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是枷锁,朝堂是染缸,它为每个入朝为官者的赤诚织就一座牢不可破的茧房,又将浮沉其间的人心染成与本来全无半点相似的颜色。
这就是权的力量。
对于谢泓,谢元贞显然已经从最初的怀疑与恐惧,转为此刻的坦然接受,冷漠以对。
“可那未必是所有上位者的想法,”赫连诚抬袖替他将汗一点点擦净,此前他也会有所怀疑,可后来又觉得,即便大彻大悟又如何,这些从来也不该影响他的道。
只是赫连诚终究与谢元贞不同,赫连诚要报父仇,就要杀亲母,所以他注定要放下恩怨,月后一瓶毒药反而解脱了他这个身负重任的莫日族世子,可谢氏满门血仇却会成为谢元贞一生的羁绊,甚至超过爱人赫连诚。
赫连诚重归平静,在谢元贞额上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谢元贞血肉之躯,他终究有他自己要面对的东西,赫连诚能做的便是在他危急之时,及时将人拉回悬崖边。
“倘若最后的真相与你先前所追求信奉的大相径庭,”赫连诚松开手,摩挲着谢元贞微凉的脸颊,“你当如何?可会放下仇怨?”
谢元贞微微歪过脸颊,细细感受着赫连诚的温度,开口却是斩钉截铁,“不,我决计不会!”
申时刚过,贾昌得了三幢主的口供并未立即离开,他走到门口,又央狱丞指路往公冶骁所在的牢房去。
公冶骁所在的牢房与三幢主一东一西,贾昌人到那里的时候,公冶骁正艰难地翻了个身。
他被三幢主打出的鼻青脸肿还没消淤,方才又不敌落了下风,眼下身心皮肉哪哪儿都不舒坦。公冶骁赫然看见贾昌,还想背过去,只是转身的瞬间牵扯伤处,又疼得他忍不住呻/吟。
“你来看我笑话?”
片刻之后,公冶骁总算甩出一句。
即便此刻贾昌绷着一张脸,摆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模样,也会被公冶骁说心怀不轨,贾昌索性大大方方笑给他看,“我能看你什么笑话?”
公冶骁见他还真笑了,怒气不打一处来,“自然是看我登高跌重!我出身世家,虽是偏房庶子,到底高你一介低阶寒门不少,其实你心里一直不服气吧?”既提了往日恩仇,公冶骁心中自然有本账簿,要将陈芝麻烂谷子细细摊开,“记得刚入伍那时,你凡事削尖了脑袋往前冲,可那又怎样?提拔的时候上头从来注意不到你,这个位子是你摸爬滚打多年,险些丢了一条命挣来的,比起你,我就像个纨绔子弟,不过仰仗家里恩荫得了个肥差!”
大内左右卫领天子俸禄,吃的也是皇粮,加上少不了受宫人打点孝敬,有几分里子,面上也风光。这对于世家出身的公冶骁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对于贾昌而言,已经是个不错的去处了。
贾昌背靠木栅栏坐下,有一瞬间十分不想再看这些人的脸色,他才在三幢主那里受过窝囊气,公冶骁的话实则正说到他心里。多少年来,别人嬉笑玩闹,贾昌勤学苦练,在阴暗的黑夜摸爬滚打究竟有多辛苦,只有贾昌自己明白。
可别人都不明白,那些恭维的背后只有鄙夷,只有嫉妒。
官场虚伪,贾昌从善如流,他戴上伪善的面具,实则痛恨自己的出身,别人轻描淡写的一步路,换了贾昌便要走五年十年,凭什么?就凭他的出身不够好,就凭他祖上有过因而连坐后代?
“寒庶有别,朱竹有别,世家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可贾昌一开口,那副面具就还牢牢戴着,谁叫他已经习惯这般面对同僚,面对上峰,乃至面对他自己,“可真要这么比过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公冶骁一愣,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七年前贾昌背着自己一步一挪下了山,明明贾昌自己也身受重伤,白鹘的利爪从他大腿根拉到膝盖,那里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如今七年过去,触目惊心的伤疤依旧在,每逢阴雨天还时常发作。
“你来做什么?”
公冶骁难得软了心肠。
“此事惊动朝廷,如今想要安安稳稳回京已几乎不可能——”贾昌转过来,透过木栅栏看向阴影下的公冶骁,“景曜,你怕死吗?”
公冶骁轻哼,“你不知道我贪生怕死么?”他虽然不大聪明,也听出贾昌的法子可能会让自己吃苦,原先在铎州两人身处一地,凡事都有贾昌出主意,可自从来到这里,庾愔板着一张臭脸,只会同自己作对,每每思及此处,公冶骁总会感怀贾昌还在自己身边的往昔。
他语调一转,“你有什么法子?”
两人共事多年早有默契,此话当然不止在问冶场斗殴一事,如今他二人休戚与共,真要置他们于死地的是护军大人李令驰——
贾昌救他是势在必行。
“护军要杀咱们,无非是因为当年那件事,咱们脑袋搬家,老任他们仨一样留不住,”贾昌眸子一暗,“可此事于咱们见不得人,于护军一样是见不得人。难道护军就不怕咱们揭发当年事,扣他一个诬杀忠良的帽子?”
“你的意思?”公冶骁心神激荡,官大一级尚且压死人,世家门阀之间也有高低,大梁朝堂从来都是李谢二人说了算,作为下属,作为低人一等的普通士族,公冶骁何时敢反抗护军的意思?
贾昌轻描淡写一句话,在公冶骁看来,无异于是要自己反上天去。
这叫他怎么敢?
“你,你让我想想!”公冶骁摆摆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此刻缩成一团,就躲在幽暗的角落里。
“景曜,”贾昌仍是一副语重心长,可在公冶骁看不见的背后,贾昌也捏着一把汗,他要公冶骁写下罪状指认李令驰,待状书写就,死亡就是公冶骁最好的归途,他捏着木栅栏的指尖泛白,言辞殷切,“我不逼你,只是此事不能拖太久,如今柳大人的身后就是当今主上,这些年主上韬光养晦,令李谢重新形成对峙,李氏未必会永远猖狂下去——你且好好想想!”
寅时出狱前,贾昌走到狱厅,正赶上狱丞下值,他见贾昌终于出来,淡淡的面色舒展一丝。
“狱丞辛苦,”贾昌三步并两步,县官不如现管,在望京地盘,他还得向狱丞陪笑脸,“夏日炎热,呆在牢里想必也不舒坦?”
“都在这大牢里头了,春夏秋冬哪有一日舒坦的?”狱丞回头看了一眼,顺势扫过贾昌,牵了牵皮肉,“好在刺史大人体恤狱中上下曹掾,便是狱小吏一日也能践更三次,休沐更与卑职一样,弟兄们倒也不算太过辛苦。”
说完狱丞急着要走,贾昌却将手伸进了胸襟——
狱丞一下又不着急了。
“天儿热, 在下一点心意,请弟兄们买些熟水解暑消乏,”贾昌塞了银子, 指向里面的牢房, 两人目光交错,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安刺史果真恩礼有加,可这三班倒也辛苦吧?说不准一夜觉要拆成两半睡,也不踏实。”
“瞧您说的,食君之禄,解君之忧,辛苦二字可不敢当!”白花花的银钱赏心悦目, 可比夏日里的清风还要令人舒心。狱丞也不推脱,笑着收入囊中, 嘴巴真真切切咧上耳垂, 说话的语调也和缓不少,“贾将军请放心,里头那几位卑职定当仔细照看,不叫他们有任何短缺!”
“多谢狱丞!”
出了门, 贾昌与狱丞分道扬镳, 放眼望京境内, 天色已完全转黑, 主街不见百姓。贾昌顶着一身恶汗独自走了一段, 忽而将手伸进胸口又摸了一下, 随后大步流星, 彻底消失在主街拐角处。
蝉鸣星稀,街巷的灯火渐渐熄灭, 转眼更声敲过第二道,贾昌离开前与狱丞高谈阔论,大牢里还很热闹,此刻却是阒无人声——
只见狱厅内的灯光漫在青砖铺地的院子里,一只狸子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忽而飞速蹿过院子,随后又一步一顿,跃过门槛,去够狱厅内案桌上的点心。
里头的狱卒早已横七竖八,七八个大汉不见呼噜,也不见梦呓,狸子乌黑的眼珠转了又转,眼见胆子越来越大,不仅来回蹦跶,有几次直接压在肥头大耳上,竟也没将人坐醒。
案桌散乱,陶碗中的熟水已被一饮而尽,只剩碗底还有几粒煮瘪了的绿豆。狸子埋头进旁边的肉碗,狼吞虎咽还没一会儿,忽而从院门口传来细微的动静——
狸子跑出门的时候,正撞上进来的贾昌。
“喵!”
一声尖利划破长空,也彻底惊动了牢中还清醒的犯人。
贾昌一袭黑衣蒙面匆匆闪过幽暗的走道,到了公冶骁的牢房前才解下面帘,公冶骁提心吊胆,满心以为是李令驰迫不及待要来灭口,见是贾昌才长松一口气——
“你怎的这会儿来?”
白日公冶骁咬破自己的指尖,刚写下七年前大梁中书令谢泓灭门的真相,本是要贾昌拿回京面呈主上,何以此时去而复返?
公冶骁心跳提到嗓子眼儿,莫不是他们的谋算已被护军发现?
“我思之再三,这局实在太大,不是咱们能吃得下的,”贾昌三下五除二,开了门锁解了镣铐,“我放倒了外头值守的狱卒,再过一个时辰他们便要践更,快随我离开此地!”
这太突然了,公冶骁没有立即跟上,满脑子还在畏惧护军威严,“可我岂能一走了之?我家中还有亲眷,日后岂非要牵连他们,叫他们受我连累!”
“他们要抓的是你我,但凡咱们一日流窜在外,李令驰便更不能动你我家人,”虽说公冶骁所言在理,只是贾昌一脸焦急,说着就去拉公冶骁,“否则岂非逼得狗急跳墙,将他之前诸般恶性公之于众!”
多少年同僚,公冶骁向来是没什么主意的,兴许是今夜事发太过突然,亦或是他直觉不对劲,此刻面对贾昌的花言巧语他犹豫再三,一时与贾昌僵持在原地,“可我若走了——”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成了!”贾昌猛然又加几分力道,让过公冶骁往前一拽,将人径直往门外推,生死关头,由不得他优柔寡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公冶骁耳边轰鸣,恍惚间被推出牢门口,他冷不防回眸,恍惚见贾昌与那夜山中的神色相似。
往前算到此刻,贾昌实在救了他太多次,即便公冶骁嘴硬,对他的信任实则几乎刻进脊髓,不过须臾,他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大步就往狱厅走。
通过幽长的走道时,其他牢房的犯人眼睁睁看两人大摇大摆往门外走,眼角眉梢尽是艳羡,其中甚至还有人嫉妒心起,大声嘶吼,妄图引官差前来捉拿。贾昌跟在后面不过斜睨一眼,那人就戛然而止,不敢再冒犯。
长夜漫漫,在闷热幽暗的牢狱流得尤其快,眼见两人就要跑到狱厅,生门就在眼前,如此紧要关头,贾昌却突然叫了一声景曜——
公冶骁应声转身,长刀霜寒,闪过他的眼睛,眨眼的瞬间正没入他心口。
鲜血滚烫,最开始从喉头涌出,继而才从伤口的位置冒出来,从军多年,这也是贾昌出刀最快的一次,快到公冶骁毫无招架之力,快到他根本难以置信——
只见公冶骁目眦欲裂,“你做什么!”
灯烛忽然停了晃动,狱厅从未如此刻般明亮,贾昌紧握刀柄,脸上的狰狞分毫毕现,他吊着眼睛向上看公冶骁,譬如午夜梦回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是做兄弟的最后叫你一次!”
说着他猛然后撤将刀拔出,原先堵在伤口处的血溅了一地,也溅了贾昌一身,他不甚在意地抹了一把脸颊,那里顿时变得更为触目惊心。
“安心去吧!”
贾昌冷漠地跨过死不瞑目的尸身,直往监狱的另一侧去。
彼时监狱另一头,任铠几个虽在最里间,也早听见外头的动静不寻常,遑论此刻贾昌脸颊都是刺目的血渍。
“你真杀了公冶骁?”任铠有些难以置信。
“难不成留着这么个祸患,”贾昌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声音没什么起伏,“来日引火烧身?”
“还算你有血性!”郭昣倒是没有犹豫,第一个跳出牢门,道谢时下巴微微扬起,“谢了!”
牢中剩下的两人,张谧先看了一眼任铠,眼见任铠点了头,这才随他一同出去。按之前的计划,他们连夜潜回铎州面见主上,将护军李令驰以及公冶骁的罪状悉数告知,再观察情形,看能否求得主上庇佑。
狱厅中,狱卒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正中还横着公冶骁的尸体。他七窍出血,当胸正中一刀,足见贾昌并未手下留情。
郭昣恨不得将人碎尸万段,眼下人死在前头,他还有些可惜,于是啐一口骂道:“天道轮回,下去给老童赔罪吧!”
只是光是用嘴还不解气,郭昣几步上前,又狠狠追了一脚。
“好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此地!”公冶骁的双眸大睁,被郭昣一脚踢转了向,此刻正对着狱门,正对着他们几人。
任铠有些不安,跨出牢门前脚下一顿,又问贾昌:“狱卒几时践更?”
“快了!”贾昌没看他,只身走在前头,在昏暗的院中朝他们挥手,“出去再说!”
望京大牢其实有两重大院,内小外大,四人穿过内院来到前院,大门就在眼前,彼时门外匾额下的两盏白色灯笼正来回晃动。不知为何,任铠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不断交叠的脚步不由慢了一点——
果真正在此时,前院高墙突然冒出弓箭手,流矢如流星,其中一箭悍然射穿郭昣细长的脖颈,将他的喉咙牢牢钉死在青砖地面上!
熊熊火把如击鼓传花,霎时勾勒出四方院墙的压顶,院门口的阴影下,不断有官差冲入。
“有埋伏!”
任铠大惊失色,他与张谧手无寸铁,边躲边往院门口冲,后路刹那已被堵死,凡事来不及细想,先夺了兵器再说。
流矢终于停下,换了涌进来的官差轮番上阵,短兵相接之际,贾昌忽然贴着任铠使眼色,“挟持我!”
电光火石之间,任铠上手扼住贾昌的脖颈,冲着四下大吼:“右卫将军就在我手里,识相的,就立刻放我等出去!”
眼前一字排开的官差见状果真有些犹豫,可但凡官差出动,总该有领头的,三人迟迟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没有成算。
“今夜是哪位大人抓捕,怎的藏在人后?”任铠捏着贾昌往前逼近一步,官差就跟着后退一些,他壮着胆子激将道:“怕不是做亏心事的是大人自己吧!”
一阵清泠的笑声悠悠从门外传进来,紧接着阴暗的门边露出一角灰白,只见柳濯缨执鹊羽扇,负手出现在三人视线之中。
“柳大人,果真是您!”
下一刻任铠恍然大悟,军营自有军营的一套,上棍子挨板子,甚至大刀砍脑袋,那人都得在营中。即便柳濯缨是文官,出了事没有惩戒,反而千里迢迢将人送进望京大狱,若说他打着别的算盘,那也是顺理成章。
“是我又怎样——今夜你们出不去,主上面前这奏章我想怎么写便怎么写,纵使你杀了贾昌又如何?”柳濯缨摇扇的动作一停,笑得那样惊艳,又那样令人恐惧,“难道我怕你杀了他么?”
是了!任铠后知后觉,若是他没挟持贾昌,还能推说是贾昌劫囚,可任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又挟持了贾昌!
“你,”任铠心惊,几乎是瞬间转向身侧的贾昌,一字一顿,“是你?”
这一招引蛇出洞,贾昌做尽了前头的坏事,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人质,那么所有脏污就都可以往他们三个身上泼!
张谧也瞪大了眼睛,“老任,你说他——”
任铠脸色阴沉,粗壮的脖颈青筋毕露,贾昌所图究竟为何根本不曾和盘托出,或许他们三人的性命早就在贾昌的如意算盘之中——
贾昌要杀了他们!
四方天外月黑风高,院中不时被火光燎亮,贾昌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始终没有回答任铠的质问。
“他娘的,”张谧怒发冲冠,举刀就要向贾昌而来,“老子先杀了你!”
“老张,别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任铠与众官差对峙,眼下贾昌好歹在他手中,他目露凶光,又绕回门前的柳濯缨身上,试探道:“柳大人,今夜要杀要剐我等认了,只是死前小人还有话要说,大人可愿听小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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