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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观(木三观)


在这个偌大的府邸中,明先雪就像一颗被遗忘的石头,静静地躺在角落,无声无息。
明先雪离开王府后,偶尔回到这个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小住,每次回来,出于礼数和家族规矩,他总会去拜见王爷。
然而,每次当他踏向王爷的书房之外,准备行拜见之礼时,却总是被告知王爷有要事在身,无法见他——有时是因为王爷正在处理政务,抽不出身;有时是因为王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还有时,甚至直接以王爷外出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王爷分明是躲着他,倒也不全是不待见他。
或许,只是不待见他所代表的一系列麻烦。
王爷但凡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一些,都会引来王妃的不快。王爷掂量一下,便索性脖子一缩,两边都不理会,装聋作哑,以维系一种让他觉得比较方便和舒心的平衡。
如今时移世易,明先雪再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邸,却无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
王爷这次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自他住下后,王爷日日来访,跑得格外勤快。
常常是大早就过来,殷切询问:“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身体可有好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因明先雪得了病,王爷又差人送来各种珍稀药材和补品,叮嘱他要好好调养身体。
有时候,王爷甚至亲自前来,与明先雪一同用餐,席间不断询问他的口味和喜好,生怕有半点疏忽。
莫说是父亲关心儿子,就是儿子关心老子,都没这么殷勤的。
但明先雪照例是宠辱不惊的。
从前王爷不爱搭理他,他自是不卑,如今王爷凑上来关怀,他也是不亢。
礼数自然是周全,态度自然是恭敬,但如是以父子论,总是隔了一层。
桂王一脸关切地走进明先雪的房间,语气里充满了父亲的温暖:“先雪,今日感觉如何?药可有按时服用?”
明先雪微微低头,回答:“多谢王爷关心,已经按时服药,身体并无大碍。”
桂王眉头微皱,对于明先雪这略显疏离的态度有些不悦,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关心道:“如此便好。你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告诉下人,我会让他们尽快准备。”
明先雪恭敬道:“劳您关心了。”
桂王咳了咳,挤出一丝笑容,朝背后的小厮使了眼色,小厮忙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盒子打开,却见里头放着一枚小小的玉章。
桂王笑道:“这是世子宝印,如今是你的了。”
明先雪脸上微觉讶异:“这是世子爷的宝印,我如何能要?”
桂王却叹气,说道:“如今先霆已经去了,王府总不能自此没有继承人吧?难道还要把这个宝印陪葬?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了,这世子之位自然是你的。”
明先雪恭谨回答:“王爷春秋鼎盛,福泽绵长,实在不必如此急于考虑后继之事。”
桂王没有想到明先雪会坚决拒绝自己,只说:“先雪,你都回来王府了,难道还埋怨我?”
“身为人子,怎么可能对父亲心存怨怼?”明先雪回答道,“但是我一直在专心修行,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回王府尽孝,是我尽人伦孝道的道理,但若让我继承世子之位,我实在是没有这样的志向,也没有这样的才能,还请王爷体恤。”
他的语气依旧恭敬而冷静,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桂王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与自己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儿子,心中涌起了深深的无奈,半晌摆摆手,又道:“罢了,你且养着,等过些日子,再说这个罢。”说着,桂王又让小厮把盒子放下,“只是这世子宝印还是先放你这儿罢,免得王妃一时冲动,真把这宝印拿出做陪葬品了!”
明先雪垂首而立,说道:“王爷,您若这么说,我更不敢也不能收下这枚印章了。于身份而言,我不够资格;于情理而言,我若为王妃所命,定会恭敬从之,绝不敢有任何违逆。”
桂王越发无奈,一叹气一顿足,说:“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迂腐?唉,罢了罢了。”
桂王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带着世子宝印离开。小厮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桂王目光复杂地看着明先雪,叹了口气,转身也缓缓离去。
瞧桂王走了,狐子七便又没规没矩起来,径自挨着明先雪的身子坐下。
这坐榻不够宽敞,狐子七一挤进来,明先雪只得往一旁挪,狐子七却偏要往他身上挤,头几乎挨到明先雪肩上。明先雪略略低头,就能嗅到狐子七发间隐约散出的皂角清香。
明先雪心里又想:太不该了。
狐子七却好奇问道:“公子,你的确不打算做世子,认真修行吗?”
明先雪好笑说:“难道你觉得我不是认真修行的?”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狐子七歪了歪脑袋,动作间,没留意到发髻上的铜簪几乎要划到明先雪的脸。
明先雪看着清癯瘦弱,但实际动若脱兔,这簪尖离脸还有一寸,他便已下意识侧脸避开,正能避过的时候,他脑子却反应过来了,身体猛地一顿,正叫簪尖不偏不倚地划过自己的脸颊。
他被划破了,既不痛叫,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
狐子七倒一下反应过来,抬头看到明先雪的脸颊被划了一道血红,吃惊急道:“唉哟,公子!”虽然知道这伤不碍事,但一见这白玉似的俊脸上破了口子,狐子七一时就慌得不知怎样,举起帕子要给明先雪按压止血。
“我蛊毒已除,血是干净的。”明先雪笑着让过,道,“这腮边血,虽然不如心头血,但对生灵而言,都是大补的。你不吃一口?”
狐子七闻言微怔,心想:君有疾,在脑瓜,不治将恐深。
转念一想,狐子七又暗道:又是试探吗?试探我到底馋不馋他的血肉?
说不馋就是假的,明先雪这划了一道,脸上滴着的血,虽不及心头血那般诱人,却也仍散着让妖族垂涎欲滴的甜香。
近得这样闻见,狐子七都忍不住冒了尖牙。
他用舌头舔了舔牙尖,却突然抱住明先雪的脖子,倒叫明先雪略感错愕。还没等明先雪反应过来,狐子七便一下跨坐在明先雪膝上,似笑非笑:“公子如此慷慨,可否赏我吃点别处的精血?”
烛光掩映下,狐子七仰头看他,光如纤细的笔锋一一描摹他如山似水的眉目,潋滟光晴,勾魂摄魄,真正是钟灵毓秀却吸人精血的狐妖模样了。
明先雪袖中手指拨动清心念珠,心下只想:这样更不该了。
不该,不该,委实不该。
偏偏明先雪一手虽然握着静心凝神的念珠,另一只手,却堪堪搭在那条不该搭的细腰上。
这手,顺势而上,从肩胛轻轻滑过,最终来到颈后。
狐子七顺势仰起了面庞,任由那手指在颈后轻轻摩挲,带起一阵阵颤栗的感觉。
此刻的明先雪看着与平日不同,虽然脸上还是淡淡的,但从容中隐隐有锋芒。
狐子七歪着脑袋,发丝轻轻垂落在他脸侧,铜簪歪斜,发髻松散,脸上露出一种既警惕又好奇的神态,就像一只野狐狸突然遇到了陌生人。
明先雪那一只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手,松开了紧握的念珠,朝狐子七伸去。

明先雪弯起手,宽阔的袖悠然落下,露出手臂。
狐子七很少见明先雪的手从袖子里露出这么一大截。
这手臂长年不见天日,自是白皙得很,上面松松缠着一串红珊瑚念珠,蜿蜒在肌肉流畅的手臂上,如有了生机一样,烛光里似活的红蛇。
狐子七睁眼望着,明先雪的手缓缓向自己头顶伸来,珊瑚的红光在其中一闪而过,犹如一抹流火的魅影。
狐子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意料中的温热触感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柔的松动感在发间弥漫。
他忙不迭地睁开眼睛,看见明先雪正伸手摘下他髻上的铜簪。
狐子七的发髻随之散落,如瀑布般淌在肩头。
那铜簪在明先雪手中轻轻旋转,簪尖沾着血迹,散发着明先雪的气息。
这气息对妖怪而言过于诱人,使得心智不坚的狐子七下意识咽了一口唾沫。
明先雪看在眼里,笑道:“果真不吃?”
说罢,明先雪将染血的簪尖轻轻按在狐子七的唇上。
狐子七唇瓣微张,露出尖利的犬牙。
明先雪看着这显然不属于凡人所有的獠牙,既不畏惧,也不厌恶,反而端详起来,似觉得很可爱,又用铜簪敲了敲这獠牙,发出金玉之声。
明先雪鲜见地露出戏谑之色,素来清净儒雅的脸上,多了一抹异色。
他用铜簪轻轻撬开狐子七的唇,狐子七的舌头本能地就势卷向簪尖,还未等狐子七自己完全反应过来,舌头已经将簪尖上的血迹舔过了。
明先雪的天生玲珑血瞬息沁入狐子七的口舌,那甘甜的滋味犹如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狐子七只觉得舌尖上仿佛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双眼中烂漫有星辰闪烁,又似有云雾缭绕,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一切都瞬息化为了流光溢彩的幻境,五彩斑斓、光华流转,美得令人窒息。
狐子七眼睛微微睁开,眼里全是一片雾色,唯独明先雪脸颊上一点血痕,如黑夜里的一轮月,亮眼得很。
他似被这月色感召的狼,猛地张开獠牙,朝他扑去。
明先雪并未躲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狐子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狐子七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明先雪轻轻一笑,托在狐子七后颈的手指轻轻一捏,狐子七身体便骤然一软。
狐子七往后栽倒,几乎要软倒下来,可巧腰被明先雪一手托着,倒不至于就这样跌落。
狐子七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明先雪的掌控之中,但因神思混沌,倒也不知境况。
明先雪只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脸颊微侧。
狐子七鼻子动了动,嗅到明先雪脸颊的血,仍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那血迹。
明先雪并未阻止狐子七的举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边任由他舔舐自己的脸颊,一边用指头拨动手上的珊瑚念珠。
狐子七舔了几口明先雪脸颊上的血迹,被这玲珑血刺激得贪恋陡生,刹那露出獠牙欲咬。
明先雪迅速而轻柔地按住狐子七的脸颊,笑道:“还说不图我的血肉呢,真是个贪心的小骗子。”
狐子七神志不清的,也没听清,也没回答,只是微微张嘴。
明先雪不做多言语,只是低下头来。
狐子七虽仍浑浑噩噩的,但下意识动了动,只可惜双颊被钳着,动弹不得,只能张着嘴,徒然不得解脱,作铁笼里困兽之争。
他被牵引着,陷入了更深的梦境之中,那里充满了明先雪的气息,冷冽与炽热并存。
狐子七慢慢沉入梦中,眼前越发模糊,耳朵里却听得念珠拨动的声音,一声急于一声,初时如更漏声声滴,后来则如细雨轻绵绵,再到最后,就是珍珠乱撒打遍新荷了。
狐子七倒是“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
睡得沉时,就被明先雪抱回榻上,盖上一张薄被,好好地睡下。
明先雪今日失血不少,血腥之气势必会引来妖怪,要知道,此处并非神圣的相国寺,那些妖邪之物也是没有不敢来的。
不过,那些只是来打探的妖怪,都能敏锐地嗅到狐子七的气息。知晓有千年灵狐坐镇此地,不少修行尚浅的怪物都望而却步,不敢轻易造次。
唯有一个蝮蛇大妖正隐匿身形,伺机而动。
这大妖目光阴冷,吐着信子,显然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准备发动致命一击。尽管周围弥漫着千年灵狐的气息,但这蝮蛇大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退却,反而流露出一种挑衅的意味。
蝮蛇大妖嘶嘶作响,蛇尾击地,发出动静,一击一拍,俱是大妖之间特有的约战信号。
若在平日,狐子七听到这声音就该立即炸毛,即刻把七条尾巴都竖起似战旗了,只是今日他遭了明先雪戏弄,睡得昏沉,对外界的动静显得有些迟钝。
尽管如此,那与生俱来的警惕和战意仍叫他耳朵无意识耸动几下。
坐在床边的明先雪见状,便站起身来,走向那打扰他家狐狸清梦的暗影。
蝮蛇大妖原是想着按妖界的规矩来,打算先把千年灵狐打败,再夺这明先雪的玲珑心,却没想到,自己一番战鼓没有引来灵狐,反把这柔弱的凡人引出来了。
却见这凡人斯斯文文的,身上一袭白衣,脸上隐约几缕病气,虽然身量高大,却给人体弱不胜春风之感。
蝮蛇大妖不免心生轻蔑,只说:“你这凡人,胆子倒大,竟敢自己出来?把那灵狐喊出来,我与他一战!”
明先雪蹙眉:“他睡着了,你声儿小一些。”
蝮蛇大妖一下噎着,心想:到底是狐狸精,还真把凡人给迷住了。只是,狐狸迷人,怎么狐狸自己睡过去,反而这病秧子清醒得很呢?
明先雪却扫了蝮蛇一眼,道:“你满身煞气,血腥味又重,大概也杀人无数的了。”
闻言,蝮蛇大妖咧开血盆大口,露出狰狞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戏谑:“怎么?知道怕了?”
明先雪却自顾自道:“那我杀你,不但是自我防卫,更是替天行道。此举既合情理,又顺天意,倒也不妨。”
蝮蛇大妖听得这话,几乎笑出声来:“就你?杀我?”
蝮蛇大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屑,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讥讽的弧度,缓缓地吐着信子,发出嘶嘶的声响,嘲笑明先雪的不自量力。
在他看来,这个渺小的凡人根本不值一提,更别提想要取他性命了。这种不屑与轻蔑,几乎化为了实质的压迫感,向明先雪扑面而来。
蝮蛇大妖眼中寒光一闪,庞大的身躯骤然弓起,犹如一道蓄势待发的利箭。
他猛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一股腥风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明先雪静念一句佛号,拨了拨手中念珠。
月亮渐渐沉落,消失在夜的尽头。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渐渐的,那鱼肚白明亮起来,像是被点燃的火把,照亮整片天空。
便是早晨来了。
狐子七躺在榻上,眼皮颤动,缓缓醒了过来。
他微微睁眼,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只觉身体轻盈不少,如充了气一样。他眨眨眼,这才惊讶想起:“昨夜……我喝了明先雪的玲珑血?”
狐子七躺在榻上,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被晨雾笼罩,模模糊糊,难以清晰。
他只隐约记得吃了簪尖上的几滴残血,之后的事情便如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他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烦躁。
那几滴玲珑血仿佛蕴含了无穷的力量,让他感觉身体轻盈如燕,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仿似身体某处被填满了,同时又被掏空了,真是诡异得很。
狐子七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诸脑后,起身下床。
双脚踩在地板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才发现,自己的脚是赤着的。
他垂头看地,看到属于自己的鞋袜被整整齐齐放在床边。
狐子七垂头看着那鞋袜,嘴角勾起狐狸笑。
偏是这时候,他听到有人进门。
他一抬头,就看到明先雪走了进来。
明先雪仍是平日模样,立领长袍把肌肤从脖颈遮到鞋面,两只手都收到袖子里,只露一张道貌岸然的脸。
狐子七全无做小厮的规矩,坐在床边,晃着赤脚,笑盈盈看明先雪。
明先雪自然也不会拿公子的架子,也笑盈盈的:“在笑什么?”
“我在想,”狐子七歪着脑袋,“昨晚必然是有人把我抱到床上了,不仅如此,那人还把我的鞋袜脱了。”
“这好笑吗?”明先雪问。
“倒不是好笑,”狐子七说,“是让人高兴。”
狐子七赤足站起来,轻盈来到明先雪身边,这几步走得快,却一丝声音也无。
狐子七踮起脚,似要把嘴都凑到明先雪脸颊了。
明先雪轻轻侧头让过,只说:“这是做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脸啊。”狐子七解释道,仿佛这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理由,“公子雪昨晚不是伤了脸吗?我现在看看,痕迹都不留了,可见是已经好了。这样我也能心安了。”
他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山间流淌的溪水,让人听了心生欢喜。
明先雪淡淡一笑,说:“你这小狐狸,虽然贪心,力却不逮,喝我的血,几滴便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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