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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仙君的be美学(寒菽)


老妇人满头霜发、衣着褴褛,显然是个凡人。
老妪张氏感觉自己已经快走不动,胸口胀得厉害,喘不上气,脚底估计也已经血肉模糊,疼到麻木。
但她还是不停地、不停地往前走,像一只快要死去还不知疲倦的老黄牛,背后有什么在驱赶着她似的。
她仰起头,从树冠之间的缝隙间,可以看见崔崒刺云天的山峰。
自她还年幼时,她的娘就抱着她,指着那座山,告诉她那里住着仙人。
仙人神通广大。
仙人长生不老。
仙人无所不能……
仙人,仙人……真的有仙人吗?她活了六十年从没有见过仙人。
听说那些给得起昂贵贡品的大城池会有仙人襄助,像她所住的小村子哪给得起?所以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按时给童男童女,喂饱妖怪,以免妖怪到他们村子里来随便吃人。
最近,妖怪又开始骚动。
这一次,抓阄轮到了她的小孙女。
她舍不得啊。
即使这不是她的亲孙女,她中年丧夫,晚年丧子,觉得活得没什么盼头时,从河里捡到这个被人丢掉的小孩子。
她没本事,就是操劳到指甲都在土里刨烂了,还是没让这孩子吃饱过一顿饭。
不过好赖孩子是被她养活了,养得瘦瘦小小,晒得黝黑,像是颗淌油的小黑豆子。
可在她眼里还是个顶可爱的小娃娃。
她的小孙女今年才六岁,还不足麦子高,却知道跟在奶奶的脚边帮着干活儿,特别孝顺懂事,就是摘到一棵野菜都要揣在兜里,巴巴地带回来要给她吃。
这样乖的好孩子,她不忍心就这样被人送去给妖怪吃了。
她的日子已经没有盼头了,可是这孩子,一天福都没享过,哪能去死呢?
所以,她自己偷偷来了,临走前跟隔壁的王婶说了。
王婶抹着眼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她想让她的小孙女活着,给个猫猫狗狗饭,胡乱养着,能长大就成,长大了忘了她这个奶奶也成。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她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妖怪吗?
她先前见过一次被妖怪吃掉的人,妖怪嫌弃他的其他部位不好吃,只把那人的脑子跟内脏挖出来吃了。
她的双腿打起颤来。
死到临头,她还是怕,谁能不怕?
她拼了命地往前跑,可还是被追着她的东西赶了上来,一把把她扑住。
一声高高的、亮亮的童声:“奶奶!”
她一转头,惊住了,追她的东西不是别的,竟然是她的小孙女。
这孩子连双鞋子都没有,光着小脚丫,也走得满脚是血了。
小孙女跳起来,扑进她的怀里,她被撞得一个踉跄,眼泪也涌出来,气极怒骂:“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他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小孙女抱住她:“他们说奶奶要死掉了。
“我不准奶奶死掉,我不要,我不要,奶奶,你不要死,唔哇哇哇哇~”
孩子哪管别的,找到奶奶,扯着嗓子就大声哭号起来。
老妇人先是紧紧地抱住她,怕她摔在地上,回过神来以后有打她:“哭?还哭,不准哭!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奶奶不是跟你说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吗?你还敢跟过来?”
小孙女噙着泪,点点头说:“我怕的。
“但我,但我好想奶奶。
“我哪不听话?不是奶奶说,我要一直紧紧跟在奶奶身边才对吗?”
老妇人把她放下来,泪流满面地赶她走:“去,去,快回去,快回去呀。”
小孙女拉住她不放:“我怕,奶奶,我怕,你带我回去。”
老妇人泪流满面:“奶奶回不去了呀,囡囡乖好不好?囡囡自己回家。”
她急得又打了小孙女好几下:“你听不听话?听不听话?”
越打孩子哭得越厉害。
惊到了周围的鸟兽。
突然,大地“嗡嗡”震动。
纵是老妇人再耳聋眼花也明白过来,这是妖怪出现了。
一个小孩子独个儿能往哪儿跑?她只得牵起自己的小孙女赶紧逃。
但她老了,实在是跑不动,没几步路,就变成了小孙女拉着她跑。
老妇人老泪纵横,视线早已模糊,道:“别拉奶奶,你自己跑吧!跑!往那座山跑,那里有仙人。”
小孙女却怎么也不肯,死活不肯放手,唤她:“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她被绊了一脚,跌倒在地,腿被扎到,一阵剧痛,小孙女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拉扯她:“奶奶,快起来,快走呀。”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撇开孙女,说:“别管奶奶了,你听话,你自己跑啊!”
伴随着树木折断坍塌的巨响,两人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庞然大物从树林间昂起头。
它的脑袋是三角形的,碧绿色的眼睛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瞳孔,各自忙碌转动,其中一个瞳孔照见了她们这对祖孙。
霎时间,所有瞳孔齐刷刷地望向她们!
怪物嘴角拼了命似的往两边咧去,要咧到额头上去似的,“咴咴”地笑起来,声音竟然还有点似小儿啼哭,十分诡异,叫人毛骨悚然。
老妇人跟小女孩哪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早已吓得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小孙女两腿一软,跌坐在地。
怪物挪移过来,影子庞大。
老妇人爬过去,把小孙女搂过来,遮住她的眼睛:“别看,囡囡。”
小孙女团在她的怀里瑟瑟发抖。
她紧紧地抱住小孙女,弯下腰,双臂颤抖。
她想:她们怕是都得死。
仙人啊仙人,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若是真的有的话,她已经这样虔诚地祈祷了,为什么仙人却不肯出现呢?
她的小孙女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个乖巧的好孩子啊。
大概,这就是她们的命吧。
她认命地慢慢低下头去,却在这时,泪水模糊的眼角仿佛看见被风卷起的青衫衣袂。
她怔怔地再次抬起头。
她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的,身材颀长清瘦,似一棵松柏,风吹不动。
光自头顶照下来。
他的身影被描了一层金边,刺目极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柄剑——不,可能这都不能被称作是剑。
只配叫这为铁片,它看上去只是一块细长锋利的双刃铁片。
那样简陋。
这柄“剑”连剑鞘都没有,在一端胡乱用一块布缠了缠方便抓住。
但这就是剑。
澹台莲州的剑。
他不得仙法,未开灵窍,并不能像其他弟子一样被授灵剑。
这柄剑是他们一干孩子刚进山门不久时同门送给他们耍着玩儿的,练习用的罢了。
凡石俗铁所制,与别人的仙剑相比不堪一击。
只有凡人澹台莲州觉得无比珍贵。
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剑,更是他区区一介凡人却尝试以剑破道的痴心妄想。
一百剑不够就一千剑,一千剑不够就一万剑,一万剑不够就十万剑!
那时他想,只要他练得够多,总有一天他也能开了灵窍。
第一年,虎口流血结痂,磨出厚厚的老茧。
第五年,他的轻轻一剑,可把木柴劈成千万根丝。
第十年,一块双人合抱的坚石,也不过一剑成碎片。
第二十年,他还从山水中悟出了一套自创的剑术。
除了仙君会由衷地赞他的剑术灵妙,他从未向别人展示过。
没有意义。
略通丁点法术的仙童都能轻易地做到他需要五年、十年才能达成的境界。
仙凡之别比天与地更远。
他无论如何也练不出来,一度自暴自弃。
澹台莲州抬起头。
眼前这个怪物看上去形态可怕,其实只是个无甚法力的小怪罢了。
此时此刻。
世上的嘈杂都消失了,他的心中无惊无惧,眸里无星无月,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平缓安宁地跳动着。
扑通。扑通。扑通。
无数个练剑的时刻走光灯般浮现在他的脑海。
清晨、夜晚、酷夏、雪天、溪涧、山谷……
每一剑他都要拼尽全力,想着,再一剑,再练一剑,说不定下一剑他就能够悟道了。
他究竟练了多少剑呢?
一万剑?十万剑?
早就数不清了。
练了那么多,却从未用过哪怕一剑。
在这生死交睫的刹那,澹台莲州心如明镜,毫无尘埃。
腥风拂面亦岿然不动。
他的手上似乎没有剑,轻飘飘的,毫无刻意。
剑芒顺着风流过。
——他的第一剑。
是一剑,也是千千万万剑。
妖怪轰然倒下。
而他的剑上连一滴血都没有。
就这样?
直到扬起的尘埃平息,澹台莲州仍有几分迷茫。
明明他现在已经彻底放弃修仙求真了。
没想到他这在昆仑仙山毫无用处的剑术,到了凡间竟然能派上点用场,救了两条人命。
“您是仙人吗?”
稚嫩的女孩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
澹台莲州转过身去。
其实,只是看他的背影就让人觉得很美很美的,她们从没见过这样像绸子一般乌黑秀净的头发,从没见过这样长身鹤立的身姿。
已叫人无尽幻想他的正面面容有多美。
可她们穷极想象而想出来的美,依然不及澹台莲州本人的千分之一。
他的美难以形容,连光落在他的脸畔都仿佛更温柔了几分。
尤其是那双眼睛,慧波流转,似辰光,似皎月。
老妇人痴痴地想:
倘若世上真有仙人,恐怕便是这样的了。
她平生得见一次,已死而无憾了。
澹台莲州挽了个剑花,负剑于背后,水波一样澄亮的光掠过他脸畔。
他声音清轻,笑意盈盈地说:“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凡人。”
他低头用粗布裹剑,算是简单入鞘,忍不住扬起嘴角。
这是他自己想的剑招。
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山长水阔。
他发现了。
他还是很喜欢他的剑。
原来,修不出法术、做不了剑修也没关系。
来到人间,做个仗剑而行的侠客难道不好吗?

不过,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木头玩具,因为没有剑锋。哈哈。
这是他进昆仑以后除了衣服、鞋子得到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晚上他都要宝贝地抱着睡。
他七岁入山门,一直到十岁前,他们这批孩子都是在一起上仙术启蒙课的。
百来个孩子按照出生的时辰分成不同的组别。
仙君生在这一天的第一刻,而他出生在最后一刻,明明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差得老远,却因为都在子时出生,竟然被分到了一组。
上课的第一天他就注意到仙君了。
等等——
当时那个人还不应该被称作仙君。
叫他作“云谏”更好,或者是全名:岑云谏。
在那两三个月里,小莲州和小云谏的关系还挺不错。
小莲州单方面认为他跟小云谏大概短暂地做过朋友。
因为小莲州是七岁时单独被带到昆仑的,他来得晚,其他孩子早就三五成群地交到朋友了。
他孤零零一个人晃悠了好几日,发现有个跟自己一样落单的小男孩。
说是落单,倒不如说他是独来独往。
尤其是他练剑时,别人都不敢靠近。
只有小莲州,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道这是出生在修真世家的天之骄子,胆敢站在边上看。
小云谏练剑练得入迷,而小莲州看剑也看得入迷。
那时云谏的剑术还很稚嫩,可已经足够吸引小莲州。
他上山前在家被宠惯了,还未被磨过心境,爱玩爱闹爱笑,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忽地见到一个跟他年纪一样的小孩这么会耍剑,耍起剑来这么厉害,他可不得惊呆了。
好一会儿,小莲州回过神来,啪叽啪叽地捧场鼓掌。
小云谏一双大大的凤眼,乌漆的瞳仁一转,望向他,不明就里,冷然不悦。
哪儿来的聒噪小孩?
他的眼神像是在这样说。
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走开了,小莲州却不退反进,凑上前去,一米自花束间漏过的阳光把他的杏眼照出蜜一般的甜色,闪闪发亮,他的声音明朗:“你的剑法真厉害!
“我能跟你交朋友吗?”
这小孩靠得太近,小云谏莫名觉得他看上去很烫,一身热气,还有股他没闻过的香味。
他下意识地避开,眉头皱得更紧,不解地问:“交朋友?什么是‘交朋友’?”
小莲州惊呆了:“你连交朋友都不知道啊?
“交朋友就是两个小孩一起玩。”
小云谏又问:“玩?什么是‘玩’?”
小莲州便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你连‘玩’都不知道啊。那我教你玩,你教我剑招好不好?就你刚才耍的那个!我也想要那么潇洒!”
他一边说,一边学着刚才看到的动作,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
小云谏板起脸,说:“不要。我对‘玩’不感兴趣,我不想学。我也不要教你剑招。”
连说四个“不”字,收剑走人。
一般他把这样的态度都亮出来了,别人早就知情识趣地不再靠近了。
但这个新来的小孩还傻乎乎地跟在他身边,从左边绕到右边,再从右边绕到左边,像是烦人的小蜜蜂,还直把脸往他面前凑:“我还以为你想跟我交朋友呢。”
小云谏:“?”
小莲州笑眯起眼睛,振振有词:“我来的那天,你一直在看我啊!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你不就是想跟我交朋友的意思?你是不好意思吗?
“我叫澹台莲州。澹是……”
小云谏冰山一样的脸庞终于变色,他转头带风,有点抓狂地脱口而出:“那是因为你那天很吵!还没有规矩!在大殿里伸着脖子不停地东张西望!”
“有吗?”小莲州眨巴眨巴眼睛,脸红了,羞赧地说,“对不起哦。”
小莲州蔫儿了:“哦。我是觉得新鲜,看习惯了我就不到处乱看了。”
又迅速地恢复了精神,锲而不舍地问他:“那你到底可不可以教教我啊?
“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嘛。你在教我的时候也可以自己复习一遍。”
小云谏不想搭理他,加快脚步走掉了。
听见那小孩在背后跟他说:“我明天提早一个时辰起床,在今天那儿等你,你要是愿意,就过来找我好吗?”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
小莲州拖着他的小桃木剑吭哧吭哧地跑到后山紫藤花下等岑云谏。
一整个晚上他在梦里都在反复梦见小云谏舞剑的场景,不停地想。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剑很有趣。
就算那孩子不来,他也要自己学着舞两下看看。
正美滋滋地自我感觉良好,他身边蓦地响起个声音:“你只看了一遍就学成这样了?”
小莲州说:“我练得好吗?”
小云谏自己还是个小孩,却老气横秋地矜冷颔首,答:“还行。有几个地方不对,你得改改。”
从此,他们偶尔就会在一起练剑。
小云谏曾经是小莲州的小老师。
他看小云谏小古板的样子不顺眼,总忍不住想逗逗小云谏。
有时,他会故意装成偷懒忘了练剑。
当小云谏开始不高兴了,他再赶紧行云流水、准确无误地舞一遍剑招。他在学剑招上挺有天分,看一遍就能学个七七八八,练三四遍就能自然而然地摸到窍门。
想想那会儿在一起玩可真有意思。
不过,岑云谏估计觉得他麻烦死了。
所以过了一年,八岁的岑云谏第一个筑基入境,进了门内弟子核心,他们就再没像那样往来过了。
托曾经嫁给仙君十几年的福,他看过太多剑谱。
虽然使在他手上都是不带法力的版本,但起码也让他有了这微末小技可以防身。
入夜,树林中淅沥一场小雨。
山洞里。
获救的祖孙俩围篝取暖,捧着盛在竹筒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喝。
并非澹台莲州态度凶狠冷淡,相反,是因为他太过温柔慈爱了。
他不光将自己的蓑衣让出来给农妇祖孙坐卧,还给她们清理、医治伤口,见小女孩没有鞋子,就用野草给她编了草鞋,又给老婆婆缝补了衣裳的破洞。
实在是叫她诚惶诚恐,她目不识丁,只是饱含热泪,翻来覆去地说“谢谢”。
一阵夜风吹过,祖孙俩冻得瑟瑟发抖,澹台莲州便把自己的青色外衫脱下来,给她们盖着,说:“早些睡吧。
“安心,我会守夜。”
雨停了。
草丛中复又响起虫鸣,繁杂急密。
倒似一场无形的急雨。
为着取暖,澹台莲州往火堆边凑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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