但秦鹿既然在和康戟往来,至少晚些还能问问秦鹿。
不知为何,凤曲莫名地相信秦鹿会对自己全部坦白——虽然秦鹿已经是前科累累,可这种直觉还是空前强烈。
莫饮剑探过头来,总算有了些撬过别人坟头的自觉。
他一边安排手下把窟窿填上,一边笑嘻嘻来找凤曲叙旧:“夫人,可真急死我了。幸好让你戴了耳挂,这叮铃铃一响,隔着千山万水我也知道是你。”
凤曲挤出一丝疲惫的笑:“确是多亏了你。”
“那我们就是赢了第二轮了?夫人要选这个病秧子?我是没所谓,反正景云县距离我家主宗也很近了,再过一关,夫人随我回趟门呗?我娘肯定稀罕你的,她也读过书,你们肯定有话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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