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心知他这是好意, 虽然他已改换面容,不过贾昌其人心思实在细腻, 谢元贞也是怕泄露了他暗桩的身份。
听罢那僮仆兼小倌, 又刚经历大内天牢九死一生的暗桩念一执拗地摇头,“可郎主吩咐属下要保护大人!”
“你瞧见没?”谢元贞已经坐下,闻言执箸指向天外,还有屋顶上的黑影, “你感觉自己能不能打得赢他们?”
“属下可以试试!”
念一早就心痒难耐, 这司马府太安全, 反倒显得他这个暗桩特别没用。可若没有谢元贞的允许, 他也不敢轻易邀这些人与自己切磋。
“你们快下来!”
谢元贞也知道这人大概确实是闲出毛病了, 他眼睁睁看念一直接跳出去向, 不由想起从前在家的时候, 自己也喜欢与三兄切磋,因为大兄二兄总怕伤着自己, 招招留情,处处留意,就差将招式喂到弟弟嘴边,也唯有谢三郎性子咋咋唬唬,从来不拿自己当个病秧子。
说完他就自己将桌案挪到门口,坐下来端起碗,等着看好戏。
几个暗卫听到方才的对话,飞身而下后还是要问一句:“大人有何吩咐?”
门口谢元贞夹了菜,闻言下巴一翘,“打一架。”
可谢元贞自己的暗卫总共有五人,五打一岂不是欺负人?他们站在廊下面面相觑,显然有些犹豫,“主子?”
身后的念一听五个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眉头一皱,起势直接朝门口冲过来,几人连忙回身,从开始的礼让三招到后来招招不留情,谢元贞慢慢咽下一口饭,心道果真是难分上下。
赫连诚训练他是用心了。
院子里难得热闹,谢元贞端着碗,不时还帮念一支招,取自己暗卫的狼狈作下饭菜。用完饭僮仆就过来撤走碗箸,将将半个时辰后,独活紧接着就过来送药,
不过后头还跟着胡长深。
此前不打不相识,碰巧之后胡长深登门请脉,正见到独活与他的师父。他本就对独活欣赏有加,小小年纪医术已远在自己之上,于是胡长深惭愧之余,时不时就缠着独活请教一些疑难杂症。
独活向来不爱理人,胡长深好言好语的十句里,能有一句回应都已经算独活心情不错,可胡长深这性子又最是耐心和善,从来不恼,甚至还记得带些小东西答谢独活肯赏脸赐教。
“都说了我与师父在此,你那点拿不出手的医术就别老过来献丑了,”独活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软话硬话都说过,还拉了谢元贞做挡箭牌,“没的再叫人发现行踪,!”
长廊两侧的灯笼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胡长深比独活大三四岁,足足高出一个头,此刻他特地矮下身子,跟屁虫似的黏在独活后面,“在下医术不精,所以更要多向二位请教,”说着他忽然凑上来,“在下专趁饭点过来,第二日清晨再从后门走,不会叫人发现的!”
除了他师父,还从没别人与他贴这么近,胡长深红润的嘴唇险些黏上独活冰冷的耳廓,便是最后没黏上,光是哈出的热气已吓了他半死,端着药整个弹开——
“你做什么!”
胡长深这才反应过来独活是个冷性子,慌忙躬身道歉:“小大夫见谅,是在下失礼!”
独活早趁他弯腰行礼的时候气冲冲跨进屋里。
谢元贞依旧坐在门边看他们几个打闹,他偏头扫过独活气冲冲的模样,药碗搁到案上晃得厉害,里面的药汁还挂了壁。
真浓啊。
谢元贞勉强将视线移开,面上淡然,心里发怵,“那药先生还在研制?”
独活点点头,却是一眼看穿,“嗯,公子,药要趁热。”
“先搁一会儿,”五绝先生下针狠绝,下药也是这般,有几回简直苦到谢元贞灵魂出窍,说着他还摸起扇子掩饰,“刚用过饭,这会子撑得很。”
“马上入冬了,这天气公子再扇风,仔细着了风寒,吃苦的还是您自个儿,”独活还是不给面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开始揭他们主子的短,“公子也莫要怕吃苦,我掐着时辰过来的,这药不烫,不能再晚了。”
院中动静骤然变小,他们慢下打斗,难得见到谢元贞被除了赫连诚以外的人得不敢反驳。
所以下不下雨听龙王,吃不吃药听大夫。
谢元贞不敢朝一板一眼的小大夫发作,冲院子里一喊:“你们停下做什么,继续打呀!”说完还讨好般地朝独活笑一下,这才端起来闷头喝掉。
喝了药就是好病人,但独活不会嘉奖好病人,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回自己院中,在转头看见胡长深的瞬间却是双眉倒立,整个人鲜活得要跳脚——
“你怎的还在这儿!”
胡长深憨笑,谁叫他听见药便走不动道,望着独活的眼睛炯炯有神,“师父在研制什么新药,在下可有幸一见?”
“没有。”
独活声音不大,显然带了点愠怒,扔下话就走了。
胡长深没再继续跟着,目送独活走过廊子,消失在尽头,这才转头问谢元贞,可谢元贞也不说,只是打岔道:“岭南那边可有消息?”
大司马与京师府尹明面上没有半点关系,朝堂之上柳濯缨与谢远山还不时针锋相对。可私下里的消息传递正是托付于时常出诊的胡长深。
一个月之前,李府灵堂设下天罗地网,可裴云京事先有所准备,也是他命不该绝,最后被吕恂带人闯府将人救走。十万兵马自此叛逃平州,裴云京不单自己走,此前慕容述被裴云京救回,自那后便称病一直留在平州,这下正成了平州都督裴云京的座上宾。
江左三足鼎立,此时是真正的各方势均力敌,而江右三州郡虽然要抵御五部铁蹄,实际已经与铎州谢氏形成联盟,李令驰夺来的一步好棋走到眼下,已然彻底转为下风。他为新仇旧恨,急着要剿灭裴云京,在太子下葬之后便亲自提请第二次土断,可显然并不能推行成功。
开春才行过土断,单是铎州与黔西两府已险些要了世家的命。眼下寒冬未至,护军就要再扒世家的皮,护军大人又今非昔比,于是短短月余朝堂争端不断,李护军逐渐站到北方士族对立面,世家的风向也在悄然转变,其中最微妙的便是向来第一个跳出来为李令驰说话的温孤翎,
现在也学会缩起脖子不吱声了。
“如今两方还在对峙,原先裴云京只是装装样子与咱们打个平手,可多年来他专攻水师,”说到岭南,胡长深没了玩闹的心思,板正身姿,神情肃然,“如今真刀真枪,这仗是真难打。”
谢元贞捏着鹊羽扇没松开,听罢微微摩挲,“只怕难打也务必要分个高下,如今江左是真正的三足鼎立,裴云京与李令驰已然彻底决裂,咱们也就没必要再磨磨蹭蹭了。”裴云京的叛逃在他意料之外,谢元贞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想让李令驰杀之而后快,谁成想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岭南那边要快,拖得太久便是消耗,近水楼台,说不准还会便宜了留守京师的李令驰!”
这十万兵马不好对付,说白了这些可都是大梁的军队,无论哪一方有伤亡,于大梁之后与五部的对阵都是不利的,只是先前裴云京斩了玉氏水师派遣的谈和使臣,立场变更之后,若是裴云京还是铁了心要与玉氏斗到底,那情况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胡长深听罢,似乎有些不大赞同,“可咱们与江右连势,要真算兵力,优势自然在咱们?”
“咱们何来优势?万斛关外便是五部铁蹄,正是他们在前头替咱们镇守国门,咱们才能在后方撒开了手脚打自己人,”谢元贞声音骤然拔高两分,“也正因如此才更不能拖,否则就不仅仅是给李令驰苟延残喘的机会,更会让五部趁虚而入!”
此情此情与当年何其相似?彼时同样是大梁内耗致使朔北六州全境失守,朔北六州父死子继也没能拦住五部铁蹄,冬至团圆夜,洛都沦陷时,慕容皇室匆匆携兵出逃,世家百官随之衣冠南渡。
洛都一战至今刻在谢元贞的骨髓里,国破家亡的痛永志于心,不论江左时局如何动荡,他们不能也不该再重蹈覆辙——
大梁绝对不能再失守第二次!
“还有一事,”胡长深见谢元贞侃然正色,没有再说下去,只问下一件:“最近街头巷口开始传颂一段奇怪的歌谣,大公子想问,这可是从公子的手笔?”
太庙塌陷、大内走水、武库失窃,加上夏秋以来的旱情蝗灾与地震,永圣七年像个魔咒,预示着大梁王朝短短三十载,将要走向灭亡的尽头。
百姓叫苦连天,永圣帝在坊间巷口早已是德不配位,胡长深所言歌谣,所歌颂的内容便是说铎州已有帝王气,甚至隐晦地提及裴氏将要取代慕容氏,成为天下共主。
谢元贞点头,“慕容氏自靖襄帝之后再无明君,永圣帝在这个位子上也坐得够久了,皇权式微,他迟早压不住世家门阀。”
原先有个执掌六军的李令驰在前头为他遮风挡雨,他这个位子倒也能坐得安稳,只是如今护军自身难保,永圣帝又是临沔王登不上台面的偏房竖子。
世家如何能服气?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谈完了正事,谢元贞见胡长深依旧支支吾吾,莞尔一笑,“大从兄可还有话托你转达?”
胡长深却摇头,“是二公子。”
谢元贞一愣,自他出府之后,因为谢公绰年事已高,谢府名义上的当家人就是谢远山,万事也有他再前面冲锋陷阵。要谈正事,便不会想到谢家的另外两位公子——如此说来,倒真是谢元贞疏忽了。
原先在谢府养病,谢云山为他忙前忙后,就连谢夫人收含章为义女一事,也是谢云山特地提了一嘴,才被谢夫人放上心头。一想到二从兄,谢元贞唯有惭愧,他倾身向前,“二从兄托你带什么话?”
“二公子说近来从小姐学业有成,女大十八变,如今也是亭亭玉立,”胡长深停顿片刻,语气更加郑重,“望你切记家中还有幼妹,万事都要顾全自身,珍重自身。”
谢云山字里行间说的只是谢含章,谢元贞却听得出来,这是叫他别轻易涉险。七年过去,谢公绰与谢远山都以为谢元贞总会放下仇恨,可谢云山却十分清楚,他这个从弟永远都不会放下。
“劳小胡大夫转告二从兄,”谢元贞颔首,“季欢必定牢记于心!”
院中几人停了打闹,今夜这一顿拳脚下来,念一总算没了闹腾的心思。胡长深却还不愿歇息,想去独活房中请教些别的。谢元贞欲言又止,直到胡长深转身离开,也没有告诉他钟师兄潜入裴云京军中的消息。
一个顾长骏,一个钟沧湄,谢元贞太清楚谢远山的本性,如今与江右连势不过是权宜之计,但凡有机会,他都会独揽大权,不容旁落。
谢元贞既然决定与赫连诚携手并进,那么为了顾全今后的局面,谢元贞渐渐开始,不能事无巨细都告诉对方。
接近人定的时候,谢元贞关上门准备歇息,灯烛刚灭,暗卫耳朵一动,再次飞下屋顶。
谢元贞合衣开了门,也能隐约听见前院的动静,“他们又来了?”
“临近年末,这伙子盗贼越来越猖狂,”暗卫见主子不慌不忙地系上衣服,忍不住又问一遍:“若真闯进府上杀人放火,我等也不出手吗?”
近来征战渐多,庾愔的那批长水营还没回来,按谢元贞的意思,日后还要推去师戎郡,如此京师巡防的负荷也逐日加重。开春以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流民草寇流窜各地作乱,眼下又是临近年末,盗窃杀人只比往年更加频繁。他们将矛头直指世家,在接连遭劫之后,世家为保家宅安宁,纷纷开始豢养府兵——
既然岭南要开战,京师自然也不能过于太平,否则驻守京师的李令驰就是高枕无忧,只待岭南斗个你死我活,日后坐收渔翁利即可。其二也是为了逼世家接受第二轮土断,这些耕田为生的百姓本是最为良善,若非当真无路可走,谁又愿意落草为寇?
所以最次也要让他们吐些东西出来。
谢元贞走下台阶,直往前院去,“放心,别人不敢进这府里。”
他话音刚落,前头主簿正巧也奔过来禀报,几步路的功夫额头已冒出大颗的汗珠,不知是跑的,还是吓的。
暗卫瞬间飞上屋顶,下一刻主簿边跑边喊,“主,主子,外头有人在砸门!”
谢元贞慢悠悠往前走,在主簿踉跄的瞬间接起他,“这么快?”
“是啊!”主簿头发半白,一只脚虽已踏进棺材,却也不想立马踏进另一只,“主子,咱们快想想对策吧!”
大梁明律规定,凡有爵位者,家中可豢养府兵,按律编制不超正规军编制的三成,即府兵的一军也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大梁爵位最高不过皇室宗亲,唯有王爷可养三军五千府兵。乱世之中世家往往依附门阀首领,大树底下好乘凉,所以平日他们只在田驺衣食客的问题上各不相让。
谢元贞也是如此,他顶着大司马的虚职,实则什么爵位也没有,他的无限荣宠不过永圣帝的一念之间。
但如今时局悄然转变,谢元贞还是大司马,他可以不要最高规格的府兵军队,只是最起码,
他得有这个资格。
谢元贞点头,神色不变,“那便前去瞧瞧吧。”
主簿方才的意思是想寻个地道钻进去,哪成想谢元贞不退反进,还要去会一会那帮匪贼头子,他慌忙拖住谢元贞衣角,“主子,大人,咱们不躲起来吗!”
谢元贞回眸,眼中隐隐能见威严,主簿赶紧松开手,他这才答道:“你别看这司马府表面上几进几院,实则一览无余,但凡他们闯进来便能轻轻松松翻个底掉朝天,你道能躲哪儿去?”
再者,谢元贞根本不想躲。
念一所想也是谢元贞所想,这司马府太安全也不行,每逢上朝还要遭那些世家另眼相待不说,谢元贞不吃点亏,又如何向永圣帝讨个便宜?
主簿心想主子说得对,但这血肉之躯哪里经得起刀枪剑戟?他急中生智,又指向后院,“那咱们就从后门走,他们一时半会儿应当到不了!实在不行,钻狗洞也,也成啊!”
钻狗洞。
谢元贞想到什么,语气瞬间阴沉下来,也不管主簿拉扯,丢下人自己就往前院去,“要躲你自去躲!”
前院落叶纷飞,府门洞开,大风刮过,谢元贞刚好走到正堂外的阶前——
“来者何人?”
前院的僮仆吓得连跑带爬,都躲到主子身后。
领头的打眼是个蒙面女郎,操着朔北口音,出口便不客气,“识相的就给我把金银珠宝交出来!”
谢元贞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夜风又一阵吹过,掀起他一角衣摆,只听他轻笑一声,“若是我不交呢?”
女郎吼得更大声了,司马府连着附近的廷尉大人家,单这一声就管保将淳于府的守夜僮仆惊醒,“若是你不交,就别怪弟兄们不客气!”
说完后面霎时应和一片,院中廊下点着的一溜儿灯笼随即暗了暗,当即有僮仆哆哆嗦嗦,直接吓尿了裤子。
“怎么个不客气?”谢元贞踱步,像是真在思索,“是杀了我,还是杀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僮仆?”
匪贼中有人嘲笑尿裤子的僮仆,女郎视线却始终围绕不远处的谢元贞,“所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也省得跟着你的这些僮仆侍婢受苦受难!”
她一句受苦受难刚落地,有个侍婢反而哆哆嗦嗦跑出来,挡在谢元贞身前——
“主主子别怕,我我我保护您!”
今夜说白了,就是谢元贞的一出苦肉计,他本打算自己受些小伤,再叫这伙人搬些值钱的回去,权当是给赫连大人的聘礼——
倒是没想到还有人会挺身而出。
他心里一动,上前要去扶她,“你拿什么护我,难不成要为我与他们拼命?”
谢元贞有印象,这个叫小怜的侍婢,平日爱同念一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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