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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宴(黑猫白袜子)


与其说那是对他的回答,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虫子……我把虫子都杀了……那东西不是岑梓白,是虫子……虫子想要把我拖到井里去……”
随着叙述的进行,理智缓缓回笼,甘棠木然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少年人应有的害怕软弱,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他一个腿软蹲在了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了眼眶。
“咔”的一声,手中的剪刀摔落。
甘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已经开始抽筋了。
甘棠的心脏就像是坏掉了一样,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他语无伦次,拼命组织着语言,想要对面前呆若木鸡的少年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说到虫子,于槐脸色便是一变。
“原来,你也遇到了?”
于槐一脸凝重地问道。
于槐在平日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喜欢凑热闹的人。
简单来说,他日常就是闲得蛋疼。
这座村庄里到处都是中老年人,他基本上没有同龄人可以交流玩耍。再加上他和自家那个疯子爹,又是村子里罕见的外姓人,所以,明明从小到大都是在村里长大的于槐,在这里大部分时候,都跟滴入了花生油的水滴一样,跟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像是细脚叔诈尸,张二叔失踪之类的热闹,他本是最不应该缺席的那个人。
可这一次,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村子里的这场大“热闹”。
原因说来也非常简单,那天他慌慌张张告别了甘棠溜回家,一抬头,就对上了自家疯子老爸冰凉锐利的视线。
他爸忽然变得没那么疯了。
类似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他爹会突然之间从疯疯癫癫的状态恢复过来,在短暂的间隙里,跟他交代一些事情。只是那时间通常都非常短,最长也不过十几分钟,最短可能也就说一两句话的功夫。
而这一次他爹好歹是同他说了几句完整的话才重新疯回去。
“我爹先是问了我今年是几几年,然后,他脸色就变了。不是我说,疯了这么多年了,再恐怖的样子我都看过,可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害怕的模样,简直跟见了鬼一样。”
于槐说。
“然后他就让我赶紧逃。”
外婆家的厅堂里,皮肤黝黑的男生刻意压低了嗓音,明明周围没有外人,他却像是惧怕着被什么东西窃听似的。
“他说时间到了,今年就是井里的那玩意的什么,什么繁殖期,他还说自己能嗅到我身上有股味道,他说那股味道就是井里的怪物用来给猎物打标记的味道。他说必须在那怪物回地底之前赶紧逃跑,不然结果就一定是被它拖进井底去……说真的,我爸当时说的特别急,颠三倒四的,就一直嚷嚷着让我赶紧逃跑,跑得远远的,我本来还以为我搞错了其实他还疯着呢,结果,结果当时我家院子里的狗叫了,叫得特惨,我就寻思着我去看看……”
一回想起不久之前的那件事,于槐的脸上也完全褪去了血色。
当时的他确实能感觉他爸急到近乎发疯,然而多年的疯癫,早已让他爸失去了正常的语言能力。
男人越是急于向自己的儿子证明什么,吐出唇间的语句就越是颠三倒四难以理解。于槐听了半天,能懂的始终就只有“井里有怪物”,和“必须得趁着虫子把所有人拖进地底之前逃出去”这两点。
甚至,狗在叫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太多,毕竟他家一穷二白,就算有人来偷东西也偷不了什么。
可是当于槐跨出院子去查看那条瘦狗的时候,他惊呆了。
他看见一只鸡,都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毛都已经脱落了。腹腔向两边,如同风筝一般敞开,内里却是一团蠕动不休的线虫。
那只鸡就那样伏趴在狗的头上,线虫蠕蠕而动,顺着瘦狗的耳朵和眼睛,还有那绝望吠叫的嘴,往它体内钻去。
没等于槐反应过来,狗的惨叫就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条狗安静下来。
那只鸡从它身上跌下去,在地上慢慢爬着,一直爬到了墙边的角落里去,然后消失不见了。
而那只狗像是完全没有异样一般,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我叫了它一声名字。”于槐幽幽地开口道,“它甚至还会应我。”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么多虫子钻进了狗子的体内,于槐恐怕只会觉得这只狗今天有些安静,而压根不会意识到,在狗温热的皮毛下面,是一团团蠕动的虫。那些虫子正在吞噬它的血肉,操控它的身体。
只可惜等于槐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跌跌撞撞逃回房里时,才发现他爹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疯癫癫的样子,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这事不对头,糖伢子。”
于槐盯着甘棠,声音有些抖。
“现在这事是真的不对头。我爹确实疯了,但是他之前好像还真研究过后山的井,我们家还有好多笔记本,都是关于那个的,只是我不识字……糖伢子,你帮我看看行不行,你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男生紧张得直舔嘴唇。
“然后我们就赶紧逃吧。”
“我来的时候,这村子都安静得不像话了,那么多牲口,那么多人,没一个发声的……”
“他们,他们怕不是,都变成虫子了吧?”

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次回到这座村庄。
当然我很清楚,这里不是仙井村,这里只是封井村。
如今村里早已物是人非连,无论是村民还是村落的地址,都已经变了。
可是只要一走进这座村庄,我就知道,它依然还在这里。
这里依然还是那座吃人的村庄。
我能嗅到那股味道。
那股只有虫子才有的味道。
陈巧一定觉得我过于神经质了,可是,当年她运气很好,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并没有在仙井村里。她并没有亲眼目睹老李,王平,还有吴晓倩他们离开时的场景。
她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
她甚至还在对我笑,跟我说觉得封井村风景很好,气氛很平静,很适合在这里养孩子。
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这里是虫子的养殖基地,当然会很好。当初仙井村不也是一样吗?
明明身处深山老林,可是村子本身却异常富足安详。
甚至还有着所谓的长寿村的美誉。所有的牲畜以及人类,都有着超乎寻常的健壮和健康,农作物的收成也远超别处。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恩赐。
这只是地底那只怪物抛给自己的养殖物的饲料而已。
只可惜,陈巧不懂。
她没经历过,所以她根本意识不到这里的危险。】
【xx年6月13日 阴
在龙王潭附近找到了陈巧。
她看上去有点受到惊吓,我本来以为是因为之前的吵架而导致的精神恍惚,但是询问后她跟我说是龙王潭里有东西。
她似乎真的相信了那些村民的胡言乱语。
我感到一阵气闷。
说了多少次了,村民们的话其实并没有可信度。
在仙井村近乎全村失踪后,封井村的绝大多数村民都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虽然依然是张姓大户,但是他们对于这块土地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就算跟他们体提及仙井村耸人听闻的流言,他们依然麻木且无知,只记得“借肉井”能叫人起死回生的传说。
我非常生气。
可只要我向他们提出警告,就会得到他们怪异的注视,就好像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般。
我非常生气。非常。】
【6月29日晴
陈巧又带着小槐去水潭边了。
我很烦她这一点。
但是偶也会庆幸她只是带孩子去水潭边而不是跟我上山。
山上的“借肉井”还是老样子,这里依然是祂的主要出入口之一。我不知道偌大的奚山山脉中到底还有多少类似的缝隙供祂出入。
希望能少一点。
最好也能远离人类聚居区。
井里头的那个东西实在是太危险了。你看,都这么多年了,当我把耳朵贴在井口的封石上时,竟然依然能听到他们的哭嚎。
他们总是在呻吟,哭喊,说“队长救我,队长,我怎么身上全是虫子”什么的。
真是可怕的呼唤。
即便我一直很清醒,知道他们对我的呼唤,只不过时祂用来诱捕更多食物模拟出来的呼叫,可只要一听到那声音,我依然会感到痛彻心扉。
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当初我被所谓的返生者事件产生了那么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我把他们带到了仙井村……
他们可能现在还活着。
明明最开始一切都还是可控的才对,结果一夜之间,所有的村民,那些活生生的人就那样被转换成了怪物。
而我们竟然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真可笑。】
【xx年7月12日
我不太喜欢陈巧看我的眼神。
她一个整天都在嚷嚷着水潭里有怪物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我越来越疯了?我觉得是她疯了才对。】
【xx年7月15日
我探查了整个村落里所有的古籍和留下来的遗迹,我有种很不详的预感,再过10年到12年,那只怪物就将再次迎来自己的繁殖期。
它的躯体,或者说,虫身,遍及奚山的所有地下洞穴以及水脉。
那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庞然大物。
我向上面报告了我的发现,可惜的是,他们依然觉得,我正处在当初的调查事故中没能走出来。
好吧,他们觉得我疯了。
tmd,我没疯。
我压根就没疯。
我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xx年7月30日大雨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关于借肉井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传闻……相对于村子本身遭受到的灾祸来说,实在多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那种东西在繁殖季来到地表后,会立刻获取自己的寄生物。随后它们会通过吸食寄生等方式获取寄生物的一切回忆,甚至包括情感。
就像是当初的主脑“张铁牛”会因为李大花为他的妻子的缘故,将李大花转化成了产卵器皿并且带往了地下一般。
所有的虫怪会根据寄生躯壳本身的欲望,选择自己中意的繁衍对象。
而剩余的人,那些被低级线虫寄生的个体,则会立刻退化为半人半虫的存在,并且在某种特殊机制下被驱动着进入洞穴深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当初探索井底世界时看到的场景。
当时那只虫怪囤积了那么多人,几千人还是几万人?事后我们认真研究了从粘液中取出来的服饰碎片。可以确定的是最早的储备粮个体甚至可以追溯到清朝前期。
但值得在意的是,即便是在当时那种场景下,那些“食物”看上去依然保有鲜活的活力。
这明明是非常具有研究价值的案例,可是……所里还是觉得我疯了。
陈巧也是。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xx年8月1日雨】
陈巧走了。
我错了。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在奚山这种鬼地方,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我不应该否认她在水潭边看见的的东西。
龙王潭里确实有某种可怕的生物。
但是我带的仪器太简陋了,我甚至提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数据。
只能凭感觉。
但凭我的感觉,我觉得那玩意的邪乎劲不比借肉井里的大型虫怪少。
该死,我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带到这种地方来,就跟中了邪一样……】
【8月18日 】
我找不到陈巧。
有人说看到她下了井,那不可能。
她一直都很不喜欢那口井,对,她不喜欢,她不可能去了井里。
不可能。
我没疯。
【8月20日】
我没疯。
【8月21日】
我没疯。
我没疯。
我没疯我没疯我没疯。
大概是因为不识字,其实于槐拿来的笔记本,也就是随手挑的。
即便是隔了这么久,甚至字迹都已经因为潮气微微浸开了些,甘棠依然能感觉到记录者到了最后精神已经濒临崩溃。
原本工整端正的字看上去愈发凌乱,东倒西歪,还有很多都已经划破了纸面写到了下一页上。
与其说这是什么人的调查笔记,倒不如说这是一本纯粹的日记本,里头记载了大量无关紧要的琐事心情。
甘棠不知不觉就翻到了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本以为能靠着于槐他爸留下来的研究解答一些困惑,可如今看完,甘棠心中疑问不仅没有少,反而变得更多了……甚至,他还比之前更加胆战心惊,遍体生寒。
“岑梓白”那玩意,已经不是第一次灭村了?
它到底活了多久?杀了多少人了?
还有,那所谓的“繁殖季”……
甘棠的脸上褪去了所有血色。
他无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腹部,那里依然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精瘦扁平。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敏导致了肌肉过度痉挛,掌心之下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他就像是被自己的皮肤烫到了一般飞快地撤回了手。
身上汗出如浆。
仅仅这么一本简陋疯狂的笔记本,根本解释不清甘棠心中所有的疑问。
只可惜现在日记所透露的信息,就已经足够让甘棠警醒了——当务之急不是探查事情的真相,而是逃跑。
立刻逃跑。
要知道,也许现在就在家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具无头的尸体正在线虫的牵引下,蠕动着伺机而动呢。
甘棠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
随即猛然起身,一脸严肃的望向了六神无主的于槐。
“我去叫外婆醒来,我们马上收拾东西。然后去找村长,看看村子里还剩下多少活人。能跑的,就赶紧跑。现在这里已经不能继续待下去了。你也是,你也带上你爸,我们……”
正说着,甘棠忽然意识到于槐视线不对。
他打了一个激灵愕然转身,然后便看到外婆不知道什么竟然已经起来了,站在他身后都不知道站了有多久。
老人现在现在憔悴得脱了像。
明明睡了那么久,可看上去分明比之前更加衰弱更加苍老。
“外婆?!”
甘棠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甘棠正准备再开口解释一下如今的状况,结果就被外婆沙哑的低语打断了。
“没事,糖糖,外婆知道了。外婆知道是怎么回事。外婆之前就警告过那些人会这样,只可惜他们总是不听……总是不听……”
一边说着,外婆一边朝着甘棠伸出了手。
“糖糖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逃……赶紧逃。不然我们都得死在这里,我们都会被拖到井里头去……”

外婆伸手过来的时候,甘棠头一偏,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避开老人的手。
心脏在他的胸口处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他下意识往于槐的身后躲了躲。
嗯,是因为不想让外婆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
甘棠很快就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也就是在看到外婆后,他才赫然想起来,自己现在的模样应当是很狼狈的。
外婆要是问起他这一身血该到底是怎么搞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但向来最是疼爱甘棠的外婆,如今却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多问——仿佛是压根就没发现甘棠的异样一般。
老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甘棠看见过一些阿尔兹海默症发作的老人,而那些老人的表情,跟现在的外婆,竟然有些奇异的相似。
甘棠的胸口猛地揪了一下。
他只能拼命安慰自己事情不至于那么糟糕,要知道昨天晚上外婆看着还挺正常的……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却再一次浮现出外婆耳朵里微微晃动的白点。
当时自己在外婆的床边看到的真的只是老人的凌乱白发吗?还是……还是他本能忽略了那令人发狂的真相,一直在自我欺骗?
甘棠心底顿时腾起一阵刻骨铭心的恐惧。
好在没过多久,外婆的视线终于重新开始了聚焦。
只是她看着甘棠时,始终显得有些恍惚,干瘪的嘴唇里翻来覆去只有同一句话。
我们必须快点逃。
甘棠他迟疑地瞥了于槐一眼,然后才将目光转到了外婆身上,他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开口道:“外婆,我们得先找村长才对。我们得跟村长说,如果放任下去整村的人都——”
外婆却在此时颤抖着打断了他。
老人枯瘦的手指指向了院门口的梯子,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好孩子,糖糖是好孩子……”
外婆咕哝了一句,眼睛里滚出浑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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