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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仙君的be美学(寒菽)


东宇眼中两泓清泪,说:“爷爷,我走到了昭国境内的一座城,见到了那里的城主。我听见那些人私下说,小飞早就到王都了,但是王上并不打算派兵来救我们。”
杨老将军一言不发。
他的神态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口袋,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概接受,但你仔细一看,却能发现这口袋下面有个破洞,倒多少东西进来都会漏出去,不能留存下来。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反应。
唯有他珍而重之的老铜漏还在响,在悄悄地流过焦虑的刻度。
东宇问:“爷爷,怎么办?”
杨老将军拔动脚,走到椅子前坐下。
眇忽间,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筋衰骨老、暮气沉沉、无能为力了。
“砰!”
门被推开。
气红了眼睛的将士们骚乱地涌进来,义愤填膺地骂骂嚷嚷起来:
“将军!昭国不管我们了吗?”
“怎么能这样!”
“我们死守在这里三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老将军的脊背依然是挺直的,他抬了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可此刻群情激奋,已经不大管得住了。
“安静。”杨老将军说第一声,没人理他,他的声音被淹没了。
“安静!!!”
他提起嗓子,喊了第二声,喑哑叱咤,不怒而威。
将士们被这气势震慑住,总算是静默下来。
杨老将军再次站了起来,即便他看上去像是一瞬之间老了十岁,但仍然是所有人中最坚毅的那一个,他平静过头地说:“没人来救我们,那我们自己救自己。拼一把,要么死,要么活。”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只是,以前大家是抱着归乡之情才咬牙熬下来,如今不一样了,故乡已经抛弃了他们,就是逃出去了,又该何去何从呢?
澹台莲州问完话,众人一齐惊住。
阿鸮迫不及待地抢答,这可不正是他报答公子救他们全村恩情的良机?!他大声道:“公子,我去!”
少年的声音急促而滚烫,像是一粒星火落入了草绒之中。
烧在所有人的心头。

阿鸮平时结巴,这时却应得分外干脆利落。
这一声“我去”就像是个领头讯号,紧接着,黎东先生也应声说要加入,连小兰药都嚷嚷要去救人。
澹台莲州温文浅笑:“先生,您这想必是在说反话要把我留下来吧?
“抱歉了,您一路照顾,我是感激不尽。但此行,我必须得去。”
秦夫人一直没有作声,直到这时,才叹了口气道:“我与公子您虽是萍水相逢,但委实敬佩公子为人。我亦钦佩杨老将军。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公子但请一说。”
澹台莲州对小兰药说:“兰药,去把那个木匣子拿来。”
兰药取来装满百金的木匣子,澹台莲州没用过里面的钱,这本就是他为了小奴隶和小白象讨要而来的,此时,又奉给秦夫人,道:“那我想请您代为照料兰药和香香,至她成年能自力更生即可。”
秦夫人眼眶微红,道:“公子庇佑我一路,我怎能要钱?这些钱我留着给兰药作嫁妆。我虽是弱质女流,却也读过几日书,知晓一诺千金的道理。我向您承诺,如有违背,便遭天打雷劈。”
澹台莲州没想到她还发誓,一时间没来得及阻止,又从袖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写在布帛的信,交给秦夫人,道:“您去到国都以后,找人将这封信交给王后,她定会想办法解决您的心头难事。”
此话何讲?秦夫人怔住。
澹台莲州说:“夫人自称是出外行商,却没买多少货品,想必离家另有原因。我们路上走了那么久,倘若夫人还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亲眷,想必早就去投奔。这世道,能让一个伶仃寡妇这样,无非是走投无路罢了。”
秦夫人哽咽:“公子洞幽察微,我确是被赶出来的。”
澹台莲州说:“您去找王后,她能帮您解决安家落户。”
秦夫人又问:“您认识王后?”
都这时候了,澹台莲州不再掩藏,直说:“她是我的母亲。”
秦夫人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大惊失色:“未曾听说文靖公主还有情人?!”
黎东先生咋舌,必须插话:“莲州公子姓澹台,他是王上与王后的长子!不是文靖公主与情人所出的私生子!”
秦夫人赧然,音调迅速低下来,问:“这……王长子不是幼年被仙人带走了吗?”
黎东先生回:“王子正是从仙山回来的。”
小飞由任乖蹇搀扶着走了过来,在澹台莲州的背后唤了一声:“王子。”
澹台莲州转过身。
小飞还站不太稳,身形颤巍地向他深深作揖。
“我感谢您一片热忱之心。
“即便你身份高贵,然则,如今您无一兵一卒,车队上下除您以外,我看最好连靠近也别靠近万妖域。那么,您孤身一人,我觉得,着实不必与我一起去送死。”
这下人全到齐。
澹台莲州说:“我是在托付,却没有觉得自己必定是送死。”
黎东先生问:“王子可有计划?
“是还有什么仙术阵法可以施展?”
所有人都期盼地看着他。
澹台莲州挠挠鼻子,道:“我想慢慢搬来着……”
黎东先生:“搬?”
澹台莲州唯独在自己的剑术上有自信,他自知天真,依然说:“是,先生,您知道我的剑术,我想带一两个人不成问题。我想,每隔几日,我带一两个、两三个出来,三千个人,还活着一个我救一个。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傻,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
黎东先生呆了,他语重心长地道:“您这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呢!
“您就不能问问我有什么办法吗?!
“您要知道,您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以为我为什么跟着您,我这是在追随您啊!”
澹台莲州傻眼了,怔怔地问:“先生有办法?”
黎东先生颇为咬牙切齿:“怎么没有?这些天我一直在等您问我!”
秦夫人觉得像是突然有一道奔泉涌冲进她的脑子里,让她记忆一新。她上前一步,热切地说:“公子,我想起来了,我亡夫家世代经商,传承百年,以前也曾去碎月城一带经商。他们留下了所有曾去过的地方的地图,你看是否能为您派上用场?”
黎东先生:“善哉!夫人赶快找找!”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量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冷不丁地,侠客任乖蹇环顾四周,大笑几声。
澹台莲州问:“你笑什么?”
任乖蹇道:“我看这场上,老弱病残,鳏寡妇幼,尽数到齐。自古至今,披坚执锐的人族军队尚且不敢去对抗妖魔,从未取过一胜。我们这些个人想赢,更是天方夜谭。”
他目光如炬:“但我大抵是疯了,我竟然觉得或许能成!”
他向澹台莲州恭手:“王子,请带我一起!”
小兰药举手:“我、我也想帮忙!我能帮忙吗?”
澹台莲州低低笑了两声,摸摸她的头:“你不用,我们大人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
“此言差矣。”黎东先生抚捋胡子,“小兰药也能帮上忙,当然,没有性命之虞。”
澹台莲州:“哦?
“请先生教我。”
他们都是这世上被抛弃的存在。
是平原上一簇簇在风雨后摇曳微弱的野火。
聚在一起,拧作一道,又亮起来,成了一团牢而不散的火光。
这一团火照亮了澹台莲州的胸膛,他才惊觉自己一叶障目了。
侍者抱来草席铺在树下荫庇处。
于是,这群老弱病残、鳏寡妇幼还真的坐下,开始商榷起伐妖救人之计。
碎月城。
夜里下起一场雨。
全城三千人暌别十余年全部聚在一堂。
所有人都分到了一碗煮熟的满满的粮食,甚至还有一碗肉汤,这样丰盛的伙食也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了。
明天,等雨停了,他们打算发起反攻,尝试全力以赴,突破围困。
王都抛弃了他们,这是碎月城最后的一缕士气,若是杀不出去,将来更无可能。
与其屈辱地等死,不如拼死一搏来得痛快!
那么赴死之前,当然要吃饱最后一顿饭。
雨声急密,像是在为他们擂响战鼓,又像是催命的锣鼓。
谁都没有底气。
一片死寂的静默中,有人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接着哭声越来越多,眼泪落进碗里,继续吃。
唯有杨老将军一滴泪不落,他说:“我自束发年纪便心怀耿介之志,那时多自命不凡,觉得将来必有一番成就。未承想,十七岁来了碎月城,一晃三十多年,头发都白了。”
“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
“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想来这里守着大家。
“我老了,可你们不少人都还年轻,不要自暴自弃,努力活下去。要是活着走出去了,不要忘记碎月城的大家,将来请在院子里大家种一棵白榆树,每逢祭日便浇一杯酒吧。”
众人哭声更为悲恸,但求生之欲却被再次激发起来。
在这哭声之中。
好像加进了一个不合群的声音,外面有人在喊:“将军爷爷!将军爷爷!”
坐得离杨将军最近的东宇抹着眼泪说:“爷爷,我都傻了,我仿佛听见了小飞的声音。”
杨老将军细细辨听,紧皱眉头,说:“不,这就是小飞的声音!”
小飞就这样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竟回来了!
他的声音像是一颗石子落下来,让原本陷入绝望的人们迷惑地安静下来。
没人有空疑问他怎么回来的。
只注意到他说:“将军爷爷!我找到人救我们了!”
杨老将军猛地站起身来,因为起身太快,头晕了一晕,眼前发花,须臾之后,视野才重新清晰起来。
——是谁?
一个白衣男子随之步入光线晦暗的地堂。
这个男子生就竹骨玉肌般的面容,贵不可言,但所有将士都能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个武功高强的练家子,还有那把看上去不太像话的铁片剑,都莫名地让他们望之敬畏。
无人指挥,将士们自发地起身,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
男子却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偃蹇骄傲、目空一切地走过去,他的视线平放,慢而仔细地环视了一圈,竭力地看清在场的每一个人,道:“还剩三千零一百六十一人。”
他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来得不算太迟。”
杨老将军心下一惊:“你是何人?”
男子道:“我是澹台莲州,昭国现任昭仁王之子,我来接你们回家了。”
杨老将军嘴唇嚅动,无意识地抬了抬手,却不知该如何安放,再定睛一看,对方身上穿的白衣是丧服的左衽款式。
这是为他们牺牲的将士们服丧。
刹那间,他老泪纵横,无法遏制。
如将溺死之人抓住浮木般,立时信任了澹台莲州。
杨老将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家都等着他要说什么,听见他压着哭腔还要厉声喝道:“停下!停下!都别吃了!
“省省粮食!还得接着打呢!”

杨老将军勉强阖了两个时辰的眼来存储体力,精神却异常地亢奋,他甚至有一种心火在狂烧的幻觉。
尽管王子已经提前三天与他做了极其详尽的作战准备,但是他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大脑仍然不停运转,考虑可能发生的每一种变故,并且针对做出应对方案,将每一位士兵都考虑了进去。
他永远不吝将情形往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象,毕竟倒霉了三十几年,他自认从未有过好运气。
天知道,半个月前,他还悲观地认为,他们三千多个人能有百分之一活着逃出去就够好了。
如今他竟然胆敢设想他们全员都活下来!!
他哪儿来的胆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莲州给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无所不知。
他随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图,上面还标注了方圆数十里之内所有的妖兵分布点与类型。
而且王子武艺之高令他觉得匪夷所思,带着一个人,还能毫发无伤地通过重重妖兵的地区,来到碎月城,他都难以想象是怎样做到的。
他问起时,王子还轻飘飘地说:“我走的那条路都是低阶小妖,小心一点的话,他们发现不了我。若是发现,杀了便是,低阶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听到什么“低阶”这词,追问意思。
王子便细细地跟他说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阶,尤其是在军队中,最低阶的小妖兵全无法术,只有与生俱来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只能接受极其简单的指令,譬如“冲”,譬如“停”,稍难一点他们就不懂了。
王子如数家珍般,与他细细分说了妖魔军队中的等阶制度,他大开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几年,头一回知道还有这玩意儿。
其中王子所说的一些个低阶小妖他倒是见过,至于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将、魔帅他就闻所未闻了。
作为一个凡人,王子怎么会对妖魔这般了若指掌?
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愈发信服于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制定的计划乍一看非常疯狂,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一直到今天,他们都在调整军备。
尽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可眼下氛围却截然不同了。
当杨老将军穿戴整齐出门时,第一个见到的是个正在磨枪的老兵,他当即笑骂:“临到要出发了你开始磨枪了。”
老兵说:“早磨了好些遍了,只是心里不安,总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锋利一些。”
杨老将军将能带的武器全部都带上,他的大刀、铁槊、弓箭、匕首挂满全身,看上去其实不大像是个将军,更像是个江湖打手,还是穷困潦倒的那种。
别说他这个将军了,他们这一城的兵看着一个比一个穷,全体形如乞丐,唯独一双双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杨老将军抬起手:“出发!”
全军开拔。
光从天际线洇白了靛蓝色的天空,月亮已经沉没下去,剩下几颗碎星悬挂在天边。
“吱嘎——”
他们从西南角的小门两两鱼贯而出。
花了不过一刻钟多的时间,碎月城的三千将士就倾巢而出,并且迅速地按照训练而列好阵形。
其中还分了两百多个人出来,专门负责背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条牢牢地把人绑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所有人都鸦雀无声,遵守纪律。
杨老将军在最前方带队,一个号令,众人便追随在他身后拔起双腿,沉默地埋头行军。
速度颇快,却没有一个人落下,阵形也没有乱。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边刚沦陷的不久后,他曾随父亲一起尝试过一次突围。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永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们有两万八千人的军队,最后只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数不清的妖魔尖啸着冲来,他们每一个都尖爪獠牙,扑住一个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两半。
当时是第一次见,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时间士气大败,阵形溃散,一团混乱。
惨叫声、求救声、喊杀声跟妖魔怪异的桀桀笑声混在一起,人的肢体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抛来掷去。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烈日晒得他觉得身上的铁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着一层衣裳,仍然有一种烧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么远了。
远得他都有点开始心慌起来。
真的能走出去吗?
王子对他说:“能。”
一切正如澹台莲州布置的那样,他们掐好了时间,游走在妖兵换防的间隙。
大家在石头图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每一步,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时分来到了妖寨附近。
集体在一个碎石滩后面寻觅石头暂时藏起来。
等待着王子的信号。
戈壁上忽地狂风大作,黑云卷空。
杨老将军抬起头,眯起眼睛直视着太阳的方向,却见太阳暂时被乌云给挡住了。他握紧一路过来被晒得滚烫的大刀,等待着,等待着。
空气闷湿黏稠。
多半是快要下雨了。
这时,乌云缓慢地漂挪,从其间的一道罅隙漏出几道若有似无的金光。
“呜~!!!”
军号声嘹亮地响彻长空。
这个声音就像是一把火落进油里,一下子把他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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