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舌头都捋不直,还逼着自己往前冲,一只手搭在谢元贞掌中,一时竟分不出谁更冰冷,“我,我愿意为您拼命!您不嫌弃我阿翁是个摸包儿,不仅给足了银钱,甚至允他就在府中颐养天年,您平日还待咱们这些奴才这样好,您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虽然您平时总爱吃素——”小怜情急之下吐了真话,差点把自个儿吓哭,“我我没有嫌弃您的意思,我就是,就是不能叫您受伤!”
她这一通肺腑之言说完,原本打算偷偷往后院溜的人竟都去而复返。大家在一片火光刀光之中沉默不语,渐渐就有另一个僮仆抬头起身,继而两个三个都站了出来。甚至对面那群匪贼,起先还鄙夷小怜说话颠三倒四,之后见越来越多的人挺身护在谢元贞面前,也有些不可思议。
谢元贞弯了弯眉眼,他虽和善,平日在府中也是不苟言笑,这样的真情流露险些叫小怜看呆了,只听一声响彻耳边——
“好!”
匪贼中有人应声而退,谢元贞豪情壮志的一字落地,无可避免地想到当年洛都谢府,彼时他与父兄兵分两路,不知前院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有众人愿意以身相护?
谢元贞遗憾自己不曾见到那样一幕,他踏出一步,拉着小怜的手拽起她,“起来,站到我身后去!”
小怜本不愿意,可她见主子眼神如此坚定,又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
月下风前,谢元贞起身一步一顿,缓缓走到庭院中间,“您既是这群人的首领,那敢问可愿与在下比个来回,若您胜了,满府上下一干财物便任君挑选!”
“主子!”
主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跟了过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跟还没站稳,就听主子要把府中家当拱手相让。这账簿此刻就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要说管账的日日都在钱眼里翻锄头,哪里甘心这些白花花的银钱外流?
“郎主!”
对面也有人劝那女郎,又被一个挥手挡了回去,见她神色,似乎还饶有兴趣,“若是阁下败了呢?”
谢元贞脚下已然起势,“此后听我调遣!”
霜降之后的第三日申时, 陆思卿出了大内便直接往中书令府中去。
“崔兄,我来看你,”他拎着糕点大摇大摆进了门, 好像崔应辰才是他的座上宾, “你身子可有好些?”
“劳你总来探望我, ”崔应辰由着他自己进门, 笑着摇了摇头,招呼僮仆过来,吩咐晚上加几个菜,再备一坛好酒,“晚饭就在崔府用,我略备薄酒招待陆公子。”
陆思卿这才转过头, “你还病着,也不是非要美酒才能留客, ”他见崔应辰站在昏暗的廊下, 显得比月前更消瘦,不由踏回几步,与他一同进了院子,“我留下来便是。”
“早知你陆公子好酒, 虽不贪杯, 但从来不是美酒就不喝, ”崔应辰也不强求, 收下他的好意, 两人闲庭信步, 在院中徘徊, 崔应辰蓦然侧脸看他,“莫不是觉得我这府上的酒不香?”
陆思卿不能更认同, 提着食盒的手指翘起几根挥了挥,“都是药味儿,哪有香气?”说着他又仔仔细细在院中打量一番,嫌弃道:“你看这院子一年到头都似这般光秃秃的,纵使美酒在手也无美景在眼前,再说你这人都不解风情,酿的酒又怎么会香,你说是也不是?”
崔应辰笑骂:“数你这张巧嘴厉害!”只是笑了两句又开始咳嗽。
陆思卿赶紧搀住崔应辰,明明也不比自己大两岁,但瞧着总是苍老许多,陆思卿不经意间抬头,还能看见他鬓角的几根白发,“你可得仔细身子,我今日是来探病,若是回去之后你反倒更严重,我可就难辞其咎了!”陆思卿将人扶进屋子,安安稳稳坐下,手仍是指着面前这座空院,“你这院子也没个可心人打理,这么多年,就不考虑栽几朵花,种几棵树?”
崔应辰扶着胸口,反问他:“你也不比我小几岁,你问我不考虑,你便考虑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陆思卿霍然在他身边坐下,掀起的风叫人睁不开眼睛,“我早有心上人!”
崔应辰照猫画虎,“我也早有心上人。”
“可她早已嫁为人妇,”陆思卿这才收敛几分玩闹之色,正经问他:“难不成你要守着黄粱一梦,一辈子孤身下去?”
两人谁也没有戳破那个叫崔应辰魂牵梦绕的是谁,可他们崔家就是出情种,崔应辰就是执拗,他比陆思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此人心中从来没有他崔应辰,他也从没想过要改变心意。
“可你的二郎也不会再回来了,”崔应辰不看他,透过窗棂望向外头的四方天,天色已晚,没有星辰也不见月亮,什么都看不见,“你也要一辈子孤身一人?”
“你咒我阿姊!”陆思卿顿时跳脚,对着崔应辰的侧脸怒气冲冲,“那怎能一样——”
可崔应辰话糙理不糙,他们谁也别笑话谁,左不过都是千帆过尽,除却巫山不是云①。
“抱歉,又揭你伤疤。”崔应辰虽如此说,也是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过一年,陆思卿的心态倒是豁达许多,豁达得像个出了家的僧人。
崔应辰自省,他与陆思卿确实不一样,好歹如今陆商容还活着,他只要知道她在宫里一切安好就已足够。
“如今也不算伤疤了,我偶尔能去北郊同他说说话,他与他的父兄团聚,应当也会感到开心吧。”陆思卿捏了捏系在腰带上的荷包,自己斟了盏茶,只把茶壶推给崔应辰,“只是我家高堂早已不在人世,你却是崔氏独子,二亲仍在,孝义压身,你如何撑得住?”
“撑不住便不撑了,哪日二亲要一根白绫勒死我,我也绝无二话,”崔应辰凑上来,这话直接说出来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再说我这几年的谣言也不是白撒的,如今哪里还有世家小姐敢入我家门?”
当年崔应辰为以绝后患,不惜传言自己身有残疾,不能行房中之事,此事在天峰府盛传过一段时间,后来入京为官,便是身处深宫内院的陆商容也听过——
痴男怨女,当年筵席,于二人皆是惊鸿一瞥,自那之后,彼此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今夜月色不佳,院中又没有美景可赏,两人饥肠辘辘,默默枯坐着等厨娘的手艺,片刻之后,陆思卿突然斜过耳朵,“外头什么声音?”
“百里家今日娶孙媳,”崔应辰伤寒在身,虽得了请帖却不想上门添晦气,百里家便差僮仆送来一包喜糖,大红喜字印在油纸面上,眼下正安安静静躺在书房桌案的一角,说着崔应辰还十分认真地听了半晌,才确信道:
“大约是唢呐的声音吧。”
待新妇迎进门,两人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之后,何等甜蜜的一生便就此开始。
陆思卿深吸一口气,心里的血渍已然干透,嘴角的是一丝过往带涩的甜,他由衷地羡慕,“真好!”
此情此景确实不免叫人动容,崔应辰赫然转头,两行清泪滑落,看似洒脱的人到底流露出一丝落寞。
人都进来快小半个时辰,崔应辰才正经打量起他带来的食盒——
“这里头是什么?”
陆思卿当他没看见,偷偷抹了把眼泪,并不看他,字里行间还卖着关子,“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白日宫中,陆思卿携大夫一道进宫探望家姊,趁大夫与太医令斟酌改方的间隙,与陆商容述说最近并不安宁的京师——
“司马府遭劫,柳大人为护府中诸仆挺身而出,致右手受伤落下病根,却也因此收服歹人,免其继续为非作歹——”他坐在陆商容身边,两人仿佛儿时闲话家常,“如今他这名声越来越高,我却反而越来越不安。”
陆商容刚落下一针,不禁瞥了一眼弟弟,“先前你为报仇不惜铤而走险,差点着了钟离望的道。如今你跳出局外,倒是清醒多了。”
“阿姊,去年的账翻到今年,”陆思卿嘟囔起来半点不像个世家公子,“今年可都要过去了!”
陆商容被他摇得下不了针,于是斜睨他,“你也知道?”
这一眼镇住了陆思卿,他扫过陆商容的肚子,转头开始讨好地笑,“阿姊,你还想听什么?这深宫高墙大院闷得慌,近来主上允我随意进出,来陪阿姊解闷,主上倒是真宠爱阿姊!”
“若是你能将胡毋大人或者沮渠大人寻来,”陆思卿没别的意思,陆商容的笑意却是淡了,淡到最后,还能看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我想主上未必不会同意他们进出大内。”
她见陆思卿还想说什么,径直翻了篇,问:“听闻御史中丞的人选定了?”
“是,”陆思卿福至心灵,阿姊明面上是问朝政,实则是问心中牵挂的人,陆思卿起了逗弄的心思,夸大其词,“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御史中丞为表忠心,竟然直接一把火放到了天峰府的头上,真是可恨!”
“呀主子,指尖刺出血了!”梅雯一叫,陆商容猛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食指指腹被针刺出一滴血。
陆商容如今身怀皇嗣,梅雯与宫娥都时刻吊着十二分精神,见着一滴血也是如临大敌,“奴婢给您上药!”
“不用,”陆商容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只盯着陆思卿道:“你倒同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思卿犯了错心里发虚,顿时不敢再乱说话,老老实实如实阐述,“流民南下,江左货币体系崩塌,多年来为求恢复,天峰冶铜矿开采从未停歇,如今世家也学乖了,听他李氏的本就不多,那御史中丞还是新提拔的寒门,他上朝便咬着崔中书,斥他治下不严,天峰冶没有完成预计的铜钱量,才致使多年来朝廷推行货币不顺。”
“他弹劾的竟是崔中书,可天峰冶历来归属天峰府刺史,步探微的错能归结到昔日上峰头顶,那么裴云京叛逃出京,难道就不是那位护军大人的错了?”陆商容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出来,赫然一拍绣床,“天下竟有这般荒唐的道理!”
“阿姊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还怀着胎呢!”陆思卿知道陆商容从头至尾不过要问一人,于是凑上耳边,轻声道:“可别学老崔那般当朝吐血,这几日都得在家里养着,人都瘦下一圈儿!”
陆商容的眼眶顿时红了,“什么?”
长信殿中虽然都是自家侍婢,但到底还是碍事,陆思卿没有立即接下去说,只冲匆匆端着药来的梅雯道:“快去给你家小姐拿块热巾帕擦一擦。”
梅雯最懂主子的心思,搁下金创药,走的时候顺便带了所有殿中侍奉的宫娥一道出去,“这儿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
不过须臾,偌大的殿中只剩长姊幼弟两人,陆商容明知故问:“你叫她们都退下,谁来伺候我?”
“我伺候你还不够?在家我也是伺候惯了的,阿姊你就别嫌弃小弟了。”陆思卿拿起药瓶小心撒上沾血的指腹,低声道:“老崔这也是太过辛劳,这一病是祸也是福,他好歹可以真正清闲两日。天峰冶是归步刺史管不错,可老崔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操心惯了的——”
陆商容还要嘴硬,“他什么性子,我一个深宫后妃如何能知?”
“你若真不想知道,”陆思卿猛然抬头,陆商容的眼睛都还红着,如何能骗过他?“为何我回回来,你回回缠着我问这问那?”
陆商容知道眼睛出卖了自己,抽出手来偏向一边,“原是阿弟烦了阿姊——无妨,以后便只请大夫入宫罢了,阿弟就甭过来了!”
“哎呀我的好阿姊,你瞧瞧这又生气了,”陆思卿摇着陆商容的胳膊哄道:“小心我外生②生出来就是一张馒头脸,气鼓鼓的!”
陆商容不啻,“我还不想生呢!”
这话声音可不小,陆思卿下意识先看了一眼窗外,这才更加压低声音告诫道:“这样的话你也能挂在嘴边?”他扫过阿姊还不显怀的腹部,抛开永圣帝这个阴鸷帝王不说,好歹这一胎也是他陆思卿的小外生,“到底有你一半血脉。”
“你别同阿姊打岔,”陆商容却已止了泪水,正经问他:“那日究竟事出何因,阿姊求你细细说来!”
崔府,天已然大黑,厨娘上了菜,崔应辰却纹丝不动,盯着陆思卿的神色显然有些愠怒。
“你怎么,”他一皱眉,本就不挂肉的脸颊更加显老,要不是人有几分姿色,眼下陆思卿便要嫌弃他配不上陆商容,“她身怀有孕,如何能听这些腥风血雨?”
“我阿姊可不是娇滴滴的世家小姐,”陆思卿轻哼,心想夹青菜,半道又绕去盛牛肉的盘子,“从前在家她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哪能被这点小事吓破了胆?”
崔应辰紧随其后,“那你也不该——”
“弘敏,你道我阿姊为何会答应帮季欢?其中可不单只因为我的关系,”陆思卿端着碗,问话的语气却半点不含糊,“大梁皇室走到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旁的废话我也不多说,我只问你一句——”
崔应辰心里一沉,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说。”
“若来日永圣帝驾崩,你可愿聘我阿姊陆商容为妇,”陆思卿一字一顿,他实在见不得阿姊在后宫郁郁寡欢,蹉跎一生,“做你此生唯一的妻?”
陆思卿要替他阿姊讨一句真心话。
听罢崔应辰只是沉默不语。
“怎么,吃了我阿姊亲手给你做的糕点,眼下却不敢应了?”陆思卿搁了箸,吃人嘴短,但凡崔应辰的态度不那么坚定,陆思卿都要掀桌子与他翻脸,“那里头可是搁了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老山参,要是这一腔真情还换不来你一句话,回去我定要骂醒她,叫她无论如何别再理你这负心汉!”
“哈哈……
陆思卿皱起眉头,眼见崔应辰摇头笑了很久,才仰头望向正北的那一片天空,那里有一颗若隐若现的星星,崔应辰痴迷地看着,仿佛在憧憬,“有你这三寸不烂之舌的妻弟,日后再上街去与菜贩议价,可就不怕落下风了!”
立冬当日,铎州罕见地下了一场小雪,民间都在传这是沉冤不得昭雪,这一切纷纷扰扰却传不进幽深的大内后宫。
显阳殿外,大长秋在廊下将头顶的碎雪拂干净,又轻轻跺了两脚,这才入了殿内。殿内刚烧起地龙,大长秋一路走过去,身子瞬间暖和不少,待到皇后身边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然暖和透了——
“娘娘,查到了。”
李成碧对镜梳妆,她进宫的时候年纪便不小了,短短四年过去,一根一根的白发几乎要遮不住,大长秋回话的时候她正拔下一根白发,只听她悠悠问:“谣言是谁散布的?”
大长秋躬身低着头,闻言突然瞥了一眼皇后,接着才回道:“是长信殿那位。”
“哦,这回竟不是流云殿的手脚?”李成碧手下一停,这倒出乎她意料,她捏着那根白发来回慢捻,“本宫道树倒猢狲散,父亲如今的威势大不如前,是胡毋夫人要致本宫于死地呢!”
“奴婢原也以为是胡毋夫人,不过近来她确实深居简出,倒是长信殿那位,其弟肆意进出后宫,正得主上圣眷呢。”太子尸骨未寒,大长秋没敢当面提那位的龙胎,“说不准是听了主上的戏言,以为自己还能往上再飞一段。”
“君无戏言啊,”李成碧轻嗤,打从太子身亡,她就明白自己与永圣帝这对半路夫妻也要走到尽头,只是即便走到尽头,那里也不再有等她回家的郎君,如今李成碧的眼中只有恨意,“瞧她平日里那副清高样,本宫道她根本不屑后宫争斗,不想如今也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她陡然一拍桌案,“好,本宫就怕她要一路装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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