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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观(木三观)


长廊的尽头,一道长长的影子悄然出现,像是一个沉默的预言,预示着某种未知的降临。
那影子是那么的黑,如同深渊一般吞噬着周围的光线,即使是满室的莲灯也无法将其完全照亮。
它在地上缓缓移动,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无声无息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狐子七偷偷地瞥了一眼,只见那道影子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
那么黑的影子,连满室莲灯也照不亮。
他莫名生出恐惧,露在裙裾外的脚踝,仿佛又被那苍白冰冷的手握住了。
那种触感是如此真实,以至于狐子七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那只冰冷的手,但他猛然一动后,才惊觉那只是一种幻觉,他的脚踝并没有被任何实体所触碰——然而,那种被握住的错觉却挥之不去,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蛇紧紧缠绕。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冰冷、滑腻的触感,沿着他的肌肤缓缓蠕动,仿佛随时都会猛然收紧,毫无怜悯地将他吞入腹中。
地平线渐渐泛起亮光,熹微的光芒照在路过的那片影子上。
在这朦胧的晨光中,狐子七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了明先雪的轮廓——那身影如同一棵屹立在夜色中的黑色大树,被新生的阳光轻轻描上了一层银灰色的光边。
狐子七注视着这道身影,心中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明先雪却并无在这儿驻足,甚至没有给予狐子七一个眼神,只是缓缓走过,目不斜视地行出殿外,在众人的恭迎中上了轿辇,前去早朝。
狐子七未曾受过明先雪这等漠视。
这种不被放在眼内的感觉,既叫狐子七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连着脚踝上那种古怪的幻觉都消散了,却又叫他无端的失落,仿佛心口缺了一块。
他转头抚上那澄心木枕,心念漂浮:看来,他或许真的是我最深的魔扰。
狐子七站在冷清的殿前,望着明先雪离去的方向,惘然若失。
明明是他先出手,先去招惹明先雪。
这原是出于他精进修行的私心,却不想,反倒成了他修行路上的魔扰。
倒是明先雪……
还真应了九尾说的,明先雪这等天之骄子完全不会受到影响。
十年过去,心境澄明,更胜从前,道行越发精进,都快要升仙了。
狐子七都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亏我还自作多情,十分愧疚,唯恐伤了他的心,叫他余生不安,倒是我想多了。
困在原地的,竟是我这千年狐狸。
天刚擦亮,就另有两位祭侍来与狐子七交班了。
狐子七方抱着枕头回到卧室。
狐子七疲惫地躺在床上,身体深陷在被褥之中,又转头看到那个澄心枕,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心中仍然有余悸。
那个梦境太过真实,叫他不禁对澄心枕产生些许畏惧。
他便把澄心枕收起,用回普通枕头。
果然,一睡无梦,倒是舒坦得很。
狐子七一连几天,便都只用普通枕头,便是安然无梦。
如是,他更提不起劲去用澄心枕,索性把澄心枕束之高阁。
这日,狐子七一觉起来,便碰上了师哥。
师哥吩咐他去花房取供奉神像的鲜花。
这活儿很轻巧,狐子七自然不会推拒。
他到了花房,又和那儿的宫人谈笑了几句。
他才当上祭侍不久,却已和宫人们混了个熟面,没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爱说爱笑的小年轻的。
看花的宫人折了新鲜的桃枝,用花瓶装好,叫狐子七带走。
狐子七捧着花在宫廷缓步前行。
那花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桃枝,粉嫩的花瓣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如带笑的婀娜美人。
狐子七莫名却想起十二岁时的明先雪——那个时候的明先雪鲜嫩得像个小汤圆子,一个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去相国寺后山为王妃摘桃花。
狐子七也是多心地跟着,还怕这小娃娃被王妃的死士伤了。
现在想来,真是又好笑,又唏嘘。
狐子七看着这桃花,却竟发现,记忆中十二岁的明先雪的容貌已经十分模糊。
仿佛隔雾看花。
他不禁感慨:都说凡人忘性大, 其实我这个妖精也不济。
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偏在此时,狐子七耳朵一动,听得熟悉的脚步声。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抱住怀中的花瓶,仿佛这样就可以平复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
果然,一抹黑色的身影从宫墙间缓缓转出。
那人身姿挺拔,如同玉山般威严,长长的影子拖在背后,如龙如蛇。
“拜见——”狐子七下意识行礼。
明先雪却拦住:“不是说了,你非凡人,不必对我行虚礼。”
狐子七刚刚行礼也是意思意思,膝盖都没打弯,如今听得明先雪说这话,越发不做样子了,只笑着道:“圣上神威莫测,叫小妖心生敬畏,忍不住俯首称臣啊!”狐子七说完这堆肉麻话,都佩服自己:十年没做人了,马屁还是拍得这么响,不愧是我啊。
明先雪轻轻一笑:“不敢当。”
狐子七微微抬头,出于某种莫名的原因,他不敢直视天颜,而是隔着瓶子延伸的花影去观赏明先雪的容貌。
昨晚殿内昏暗,也没看得这么清楚。
如今是敞亮的日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明先雪脸上,却显得他的衣裳越发的黑,肤色又是惊人的白。
若说十一二岁的明先雪,白的是一团糯米丸子似的。
而十七八岁的明先雪,则是空山新雪那样的白。
今日的明先雪……这种白,是一种深沉的、没有生机的苍白,如同古老的石碑,经历了无数岁月的风霜侵蚀,虽然依旧保持着某种纯净,但却透露出一种沉寂与冷漠。
全然被抽离了生命的色彩,只留下了最原始的、最本质的色调。
然而,正是这种没有生机的白,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明先雪朝他微笑,说:“那澄心枕可有用处?”
说到这个,狐子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勉勉强强地答道:“这枕头到底是什么一个原理,是如何祛除心魔的?”
“自然是叫你直面心魔,才能有破除契机。”明先雪温和答道,“头一次用的话,难免是有种生了梦魇的错觉。”
“错觉吗……”狐子七咽了咽唾沫,心中仍有些后怕。那个梦境中的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先雪打量着狐子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问道:“怎么,小八梦见了什么?”狐子七听到“小八”,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好像还不是特别适应这个新名字。
他咳了咳,说:“梦见一些……叫人有些害怕又有些困惑的东西……”
“这便对了。”明先雪说道,“你可听说过‘无明’?”
“‘无明’?”狐子七怔怔看着明先雪。
明先雪继续道:“一念之间,无明生起,此乃万法之始,亦是轮回之终。无明,乃是众生心中之烦恼妄念,之颠倒梦想,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你用澄心枕入梦,却不是真的梦,而是一次直面无明、勘破虚妄的修行。此枕引你深潜内心秘境,触碰那些你素日避之不及的幽暗角落。此等幽暗,便是你心内的无明之障。”
狐子七:……我是蠢狐狸,我一天不能听那么多古文,我头会痛。
狐子七听得迷迷糊糊的,却又听得入迷,大约明先雪的嗓音极迷人,谈话时那微微眯起的笑眼,也叫人想到天上的月亮。
狐子七不再隔着花叶看他,而是把脑袋从桃花枝后头探出,眨眨眼睛望明先雪。
明先雪忍不住又朝他笑了一下,笑意很深,像是春的裂纹从冰霜上破开。
狐子七思索片刻,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害怕,但还是得继续用那个枕头么?”
“正是。”明先雪凝望着狐子七,语气真挚而温和,“其实,梦中的怖畏与迷惘,皆为无明幻象,无须惧怕。你需以大无畏之心,直面这些幻境,方能渐次消融内心之障,终至明澈如镜,得见真我。”
狐子七嚅嗫道:是幻象?无需惧怕?只有直面它们,才能破除迷障?
这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啊!
狐子七感叹道:“谢圣上点拨。”
明先雪笑道:“你我有缘,在此谈论修行之道,对我也是好处,亦愿你早日开悟。”
狐子七看着明先雪这形容,越发觉得他仙风道骨。
明先雪又和狐子七并肩而行,往莲华殿方向走去。
狐子七到底是没规矩惯的,浑然没觉得和皇帝并肩同行有什么问题,抱着花瓶好奇地开始问东问西。
狐子七又问道:“圣上来这御花园散步么?”
“嗯。”明先雪回答。
狐子七又问:“那散步完就要回勤政殿了?”
明先雪笑笑:“怎么?和我一起走不耐烦,想赶我回去批折子了?”
这话有些亲昵,听得狐子七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十年前。
狐子七下意识退了半步,说:“小人不敢。”
明先雪见狐子七这样,忽而叹了口气,说:“此情此景,我想起一位故人。”
狐子七心下“咯噔”:“故、故人?是故去的人么?”
“不错。”明先雪深深地看向狐子七怀里的桃花,“他待孤恩深义重,不惜一己之身,剖心沥胆,献祭自己,惠及万民,其德行如山如海……”
狐子七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把手里的花瓶都摔了:我哪儿配!
明先雪长叹一声:“你或许知道我是在说谁。”
“是……是先……”狐子七原想说“先皇后”,却蓦地想起师哥的提醒,说提及皇后不能用“先”字,忙咽了一下,改口道,“是皇后么?”
“哦?”明先雪好奇问道,“你也听说过皇后的事迹么?”
“我……我……”狐子七结结巴巴,“我就是听说过只字片语,其实也不清楚。”
“嗯,这就是了。”明先雪说,“我刚刚所说的那位伟大的故人,并非皇后,而是相国寺老方丈。”
“哦、哦,老方丈啊……”狐子七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却想:那倒不错,老方丈确实配得上这样的评价。
狐子七摸摸鼻子:“我的确听说过老方丈的美名,至于皇后……嗯,不太清楚。”
“孤的皇后,其品德情操,”明先雪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在仔细琢磨措辞,最终琢磨出一句,“一言难尽。”
狐子七:……虽然有点生气,但真的无可反驳。
二人行到一条岔道前。
狐子七正要抬步往左,明先雪却侧身向右,看着狐子七,笑一笑,说:“好了,我也该回去勤政殿了。”
听得明先雪要和自己分道扬镳,狐子七微微一怔,说道:“恭送圣上。”
明先雪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只是行了两步,又回头问狐子七:“你回去要用澄心枕么?”
狐子七没想到明先雪又提起这话,干巴巴答道:“或许吧,等晚间再说。”
明先雪温和道:“不必害怕。你如此聪明灵巧,总能找到破解之法的。”
狐子七垂头谢过明先雪。
狐子七带着桃花回到莲华殿,供奉到神龛前。
做了一些杂活,又吃过饭,眨眼就是晚上的时候。
狐子七回到卧室,打开抽屉,取出了被藏了几天的澄心枕,心下一阵复杂。
他想起明先雪所言的道理,只觉心悦诚服:那毒娃娃别的不说,修行上是极有心德的。破除无明,这说法也非常有道理。
我想,我应该听他的!
既然下定决心,狐子七便深吸一口气,把澄心枕放好,直挺挺躺下,仿佛壮士断腕般闭上眼睛。
说来也怪,这澄心枕真是奇物。
尽管狐子七躺下时心乱如麻,但当他的脑袋一沾到这枕头,就像被施了法一样,立刻陷入了深睡。
这突如其来的困意,瞬息将他卷入一个极幽暗的梦境——

第49章 金屋囚
狐子七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极致华丽的床帐顶——以月白色为底,上面绣着精美的缠枝莲纹,华丽美好。
狐子七怔了片刻,还在恍惚着,正想爬起床来,却发现自己的动作不似寻常灵活。
他垂目一看,便见自己手腕脚腕上俱挂着莲花纹金环,赤金链条一端勾住金环,另一端是精雕龙头,咬死在床柱四角。
更令人在意的是,龙头上还衔着金铃铛,这就意味着,只要狐子七稍作动静,便会引得满室叮当作响。
——显然,这些精美华丽的金饰,成为了他此刻的束缚。
他暗动法术,试图脱离束缚,却不想丹田气息凝滞,原本浑厚的功力仿佛被这神秘的莲花纹金环锁住了。
他暗叫不妙,眼珠乱转,目光落在床头熏炉上,却见香烟袅袅,散出的是雪中春信的香气。
一闻到这香气,狐子七便隐约想起来一段记忆:……他利用恶蛟困住明先雪,然后灵魂出窍,金蝉脱壳,正要死遁逃离明先雪。
却不想被明先雪一把子逮住了。
再之后……
狐子七皱起眉头,是想不起来了。
狐子七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努力回想当时发生了什么。
然而,无论他如何搜索枯肠,那段记忆始终像是被什么力量封锁了一般,无法触及。
狐子七不由得感到一阵挫败感,想伸手挠挠自己的脑袋,又怕触动龙头上的铃铛——他下意识地觉得,要是把这东西弄响,就肯定会招来什么不祥——比如明先雪。
狐子七几乎确定,自己被锁在这儿,肯定和那个毒娃娃脱不了干系。
他只是暗暗有些吃惊:怎么那么娃娃突然这么厉害?
不但能一剑了断恶蛟,还能窥破我的秘术,把我困在这儿……
这修为的进展,也太吓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仗着狐族的灵敏,也愣是没有触发铃铛的响动。
他缓缓地挪动身体,先将双脚轻轻放到地上,然后用手臂支撑着上半身,缓缓地坐起身来。
当他完全坐起身来后,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轻盈地移动着脚步,每一步都踏得恰到好处,既没有触碰到地面的杂物,也没有让脚链上的铃铛发出任何响动。
他心中暗自庆幸,自己的身法果然非同凡响,就算是锁住修为,也锁不住他灵狐天生的敏捷呢。
又是千年狐狸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一天啊!
他微微松一口气,绕过房间里华丽的家具——这些家具精雕细琢,每一件都尊贵典雅,雕刻纹路也都件件正中狐子七的审美。若在平时,他必然要细细赏看的。但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不触碰到它们,以免引发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他轻轻踮起脚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生怕因一时疏忽而触发了铃铛。
他心中默数着步伐,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链条的另一端,确保龙口的铃铛并未被惊动。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华丽的屏风,房门已经近在咫尺。
他轻轻伸出手,准备打开房门,却又突然停住,因为——链条不够长了。
如果他继续往前走,链条就会绷紧,龙口铃铛必然会被触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站在那里,心中五味杂陈。
房门近在咫尺,自由似乎触手可及,然而这短短的链条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与世隔绝。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的恼恨如潮水般涌起——这链条的长度,这束缚的设计,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的,就像是一个巧妙的陷阱,引诱他前行却又在关键时刻阻断他的去路。
他愤愤地想道:这必然是那毒娃娃的设计!
他举目四望,目光落在了一扇窗户上,那似乎是除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外的唯一出口。
他咽了咽唾沫,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与期待。
尽管他觉得明先雪不可能给他留下这么明显的出路,但他还是忍不住往窗户那边走去。
他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近窗户,仔细一瞧,便发现窗户并没有被锁住,而是虚掩着的。
但他并未感到惊喜,反而是一阵怀疑:明先雪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吗?这肯定有问题!
他便不去推那窗户,而是小心地靠近,偷眼从虚掩的窗缝看出去。
他眼睛一睁,十分诧异:果然不是什么出路!
原来,这窗户外头并非那天高海阔的外界,而是另一个幽暗的房间。
最怕人的是,那个房间里还坐着明先雪。
明先雪坐在案头,身上披着黑袍,苍白的手持着朱笔,正在专心致志地翻阅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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