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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楚山咕)


“正因为此,师父才要选定大师兄继承这座岛吧。”
“……诶?”
“我爹被土匪截杀的消息传回村子那天,我就发誓要练出杀人的剑。我和大师兄不一样,我完全记得自己的仇人,也完全记得父母在世时的幸福,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学会杀人才行。
“但是大师兄没有那种心情。大师兄没有‘必须杀人才能做到的事’,所以无法接受‘剑要杀人’的理念。”
凤曲懵懵地听着。
江容的表情很严肃,他一直都少年老成,两人相处,有时都分不清谁才是师兄。
但这是凤曲第一次真心觉得江容说得对。
凤曲问:“用剑杀人的意义,就在于报仇吗?”
可是倾五岳一直告诉他,不用追究父母的死亡。倾五岳说,那些过往都已清算,不用他去背负后续。
而且他对父母毫无记忆。
要为了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去拿起杀人的剑吗?这是他没有想过的。
“还可以守护且去岛。”
“我当然很想保护大家,但是于情于理,且去岛现在和外界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要闹出人命吧?”
“以防万一呢?”
“那样想不是太悲观了吗?毕竟我们和海内一直都很和平,凤仪山庄也已经撤出凤凰峡了。”
江容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杀人。”
凤曲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那我也给不了什么主意了。”江容抱起胳膊,“可能等你回忆起父母的仇人,或者且去岛危在旦夕……总之,等你有了杀人的冲动再说吧。”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会有那种冲动……”
“会有的,大师兄。
“那些走投无路,投河自尽的懦夫,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有了‘杀人的冲动’。”
“……我大概也算惜命吧?”
“你才不是因为惜命而不想杀人。”江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和凤曲一起长大,是相伴最久的师兄弟。
他太了解他的大师兄了:
“大师兄应该是有了杀心就再回不了头的类型——相比之下,我还算能容忍现在的大师兄。”
凤曲问:“回不了头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肯定会和现在有所不同。”江容说,“难道你不好奇?那种能让你都生出杀心的事,我还挺担心的。”
他好像真的遇到了。
能让他生出杀心的事。
就在曲相和的背影即将没进阴翳的那一刹,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几遏行云。
鸦飞戛止,长风归寂。
曲相和似有所感,拂袖侧身。袭来的剑华凝成的一点银雪,看似轻浮,实则迅疾无比地刺向了他的肋下。
却听几声骨碌碌的滚响,三颗烟珠在地面轰然炸开,蓦地,蔽天的浓烟充斥了凤曲的视线。
剑尖撞上了一块冷铁似的东西,“铛”地激响。滚滚烟雾中,曲相和的脚步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
扶摇剑只得挽三道花,劈开邻近的烟障,一道浑厚无比的话音却同时响起,叫停了曲相和的脚步:
“紫衣侯,老八托老子捎话。‘太阴’都让给你了,卖个面子,留这小儿一命。”
烟尘中寂静片刻,曲相和答:“方才,是他要杀我吧?”
“有吗?老子看他只是想捉两只乌鸦解解馋啊。”
“我原先是想放他一马,留点时间给谢天朗收尸。但既然有你在这儿,‘螣蛇’我就得带走了。”
“哎——不给老八面子,就给老子一点面子吧。”
“……”曲相和沉默许久,“你有什么面子?”
暗中的人大笑三声:“不知道诶。”
话虽如此,烟雾中的曲相和却真的停了脚步。两人僵持一阵,浓烟中央的凤曲忽觉肩上被人一拍。
身后的男人压着他的腰,朝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一弓身:
“好了,来,让咱们恭送紫衣侯。紫衣侯慢走——”
“……”
凤曲暗咬后牙,虽然听懂了此人是想救自己一命,可老祖陨落的惨状犹在眼前,他实在做不到向曲相和低头,苟且偷生。
男人似乎也能猜到他的心情,继续哄劝曲相和:“还不去追你的爱女吗?我听说了,你心爱的徒弟可是被她咬了好几口,这都不动怒,还是你教徒有方。”
提到一刃瑕和五十弦,曲相和和凤曲都有了反应,但凤曲被男人制着,一时开不了口。
曲相和则重重一哼:“就算我再放他一次,他也成不了气候。”
“是是是,那你就放一次瞧瞧呗?”
“……”
烟雾转淡,曲相和的回应再也没有响起。等凤曲再次看清前物,只见寥落的几只黑鸦逐月而去,万籁寂静,除了浓彻的腥臭,再无异象。
代他和曲相和对峙的男人这才松手,似乎如释重负,他活动着手腕,颇为无奈地扫了凤曲一眼:“你这呆子,居然真想和他动手?”
凤曲握剑的手抖了抖,男人还想唠叨,绕到跟前,却看见那双发红的眼。
少年比他想象的还要难过。
他耷着双肩、两股紧绷,攥剑的虎口张到极致,小臂隆起的青筋根根分明,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唯独那张脸,鼻翼翕动,赤红的眼眸倏地滚下两行泪来:
“老祖……是被他活活虐杀而死……”
男人喉结一滚,叹息着转开脸:“他武功好,他拳头硬,你又能奈他何呢?”
凤曲再也忍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脸哽咽起来。
他不止哭他亲眼所见的老祖,也哭音讯全无的阿枝和阿蕊,更哭躲在林荫中心急如焚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如今空山老祖没了,玉城就是莫怜远和曲相和的天下,我能保你这一回,是老祖死得惨烈,曲相和也不是毫发无伤。
“今夜一战你看清楚了,江湖就是这样身不由己,你死我活的地方。曲相和纵是人品低劣,天下第一的武功却不是假话。秦鹿劝你退出,确是为你着想。以你现在的心性武功,卷进这里,无异于稚子怀金过市——曲相和和他主子不会那么轻易放走了你。”
凤曲默默听着,问:“您也知道秦鹿?”
男人一笑,抬手和他交握。
男人道:“铁匠铺外,我们见过。”
凤曲恍然大悟:“是您!”
那个据传是空山老祖麾下之人,为了剑胚和莫饮剑争执的打铁铺雇主。
“倾凤曲,倾九洲的儿子。”他的目光落在扶摇剑上,“我一见你就知道你的身份,那是我师父铸的剑。”
凤曲低头看一眼扶摇,不知是不是错觉,扶摇竟也跟着低吟起来,好像在回应男人深沉的思念。
男人定定看了一会儿,问:“可否让我看看它?”
凤曲道:“家母生前身经百战,剑身可能有些残缺……”
说着,他还是连剑带鞘递了过去。
却见男人面上一怔,接着狂笑起来:“家母?你说它是倾九洲的剑?——哈哈哈,扶摇性情温和平正,怎么可能是倾九洲的剑?!”
他接了剑去。
扶摇一入他手,宛如鱼回沧海,悠然游走,飒飒英爽。
凤曲目瞪口呆:“扶摇不是我娘的剑?”
男人一面舞剑,一面朗声回答:“家师乃是大虞皇室御用的铸剑师,他造的剑,除非皇室,谁敢佩用?”
凤曲如遭雷劈地僵在原地,眼见那柄褪色的剑穗迎风招展,他的心神却再也不能聚在扶摇剑上。
取而代之的,是深彻的心惊和困惑:“我娘……真和皇室有所关联?”
其实他早该有所觉悟。
剑柄上刻了四爪的龙,形神兼具,怎么看都不是倾九洲能用的剑。
只是倾五岳不肯解释,他就只好一厢情愿当作是哪位皇族子弟送给倾九洲的佩剑——
现在想想就更荒谬了。
谁会送人一把只有皇室能用的剑呢?
男人舞了数十招式,尽兴后终于放慢脚步,满目不舍地把扶摇抱进怀中。
他爱怜地抚摸着扶摇的每一寸剑身,凤曲没有谦虚,这把剑在倾九洲手上那几年实在饱经风霜,已然谈不上是一把多漂亮的剑。
但男人并没有任何责怪倾九洲的意思:“她能保全这把剑的大体,就已十分不易。”
凤曲的心脏怦怦跳动起来,他有种莫名的预感,预感这个男人会给出有关父母的新的线索。
果然,感受到凤曲激动的视线,男人抬起头,哑声道:“这把剑的原主,乃是逝去多年的襄王应淮致。”
“襄王……应淮致……?”
“襄王个性温和、仁德良善,亲近坊间,所以经常隐姓埋名行走江湖,做下许多善事。
“这把扶摇剑就是他最好的伙伴。”
凤曲多次听过“襄王”的名号,但“应淮致”这个名字还是初次听说。
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无比陌生,但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痛意。
男人接着说:“你娘眼高于顶,不可一世,能让她甘愿生下你的男人——应淮致,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凤曲脚下一软,连连退了数步。
阿珉一样毫无声息,一人一魂都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真相中,良久没有开口。
天边泛起了蒙蒙的亮光,黎明来至,即将驱走林间的阴暗。
凤曲回过神来,喃喃说:“所以……我爹不是不肯要我,而是……”
而是比倾九洲死得更早。
那个被倾五岳隐瞒多年的父亲,终于浮出水面。倾九洲到死都护在怀中的扶摇剑,就是她留给儿子的回答。
“你想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吗?”
“……”
“就是因这‘螣蛇’。”
男人长叹一声:“他死之后,‘螣蛇’传给了你。这便是你师父决定把你送出且去岛的缘由。”
且去岛因为倾如故的惨死,绝不可能容下神恩的子蛊。
倾九洲从来没有真正带他回岛,只是因为倾九洲身死,他的师父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
凤曲怔怔地问:“那您怎么能劝我放弃盟主大比呢?”
扶摇会暴露他和应淮致的关系,师父还是让他带上了扶摇。
可同时,他又叮嘱说,轻易不要让人看到扶摇的真容。
“你还是决定向朝都走吗?”
“我必须往那里走。”
因为他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遇到师父,就不得不问:
“您到底是希望‘螣蛇’从此消失,还是希望凤曲能够苟活?”
凤曲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所以他不能回头。

进入景云县后,秦鹿就给商别意安排了滋补的汤粥,各种药材也毫不吝啬。
天色蒙蒙亮时,阿绫被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吵醒。睁开眼,床上的商别意不安地皱起了眉,额汗淋漓,胸膛大起大伏,好像遭了什么噩梦。
阿绫叹息着帮他擦汗,看一眼天,准备出去叫一盆热水。
而刚推开门,就听某人的脚步一路赶去大堂,叫醒柜台里值夜的伙计:“昨晚有人出去吗?”
他实在太急,不仅语速奇快,声量也没压住。阿绫合上门,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堂中问话的人从伙计茫然的脸色中得到答案,抬起头看向阿绫,眼色晦暗:
“老师不见了。”
阿绫心中一悬,看向旁边属于凤曲的房间。
凤曲的房间似乎刚被商吹玉造访,这会儿虚掩着门,的确没什么动静。商吹玉在一楼静了片刻,立即拂衣上楼收拾:“我出去找。”
“会不会是他自己出去散心了?”阿绫问,“以他的武功,就算有人夜袭,也不可能毫无还手之力。要是昨晚交过手,我们肯定能听到声音。”
商吹玉道:“老师昨晚心情就不算好。”他说着,脸色更趋阴沉,“我太粗心了,该一直陪着他的。”
阿绫有些唏嘘,正想开口安慰几句,又听商别意那边传来咳嗽的动静。
她连忙吩咐伙计烧水,顺便叫上商吹玉:“先看看你哥,等你哥稳定了,我陪你一起去找。”
商吹玉的眉梢颤了颤,似乎想回拒,但阿绫不知道他们兄弟的矛盾,见他不动,催促道:“快啊,倾少侠费了多少力气才把商公子带出来呢。”
商吹玉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回二楼,同她一起推开了商别意的房门。
商别意果然睁开了眼睛,恍惚中也听到他们的对话,咳嗽着强打精神:
“凤曲……不见了?”
“睡前还在,现在没找到。可能是自己出去晨练了。”
“是吗……”
“我先去给你煎药,二公子,你来帮商公子擦擦身体,换身衣服。”
阿绫说完就出了门,只留下商吹玉如一根木头似的矗在原地,半晌不肯和商别意对上视线。
商别意低首咳嗽着,对他这副表现早有预料:“热水到了,我可以自己洗。”
“你和老师真的是偶然遇上吗?”
商别意怔了一下,苍白的嘴唇牵出一道笑:“当然不是。”
“……”
商别意努力地支起病体,在床靠上瞑目休息:“你呢?跟了他一路,有想通什么道理吗?”
伙计敲开了门,把热水端送进来,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商别意试探着挣出棉被,双脚在地上找鞋。但他精力实在太差,只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动作,就头晕目眩一般,身体一软又要摔回床上。
商吹玉伸手一拽,默默拉住商别意的手腕,又把温热的毛巾递了过去:
“我只想保护老师,你最好别再打老师的算盘。”
商别意笑了笑:“帮我把阿鹿叫来吧。”
“你们不是反目了吗?他昨天对你可没多客气。”
“他说的吗?”商别意微微有些愕然,接着一笑,“啊,是因为莫少主在吧……阿鹿开始动脑筋了呢。”
商吹玉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起昨晚凤曲的模样。
他看上去痛苦极了。
如果说此前凤曲曾表现出的优柔寡断,都是在认真地权衡和比较,那么昨晚的踌躇,就更像是一种坠入阴谋的迷思。
他像被蛛网捕获的猎物。
可商吹玉眼睁睁看着他明知无益而挣扎,心中倍增的焦急只能演变成又一重炙烤两人的烈火。
“你们到底想把老师怎么样?”
商别意接过毛巾,艰难地擦洗着自己的脸庞:“问到答案,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已经落后那么多了。”
商吹玉暗暗咬紧了牙,一拳擂在桌上。他从小就不爱和商别意、秦鹿二人亲近,因为他们总是满腹思虑的样子,好像时刻都在盘算如何利用别人。
但现在他更痛恨起那个远离了两人的自己。
他原以为只要疏远就能平安。
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平安”只是因为那些人对他没有兴趣,和他的逃避并无关联。
是他太自以为是,真以为偏安一隅就能自保——现在将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他唯一重视的老师。
“回答我。”商吹玉抬起眼睛,双目炯炯,被他直视的商别意怔了一瞬,旋即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我凭什么回答你?”
“你,愚蠢、迟钝、傲慢、自负,对我们的大计毫无裨益,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是等着庆功宴,由你来弹上一曲。
“你对现下的处境一无所知,也完全不去观察不去思考;你的武功更谈不上多么出众,毕竟我们面对的是紫衣侯曲相和那样的高手。”
商别意的脸色异常苍白,说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巨大的消耗,可在他面前,健康无虞的商吹玉反而弱了一头。
商吹玉从未对这个兄长低过头。
他看不起山庄,所以从不觉得商别意有什么厉害——守护凤仪山庄这种事,在他看来,无非是想守护自己身为嫡长公子的尊荣。
但这一刻商吹玉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商别意收敛情绪,问出最后一句话后,商吹玉的脸色也彻底归于惨白。
“要保护什么人或者东西,难道是等大难临头才知道拼命的吗?”
商别意问,“那到底是在保护,还是在强迫别人为你感动?”
因为是一直关注着天下变局,和各方势力都有往来的商别意,他才能带着凤曲藏进空山老祖的墓道,从那条小路穿进景云县。
换作是自己,就算有空山老祖代他挡下紫衣侯,他豁出性命,就一定能带着凤曲逃出生天吗?
“去把阿鹿叫来。”商别意疲惫地躺回床上,“我没时间听你在这儿使脾气了。”
空山老祖的遗体最终交由那位神秘的铁匠带走了。
分别前,两人一齐烧掉了残缺的鸦尸和残蛇。铁匠收拾好老祖的鸳鸯双锏,打量着被染得腥红的土地:“有栖川野彻底得罪了曲相和,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冒头了。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凤曲答:“我想帮师父解掉身上的蛊,所以还是要拿到玉城的信物。”
“你不恨他瞒你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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