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倒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轻轻一挥手。
瞬间周围景象一变,那火光冲天的祠堂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的夜色。
原来,瞬息之间,狐子七已把明先雪带到王府之外。
二人此刻正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四周树木葱茏,月色如水静谧。
夜空中飞满了萤火虫。这些小小的生命在黑暗中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像是无数的星星坠入了这片林间,微弱的光芒与月光交相辉映,神秘而又梦幻。
明先雪抬头四望,却见一只萤火虫轻轻地落在他的肩上,那微弱的光芒在他的白衣上闪烁,仿佛是在诉说着什么。
明先雪抬头看着荧光,耳边是狐子七的声音:“瞧,公子雪,这是你喜欢的飞萤。”
这是明先雪,头一次从狐子七的声音里听到了独属于狐妖的魅惑。
轻柔而缠绵,像从远远从水边吹来的不知为谁而唱的歌声,但这音节里的情丝荡漾,却是听者有份。
任何人听了,都会似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悄然缠绕上心头,轻轻一拉,整个心都为之或颤抖、或捆绑、或破碎,全看他拉的时候用了几分力。
然而,明先雪的心却是磐石,凭什么丝线,都是拉不动的。
他依旧是那么冰冷,又那么温和,嘴角含笑,说道:“谢谢。”
明先雪的声音那么温柔,目光映着萤火,更显动人,却让人觉得毫无感情:“只不过,这幻术还是收了吧。”
“公子真是慧眼如炬。”狐子七把手一挥,满天萤火顿时消散无踪——这果然只是狐子七捏就的幻术。
明先雪却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嗯?”狐子七微怔。
明先雪的目光落在狐子七肩上的伤痕上。
“你是说这个伤口吗?”狐子七又笑了,“这个是真的。”
这烧伤的确是幻术变的。
狐子七可是千年狐妖,都能移形换影、缩地成寸了,怎么可能被一根横梁砸伤呢?
但狐子七说得是那么的笃定,眼里透出一股认真的劲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他。
或许,这就是狐妖天生的技能吧——一双动人的眼睛。
狐子七的眼睛就是这样,不仅美丽,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让人在与之对视时,不自觉地放下心中的防备。
然而,明先雪却也天生具备一种或能成为能力又或能称为缺憾的特质——他不相信任何人。
因此, 即便是对着千年狐狸那双清透动人的眼睛,明先雪还是保持着极致的冷静。
但他的冷静总是很温柔的,不像冰水叫人不适,更似一张冰凉的席子,让人皮肤沁出爽快。
“原来是这样。”明先雪温声道,“那敞着也是不妥,我替你包扎罢。”
说罢,明先雪拉起大袖,露出里头里衣的云袖,果断扯下一条布条,要替狐子七包扎。
狐子七反应过来,说:“用衣摆就好了,怎么好用里头衣服,这可是蚕丝。”
明先雪笑道:“里头的衣服干净。”
狐子七微怔,嘴上笑笑,也没多说话。
二人都知道这伤口是假的,但明先雪却也当真的一样对待,小心翼翼地绕缠。
而狐子七也作出吃疼的样子,眉头皱着,不时“嘶嘶”地抽着冷气。
明先雪便越发放轻手脚,又道:“这只是临时包扎,回去还得请个医者好好看看。”
狐子七不接这话,只对明先雪道:“公子雪在火场里不逃生,恐怕不是等死,而是知道我会来救你的。”
明先雪笑道:“你既然说了是为了报恩而来的,我岂可辜负?如今你功德圆满,我心也甚慰。”
狐子七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歪头笑道:“王府可是龙潭虎穴,今日放火,明日就敢下毒,一味的严防死守,也不是办法。我虽然是狐狸,也听说过这话:只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明先雪听了这话,还是淡淡的,只笑道:“这是什么话?”
狐子七却道:“我的意思是,我既要报恩,总不能只图松快,只救你这一回,那是治标不治本的。不若让我釜底抽薪,也算是成全你我的缘分了。”
“釜底抽薪?”明先雪问,“这是何解?”
“公子雪何等聪明,难道还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狐子七嘴角勾起一抹又美丽又冰冷的笑容,“我把罪魁祸首给解决了,从此你能得一生安乐富贵,我也能全了我的功德,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明先雪却说:“你所言,莫非是指要行凶杀人?若是这样,我断然是不能苟同的。无论如何,杀生都是恶业。你若为我而开杀戒,我是宁死也不愿接受的。”
狐子七听得明先雪这样义正辞严,也是一阵好笑,只道:都是千年的狐狸,演什么聊斋?也不嫌累得慌!
狐子七径自说道:“我从前曾遇到一个人……”
明先雪不知狐子七为何突然说起故事来,却也嘴角含笑地耐心倾听。
狐子七继续道:“那位小公子,原本在山崖边悠然地采摘着桃花,却不料有一个人突然从背后袭来,意图将他推下悬崖。幸运的是,那位小公子机警过人,一侧身便躲过了这一劫,反而让那行凶者自己失足跌落悬崖。”
这说的,显然是明先雪的故事。
明先雪听了这一段话,却眉头都没动一下,表情是无懈可击的完美。
狐子七真佩服他,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公子,算不算犯了杀戒,生了恶业?”
明先雪微笑道:“无意杀生、自卫急迫、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此等杀业皆属无大过之行。”
狐子七闻言,略感惊讶:“还有这样的空子可以钻呢?”
“这怎么能算是空子?这乃自然之理。世间万物,皆有定律。杀生固然是恶业,但无意杀生,乃是心中无恶念,行为无杀意。自卫急迫,乃是在危急关头,为了保全自身而做出的必要反应。以自然法养生取食,更是遵循天地间的法则,与万物共生共息。”
明先雪的话语如春风拂过枯枝,滋润而有力,每一字每一句都透露出一种深刻的信念感。
得闻此音,原本总是一脸戏谑的狐子七也流露出了一丝动容。
他忽而明白:王妃和银翘一直没有受伤,也解释得通了。因为明先雪只在自卫急迫的时候出手。
王妃和银翘从不亲自动手,自然也不会到明先雪眼前来,遭到什么伤害。
狐子七倒一时不知该怎么评判明先雪了:难道明先雪其实也没那么黑心,是真正一心向佛?那刺客死了,也是明先雪紧迫自卫罢了。
我竟然误会了他?
明先雪缓缓开口,声音里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的镇定:“还是先回吧,估计王府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狐子七颔首,拈了一个诀,二人转眼回到了祠堂外。
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映照着一张张焦急而忙碌的脸庞。
众人手持水桶,着急忙慌地救着火。
管事的看见明先雪完好无损地站在墙外,不觉一怔,随后又疾步走上来,满脸惊讶地说:“公子雪,您在这儿啊!我们都以为您在里面呢!原来您没事儿,那可太好了!”
明先雪淡淡一笑,说:“火势刚起的时候,小七就冲进来救了我。”说着,明先雪又指着狐子七肩上包扎处,“他为救我受了伤,还得请府医来看看。”
管事说道:“这原是应该的,只是今日王妃的姑丈突发恶疾,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去探望了,由于事态紧急,他们顺道把府医也带去了,以备不时之需。所以现下府里并无医者啊。”
狐子七听得王爷王妃和世子都出去了,连着府医也带走,想来也是故意而为之。
为的就是火灾发生的时候,王妃和世子都不在场,方便撇清关系,顺道把王爷也支走,好让事态混乱,无人做主,更有一层,把府医带走,便是打定主意,即便明先雪侥幸能逃生,也无人能医治。
真是打得一手歹毒的算盘啊。
谈话间,狐子七的目光却落在了两个躺在席上的身影上。
那两人被烧伤得颇为严重,皮肤焦黑,痛苦地呻吟着。
狐子七倒是认得他们,这两人便是在祠堂外行凶纵火、把明先雪反锁门内的人。
狐子七挑眉,对管事问道:“那两人是怎么回事?”
管事解释道:“火势刚起的时候,我们就急忙赶到了,发现这两个人在离火场很近的地方,正想去问一问他们情况,却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火星子溅落到他们身上……然后他们身上就烧起来了!”
狐子七故作讶异道:“一般沾到火星子何至于整个人烧成这样?”
“救火的人说,他们衣衫上估计是沾了火油一类的易燃物,一碰火星子,就整个烧起来了。”管家回答,“府医不在,现在兵荒马乱的,也没请来个好的郎中。”
狐子七听后挑眉,对管事道:“这火油之事倒是蹊跷,难道他们二人身上会无缘无故带着火油?何况,火油乃易燃之物,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他们怎敢轻易携带?”
管事面露难色,答道:“这……我也不甚清楚。或许是他们二人不小心沾染上了,又或是有人故意为之。如今事态紧急,也来不及细查。”
狐子七心中已有计较,面上却故作讶异道:“这般说来,确实可疑。不知这二人是何来历?与府上可有瓜葛?”
管事回答道:“这二人是府上的门子,平时负责守卫和接待来客。他们在此已有数年,一向老实本分,从未有过差错。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会突然遭此横祸。”
狐子七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下,忽然想到:明先雪如果真的慈悲为怀,紧急自卫,躲了便是,怎么偏偏第一次躲开,就让刺客坠崖?第二次躲开,就让他人感染天花?第三次躲开,刚好让世子中剑?这回躲开,就更妙了,恰好有大风把纵火者烧得生不如死。
这便是公子雪的“迫于无奈”“顺其自然”?
狐子七把探究的目光移向明先雪,却见明先雪已经走开了。
那两位伤者形状可怖,伤口狰狞,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令旁观者都心生畏惧,不敢轻易靠近。然而,在这众人退避的时刻,明先雪却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明先雪不仅靠近他们,还用温柔如风的目光看着他们,取了凉水,亲手为他们清洗狰狞的伤口,全然不顾脏污了一身白衣。
两位伤者被晾在一边已久,孤苦难耐,却看到只有明先雪来关心自己,眼中不禁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此时,外面请来的郎中才姗姗来迟。
他看到两位伤者的情状后,顿时面露难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伤势太重,已经回天乏术了。”
说着,郎中又对明先雪说:“您也不必为他们清洗伤口了,已经无用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医者的话,那两位伤者渐渐停止了挣扎,直至胸膛完全停止起伏,双眼圆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其家人也是哭倒了一大片。
明先雪依旧是冷静而温柔,轻轻为他们合上双眼,合上双掌,低头诵经。
此刻,明先雪的白衣已布满斑斑血迹,衣摆还挂着沉重的泥泞尘土。这些污秽的存在,却像极了墨色在宣纸上的挥洒,愈发衬托出那份洁白无瑕。
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他那圣洁沉静的脸庞上,也洒在他身旁狰狞的尸体上。
周围的哭声与喧哗逐渐远去,只剩下风声和明先雪低低的诵经声交织在一起。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仿佛一股清冷的溪流,在几近凝结的空气中缓缓流淌。
周围的人们看着这一幕,在所难免地被明先雪的风姿所倾倒。
月色洒在他脸庞上的银辉,仿佛也竟成了他金身自有的光。
只有离明先雪最近的狐子七看得不一样。
这原也是情理之中,凡人皆爱那如仙人般的他,脸上那层如清泉般的光泽,仿佛能洗涤一切尘埃。
狐子七这等妖邪,却独独凝视着那洁白月光下,明先雪背后拉得长长的黑影。
狐子七听得分明。
明先雪念的,可不是往生咒。
火势终被镇压,烟尘渐散,王爷、王妃与世子方才匆匆地回到府中。
三人走进府内,周围的仆人皆低头行礼。
正厅之内,王爷坐在主位上,王妃和世子分坐两侧。
王爷问过众人情况,听得明先雪的事情,才讶然道:“什么?公子雪原在祠堂罚跪?罚什么跪?谁叫他罚跪的?”
听得这话,管事也不敢多言。
世子颇感尴尬,咳了咳,他的小厮忙回话道:“回王爷,原是公子雪的小厮以下犯上,出言侮辱世子。世子本想教训那小厮,以示惩戒。但公子雪心怀慈悲,认为小厮之错乃是他管教不当所致,因此主动提出自己前往祠堂罚跪。世子原还劝他不必如此,但公子雪坚持要去。这……这实在是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呢?”
王爷听罢,面色凝重,沉默片刻。
王妃便接过话头,叹气说:“先雪这孩子也真是的,实在是过于心慈了。怎能为了一个小厮的过错,自己跑去祠堂罚跪呢?这是何道理?”随即,王妃转向世子,轻声细语道,“先霆,你向来是个明理懂事的孩子。先雪他长年居住在外,身边的小厮自然没有府里这些仆人来得规矩,难怪会有些失礼冒犯之处。你既身为世子,便该多几分包容与体谅,又何苦与他计较呢?”
世子明先霆闻言,忙站起来应道:“母亲所言极是,孩儿当时思虑不周,确实有些鲁莽了。以后必然不会再犯。”
王爷心里未必不明白其中的官司,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只要人没事,便是万幸。”
得知明先雪这次又逢凶化吉,王妃和世子都不太高兴,只是脸上不显。
此时,明先雪却已换好了一身干净衣裳,衣袂飘飘,步履从容,前来拜见王爷与王妃。
他行至正厅,微微低头,双手作揖,声音清雅地拜见了王爷、王妃及世子。
王爷抬头望去,见明先雪气色尚好,心中稍安,点头示意他起身,又道:“听说你今天回来了,我原本打算亲自去接你的,只是要忙政事,抽不出空。午后又听说王妃的姑丈生病的事,急急忙忙就去了,也不知你在祠堂里。若非这样,早该接你出来,让你好生安置,便也没有这般惊险的事情了。”
明先雪温声道:“先雪无事,幸得神明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只是,心中实在难以平静,想到无辜受累受伤甚至失了性命的人,难免痛心。”
王爷闻言,眉头微皱,沉声道:“此事我已派人查探,定会查明真相,给死者一个公道。”
听了这话,世子眼皮一跳,看向王妃。却见王妃一脸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王爷抬眼看着明先雪:“先雪,你也大了,总在外头住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当初送你跟随大师修行,实乃因你自幼体弱多病,出家修行对你有益。如今你平安长大,我甚感欣慰。这次你回来,我想,就别再走了。咱们一家人,和和睦睦地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岂不更好?”
原来这次王爷把明先雪叫回来不是小住,是要永久住下来,也难怪王妃世子沉不住气,连火烧祠堂这样的损招都想出来了。
明先雪闻言,深深一礼,恭敬地回应道:“王爷之命,先雪本当遵从。只是,先雪心中已有修行之志,望父王体谅。”
王爷没想到明先雪竟然会拒绝,忙道:“先雪,你潜心学佛,广结善缘,实乃我王府之幸。修行之事,自然重要,但你身为人子的职责也不可忘记啊。”
明先雪答道:“父母大恩,先雪自然不敢忘。先雪身在佛门,也从不懈怠为王爷、王妃及世子祈福。”
王爷闻言一怔,还欲再劝,王妃却已含笑开口道:“王爷,此刻天色已晚,先雪又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想来也受了不少惊吓。依我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我已命人炖了安神汤,待会儿便给先雪送去,也好让他早点回去安歇,养足精神。”
王爷听了王妃的话,便点了点头,道:“也罢,今日便先如此。先雪,你且回去歇息,待明日我们再细谈此事。”
明先雪闻言,便恭敬地应道:“多谢王爷、王妃关心,先雪这便回去歇息。”说着,他向王爷和王妃行了一礼,又向世子示意,便转身离去。
明先雪离去后,世子也带着小厮离开了。
王爷和王妃也回到王妃院子里去。
进去坐下后,王妃皱眉说:“且不说先雪那孩子潜心修佛,不愿意回我们府里来,就为了他的安全起见,也不该硬把他叫回来啊。之前,方丈说了他是和我们相冲,才须避世修行。这些年来,我们也不是没有把他喊回来家里住过,只是每每回来,都要生出祸事,可见八字相冲之说,并非毫无根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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