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柳濯缨仿佛当真在为他们而叹息,“你要说的,公冶将军可都写下来了,你们不会比一个死人知道更多。”
任铠脚下一软,他总以为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只是他忘了自己与张谧不过是军中幢主,论职位,他们不足以接触护军李令驰,但论杀人,他们既为人手中刀,却只多不少!
自公冶骁血书写就的那一刻起,这三人在柳濯缨与贾昌眼中便成了死人。
“贾昌!”任铠彻底绝望,愤怒的嘶吼响彻大院,“都是你算计好的!”
说着他手下用力,就要结果贾昌,任铠早说过他们三人并不怕死,可也不能就此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今夜既绝然没有回头路,任铠死不后悔,唯愿在咽气之前能拉着贾昌一道下那地狱。
可说时迟那时快,突如其来的一箭从天而降,嗡的一声正中他露出的右眼,长箭穿脑而过,钻出脑后的箭头上还沾染黏腻腥臭的脑浆。任铠顶着冲击,踉跄几步仍站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直直后仰倒地!
一刻之后,三人因杀犯人并越狱,被官差围攻就地正法。尸体裹了白布,被一具具抬出去,院中泼水洒扫,眼见明日又是幽静素雅的青砖大院。
今夜尘埃落定,贾昌赶忙上前去迎阶上的柳濯缨,只是柳濯缨眉眼一皱,眼睛盯着地上那几摊血,却以鹊羽扇掩鼻,“贾将军,好重的血腥气。”
贾昌低头,方才倒没注意,他身上也确实鲜血淋漓。不仅胸襟,只怕脸上也脏得不能看,他勉强赔笑道:“熏到柳大人,请恕卑职之过。”
“你何过之有?”鹊羽扇之上,唯有柳濯缨一双沉静的眼睛,他转向贾昌,像在看他的掌中之物,“今夜可都是贾将军您的功劳。”
贾昌不敢在言语上争锋,他得了公冶骁的血书便再次与柳濯缨求商量,既然柳濯缨就是谢元贞,那么谢元贞要血恨,公冶骁就是必死无疑,只是单单依眼下这个情形,公冶骁根本罪不致死。因而他假意引人出狱而杀之,又放了三幢主出来,如方才所见,便可将公冶骁的死推给三幢主,如今三幢主逃狱是铁证如山,死人的证词不能改也不用改。这一场闹剧起于撕咬也终于撕咬,回京之后,于两方而言都算是个交代。
当年为保证李令驰不起疑,贾昌根本没在李令驰跟前提过四幢主,此事既摁下去,只要没人追查,往后大家便能一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也因此而断送了升迁晋职路,可这些条件当年三幢主也是应得痛快,如今却回回挂在嘴边,触贾昌霉头,他决计没有留下三幢主的理由,尤其他们言之有理——
老童已经死了。
那他们就更不该活。
“贾将军,”柳濯缨眼角的笑意淡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贾昌向来做惯了狐狸,手上不捏着把柄,他也没胆量与柳濯缨谈条件,血书口供是贾昌合作的关键,他要柳濯缨答应帮忙,自己也得留一手,血书如今还在他的手中,出发前贾昌指天为誓,说是到了铎州京师,当着主上的面再和盘托出。且他也是当年知情人,由他出面揭露当年阴谋也更有说服力。
贾昌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柳濯缨最后看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身姿变换的瞬间,贾昌倏地抬眸——
那眼神与杀公冶骁时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院门,贾昌叫住往城外运送尸体的官差,“敢问小兄弟,这尸体会埋在何处?”
官差见他浑身是血简直发怵,今夜死的是他同僚,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发小,可他观贾昌其人,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哀痛之色。
“城东乱葬岗。”
官差错开眼,匆忙答道。
贾昌擦干净手,从袖中掏出一袋子银钱,比方才贿赂狱丞的还要多一倍,“这些银钱还请收下,”他摁住官差推脱的手,语气诚恳,仿佛在央求好好照顾他的兄弟,“劳烦替他们选个稍微好些的地儿各自安葬。”
那装银钱的袋上有血,贾昌以为擦干净手,实则还是沾染了一些,且他话音落在安葬地,若是官差埋得不好,还会得罪京师来的贾将军,他哪里还敢收?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您放心不下,不若随小人一同去那乱葬岗,”官差斟酌字句,边打量贾昌的反应,“劳您亲自选个合心的位置,也好免去一番周折!”
贾昌缓缓露出微笑,双手抱拳,道:“好,那便,多谢这位弟兄!”
望京东南的郊外,官差按着吩咐埋好尸体,见贾昌并没有走的意思,支支吾吾道:“贾将军,都安葬妥当了,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官差没有明说,这显然是在催他回去。
当年流民擅闯万斛关,有一部分就埋在八盘岭下,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这乱葬岗,午夜郊外风大,夏日的天,站在这里却不觉得热,周身只觉浸入骨髓的阴凉,莫说这周遭草木奇形怪状,便是不时见着的狸子也像成了精。
没有差事,哪个好人家敢在此地久留?
贾昌抹了一把眼泪,“多谢这位小兄弟,只是能否再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到底是我连累他们,”他脊背微微弯曲,担保的态度极尽谦和,“说完我便回程!”
官差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人都是他引出来杀的,此刻倒是假惺惺地掉眼泪,可他也不敢违拗贾昌的意思,两方协商,贾昌已然退了半步,他只得应承道:“那烦请贾将军抓紧些,入夜本该宵禁,小人怕回去晚了,城门值守的弟兄不让您进城。”
贾昌感激涕零,连连拱手,“那便多谢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就来!”
官差回程,火把走了大半,乱葬岗骤然变得更加鬼气森森,等人走远了,贾昌却是熄灭了自己手中的那把,抹黑牵出藏在乱葬岗后面的马匹。
上马之后贾昌策马疾行一刻不敢停。望京与铎州一江之隔,入夜虽不走船,但渡口尚有船只停泊,眼下入夏,为免来回麻烦,许多船夫经常在船上过夜。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协商,谢元贞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这就是在告诉贾昌,七年前的旧账翻不过去。
一命还一命,贾昌也未必能在谢元贞手中讨个活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李令驰不可靠,谢元贞更不可靠,所以贾昌不如自己回京面见主上,告诉他谢元贞潜伏在主上身边就是心怀不轨,谢元贞既化名柳濯缨,就是要借主上的刀杀了李令驰。
永圣帝皇权不稳,一李一谢本就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如今谢元贞既是谢氏之后,说不准还觊觎主上的天子之位。
世家算什么,世家凭什么!
李谢既可做权臣,贾姓又有何不可?
贾昌对世家的仇恨与日俱增,世家德不配位,他要投靠永圣帝,他要杀了李谢自己做世家!
五更天,不到两个时辰,贾昌已然过江上岸,他快马加鞭赶到渡口,沾了血的佩刀横上船夫喉头就不曾移开半步,船夫吓出半条命,又豁出剩下半条去抡动船桨,抡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岸边。
贾昌早已疲累不堪,神志长时间紧绷,眼下他就是惊弓之鸟,可他根本来不及休整,点卯在即,他得趁着刚开宫门的时候溜回大内,面见主上。
夏日的五更,天也隐隐泛白,晨风扫去一丝燥热,贾昌迈步往前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界碑旁,隐约有个人影。
那人蒙着面,贾昌看不清,手已经按在刀柄。
“你是谁!”贾昌问。
回答贾昌的是黑衣客手中的刀。
只见他脚下凌风,提刀冲贾昌飞身而来,两刀相接的瞬间,贾昌赫然看清那把刀背上闪着微光的一排环扣——
是裴云京!
就在贾昌惊愕的一瞬间,黑衣客当胸一脚踢翻贾昌,八尺大汉重重摔在地上,再睁开时,便是黑衣客从天而降的悍刀斩!
贾昌躲避不及,眼见就快滚到岸边,被汗水打湿的衣背又遭清凉的江水一激,冷热交替,贾昌登时拧紧眉头——
“你为何杀我!”
黑衣客还是不说话,纵身举刀又是一斩,千钧一发之际,贾昌从他□□滚回林边,裴云京战场杀伐,刀下亡魂哪里数得清?凭贾昌一介大内闲散多年的虚衔将军又如何打得过?他没命地爬起来,就要往城中逃——
“我知道了,你要夺口供,”转瞬黑衣客又追上来,横刀抵挡的间隙,贾昌几乎预感到今日自己要命丧于此。
可他不甘心,即便要死,他贾昌也得死个明白。刀光剑影间他手脑飞速,嘴上不停,“还是派我前去八盘冶,根本就不是护军的意思!”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贾昌眼前乱花缭乱,随即只感觉到刀尖刺破皮肉的透骨冰凉,紧接着砰地一声,贾昌仰面倒地,面目狰狞,比死亡更早到来的是无边恐惧。
黑衣客的刀尖淌血,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贾昌最后的挣扎。倘若贾昌还有力气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中刀的位置几乎与公冶骁一模一样。
“你,你与护军!”
从喉底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贾昌后脑当地,双眸闭上,指认黑衣客的手沾满鲜血,终究坠落于地。
第107章 离间
秋日少雨, 今晨又格外闷热,不多时忽有斜风细雨,黑衣客右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看够了, 拖着刀行尸走肉般往北郊去。
狐死首丘, 代马依风, 铎州北郊有林,林中有无字碑,黑衣客走到墓前,细雨骤然变了瓢泼,黑衣客脱力跪下来,咣当一声, 长刀落在身侧,环扣相触, 又似回音, 下一刻他左手一把扯开面帘——
是谢元贞。
谢元贞双手撑地,仍在颤抖,他脑袋垂向地面,撑着单薄的后背任风吹雨打, 这姿势像在忏悔, 又像在惩罚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 大雨淋得谢元贞脑袋昏沉,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 这声音细碎, 淹没在冰冷的雨中, 谢元贞耳朵一动却听得清楚。他想也不想,抽刀反身横砍, 来人似乎没料到谢元贞竟会挥刀指向自己。
刀尖劈开连绵雨柱,鲜血随即嗒嗒融进地里,顺着泥水往一座座凸起的坟边渗透,谢元贞从断开的雨隙里看清那张脸,眯起的桃花眼赫然瞪大,他右手震颤,再握不住刀柄,慌忙爬上前——
两人奔赴彼此,赫连诚跪起一地泥水,一把捞起没半点人样的谢元贞,谢元贞抽身,满心满眼要去捧对方鲜血淋漓的掌心,声音凄厉,循环往复,“我伤了你,我伤了你!”
赫连诚单手环过谢元贞紧紧抱住,上半身微微后仰,他要谢元贞明白他还可以依靠——
“季欢,我无碍!”
谢元贞还在失神,于是赫连诚用力掰过他的脸,两厢正对,“想哭就哭出来,听见了吗?”
“赫连诚,”谢元贞的下巴被捏出一片凹陷,他浑然不觉得痛,只是麻木,还有刺骨的冷意,“赫连诚——”
“我在,”赫连诚点头,他松了劲道,双手将人整个抱入怀中,他右手掌心滴血,便只用大鱼际抚摸谢元贞的后脑,“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我差点,”谢元贞几番挣扎,“我差点就杀了他!”
墓林惊起一片鸟,那是谢元贞再也无法克制的哀嚎。
贾昌说他没杀过谢家人,可彼时带人冲进谢府的是他,僮仆侍婢虽不比主子金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于他们而言,七年前的冬至夜才是无妄之灾。
贾昌怎么敢说他没杀谢家人?
“可是季欢做得很好,”赫连诚哄孩子似的,“你并没有真杀了贾昌!”
几个月前谢元贞还嘲赫连诚哭得难看,此刻他咧着嘴角,想哭又想笑。
原来身处狼狈,他们也是一样的。
墓林中没有别人,这样的鬼天气,便是主街也空空荡荡。秋雨磅礴不见小,隐约还有变大的趋势,赫连诚宽厚的手掌覆在谢元贞头顶,几乎挡不住多少雨。他一直这么陪着,哭到最后谢元贞戛然而止,彻底晕死在他怀里,赫连诚才匆忙抱人回去司马府。
贾昌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清晨,意识回转之前,胸口那片伤处率先开始叫嚣,他睁开眼,头顶是青黛色床帐,入目不是忘川,也不是奈何桥。
这是哪里?
胸口的一刀着实厉害,贾昌人刚苏醒,神智还未完全恢复,迷迷糊糊地思索间,耳边茶水汩汩入盏,他猛一偏头,牵扯胸前伤口,一声呻/吟之后——
竟看见李凝霜就坐在边上。
“二小姐!”
贾昌始料未及,下意识撑起半身,只见李令驰正从门外进来。
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护军大人!”贾昌几乎是痛哭流涕。
李凝霜略微皱眉,径直打断道:“谁要杀你?”
李氏父女一前一后,此刻房中再无他人,今日倒是阳光明媚,可惜金秋美景尽数被挡在床帐之外,贾昌周遭一片昏暗,他支支吾吾,不敢贸然断定如今李令驰与裴云京之间的关系。
只是一个要杀一个要救,难不成主仆二人多年,竟是一朝生了嫌隙?
这一犹豫,叫李凝霜明白贾昌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是裴云京么?”
贾昌心下一沉,其中果真有问题,“二小姐莫非见过裴将军?”
可李凝霜不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令驰,端的冷脸冷声,字里行间甚至不乏讽刺,“父亲,他人都杀到您头上了,您还预备留他到几时?”
他与裴云京做了近十年的主仆,李令驰不是看不出他的野心,可他膝下无子,若是裴云京真的聪明,就会知道即便最后李令驰称帝,裴云京未必没有做太子的机会——
不过是晚那十几年罢了。
就这样裴云京竟都等不及?
李令驰负手而立,往日威严犹在,心里却错综复杂。李凝霜不等父亲回答,又转身去问贾昌:“裴云京派你去八盘冶,可曾有过叮嘱?”李二小姐洞察人心,她看出裴云京将人推到八盘冶是为搅乱局面,又追一句:“你又是意欲何为?”
眼下公冶骁与三幢主都死了,死无对证于贾昌而言不可谓不利,只要他心思够细,此刻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贾昌转念想起口供,抬手就去摸胸口——
李凝霜毫无避讳之意,牢牢盯着他问:“你在摸什么?”
贾昌眼珠一转,假意道:“是属下老母给的护身符,属下日日佩戴于胸前,不知——”
“你的衣裳一件不少就在这里,里头可什么都没有,”单论长相,其实李凝霜与父亲并不多像,只是她女身男相,逼供时又见棱见角,却不由给贾昌一种错觉,比之当年全盛时期的护军大人,李二小姐竟然还强过几分,“贾昌,此时此刻,你还要胡诌吗!”
“属下不敢!”贾昌语气间已然带了些慌乱,不过方才这一诈也足以让贾昌断定,他们还没见过公冶骁死前的血书,“只是那口供恐怕已被裴将军夺走!”
李令驰骤然上前一步,“什么口供?”
“.是公冶骁指认,指认您当年屠杀谢氏一门的证词!”贾昌躺得不安稳,他强忍胸口钝痛侧翻,随即撑着半身坐起,“属下偷出口供,本想快马加鞭呈送大人,谁知,谁知!”
李令驰以为公冶骁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不想这样的人被逼到绝境,也会狗急跳墙,反咬主子一口。
“当年之事,裴云京怎么也是局中人。如今他想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李令驰嗤笑道:“可他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么?”
当年灭洛都谢氏乃是永圣帝默许,此事公冶骁与贾昌不知情,裴云京与赵云清作为左右副手却是一清二楚。
裴云京要如何洗脱自己的干系?
李凝霜眼角斜看父亲并不说话,可下一秒李令驰便再笑不出口了。
倘若裴云京作证永圣帝不知情呢?
当年种种,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裴云京乃李令驰副将,衣冠南渡,十万牙门军悉数合并收编于六军,如今裴云京手中掌握十万兵马,足够与昔日上峰分庭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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