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谢元贞这句倒真提醒了赫连诚,“说起海寇,先前我在信中提及,主上在师戎郡遇险,或许是李令驰想借刀杀人,只是碍于始终没抓到送信人而难以确定。不过有一点我一直没想通——”
谢元贞眉头一紧,“什么?”
“若他们私下已经有过联络,为何海寇还会冲撞李令驰的二亲兄弟?”赫连诚压低了声音,在静谧的巷口中尤显蹊跷,“且樊让跟踪大驾时被其副将发现,最后他假借送信人同伙的身份得以脱身,两者岂非矛盾?”
谢元贞立即问:“哪个副将?”
“裴云京,”赫连诚脱口而出,“此人你可认得?”
先前赫连诚远在朔北边境,这些年又受困师戎郡,他没有直接接触高门的途径,世家往前又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赫连诚掌握的信息自然不如世家出身的谢元贞。
“世家没有裴姓,或许是哪个寒门。”只是谢元贞也不甚了解,“不过我先前在家闭门不出,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大梁开国初期,门户之见还未根深蒂固,彼时也有寒门甚至平民能得高官厚禄。但此人跟在李令驰身边的时日并不算短。”谢元贞脚下一顿,“或许他想取而代之。”
此事还待细查,今夜却要到头了,这回轮到赫连诚打断谈话,“好了,前面便是谢宅,你快回去歇息吧。”
谢元贞这才发现,赫连诚竟是一路送自己到了谢宅门前。
“你呢?”谢元贞脱口而出,自己都没发现,话中隐含恋恋不舍。
“明日衙门还有事,”赫连诚说得急,脚下依旧不动,像是要亲眼看着谢元贞进门,“来时我便雇了一艘小船,一会儿连夜回去。”
谢元贞一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不知该说什么。赫连诚一目了然,又笑起来,温热的掌心贴在他肩胛,轻轻推了一下,“风大,快进去吧。”
话已至此,谢元贞便不再多说,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赫连诚突然又叫了他,“季欢!”
谢元贞心一跳,赶紧转过身,绷着身体有些不自在,“还有何事?”
六年的书信往来,他们谁也没再过问对方的真实身份,仿佛从一开始他们便以心相交,不曾隐瞒。但今夜赫连诚破天荒叫了谢元贞的草字——
那夜墙头是他。
月下赫连诚负手站在不远处,笑着叮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道了!”
宅门开合,谢元贞又回到熟悉而陌生的四方院,心里不断回想着方才的对话。他不确定赫连诚为何要这么说,可方才赫连诚还说要连夜赶回师戎郡。
今日花朝佳节,难道他是专程为自己而来?
第067章 土断
赫连诚前脚刚说谢氏父子操之过急, 果真花朝节后的朝堂上,李令驰就备了份大礼。
“说是六年休养生息,但前几年不是大旱便是蝗灾, 也就去年秋收尚可。百姓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点, 民生也远远未及恢复。”谢远山再次提请北伐一事话音刚落, 便有度支尚书温孤翎打头阵, “当年朔北百姓苦刀兵久矣,此时挥军北伐,岂非要让江左百姓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谢远山大袖一挥,“位卑未敢忘忧国①,收复失地刻不容缓,六年不过弹指间, 可大梁又有几个六年可等?”此前他话不留情,今日总算学了乖, 只咬着五部蛮夷不松口, “难不成要等到五部踏平沔江两州一郡,渡江南下打到铎州城门口才知道反击吗?”
度支尚书主管国家财政,说白了不过是个文官,打仗的事他压不过谢远山, 反对之辞由武将出身的五兵尚书尉迟焘来说自是更为妥当:“打仗并非纸上谈兵, 既要军饷, 后继不足无异于让前线将士白白送死。谢侍郎是没打过仗, 还是想叫六军兵马全军覆没, 好成全岭南水师叛军?”
“北伐是为成全主上圣名, 身为臣子自当有忠君之心, ”狠话谁都能放,谢远山分毫不让, “尉迟大人若操心岭南水师来犯,那便先剿了他们,下官自然也没有异议!”
谢远山如此说,也是笃定这群朔北来的侉子鬼不会水,驰骋大漠的运兵之法难以在江左水乡施展,事实也正是如此。李令驰迟迟不发兵,一则摸不清水师打法,二则李令驰自己也不比当年骁勇,几年过去,反倒助长了岭南水师叛军的气焰。听闻他们已然在介州建立专属岭南的小朝廷,与铎州建康宫遥相呼应,传到百姓耳中,倒不知谁才是笑话。
以往朝堂之上并不见李令驰多话,今日却也早早出言打断:“大梁兵马乃大梁天子的兵马,谢侍郎两次奏请,眼下还质问我等同僚可有忠君之心,那你自己便真的有么?”
这一句反问直接将两方对峙拉向高潮,李令仪已经离都,显然李令驰的耐心就要到头了。
“方才两位尚书说民生尚未恢复,臣以为言之有理。一旦开战,军饷便是头等大事。”空口白牙证明忠心便是巧言令色,这话怎么答都叫人指摘,谢公绰索性就着两位尚书的台阶,往另一条思路去:“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如好生商议,看这笔军费,该从哪里出才比较稳妥?”
既然朝臣埋怨六年太短,那谢公绰便不问何时北伐,只是北伐关乎皇权威严,皇权之下才有这群世家耀武扬威之地,他们叫一群蛮夷赶出洛都已是羞耻至极,韬光养晦的理由纵有千万条,就是没有不打的借口。
要谈军费,度支尚书自然头一个跑不掉,但主兵仗戎器的库部侍郎隗顗却当先开口:“历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打仗拼的也不单只是粮草。而观我大梁,眼下铜铁矿几乎集中于朔北,除去工州两当冶,江左唯有黔西天峰府还有一处——”要说这位隗大人还是谢云山的亲亲妇翁,他话锋一转,却不是为谢家人说话,“而大梁多年战乱,小钱泛滥,如今主上有心整治,钱币铸造也是一项开支,恐怕难以支撑额外的战事消耗啊!”
铸钱的是铜,铸刀的是铁,隗顗匆匆忙忙答非所问,但其实打从谢氏父子提请北伐一事便可窥见朝堂人心,那就是根本没人想要北伐收复失地。
江左六年于这群南渡世家的可贵,是往前刀光剑影的几十年都难得的优游岁月,一旦任由北伐的刀斧开始挥舞,谁也不知哪日就会割掉自己的肥肉。谢氏父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目的自然很简单,他们就是要夺李令驰的兵权。
所以即便舌战群僚,他们也要为一线希望拼上一拼。
不过北伐对这些江左士族倒并非全无益处,头一条,先前被侵占的田宅便可悉数奉还,而田曹尚书主农政屯田,这位江左出身的文思范文大人终于站了出来,站到谢氏父子一方——
“往北最近便是交战地的八盘冶,国之重器尚在蛮夷手中,如此岂非更要北伐?主上定都之时颁布圣旨,世家各族也是享了天恩的,如今正是报效国家的时候。”文思范扫过李令驰,这也是在骂他身后的一众党羽,“要说忠君之心谁都能挂在嘴边,眼下揪着这点虚无缥缈的东西,莫非根本就是北窗高卧,不思进取呀?”
“文尚书既主农政屯田,倒叫下官想到个办法,”文思范垂了手回过头,见是对面末排的裴云京,他也随声出列,跪在殿前,“六年前主上初到江左,为安顿流民而侨置州郡,赐其白籍,免其赋税。可正因他们不受赋税约束,多年来流民十家五落,各自星处。不利管理尚在其次,于国帑有损才是大弊。”
文思范对这个跟在李令驰身后的副将没什么好印象,提及白籍更是警惕万分,当即斜睨道:“那么裴将军的言下之意?”
“左右咱们不是正在商议如何腾出这笔军费么?”裴云京目不斜视,仿佛只是在解决一件寻常事,“臣奏请主上推行土断之国策,重新划定州郡,白籍按其实际居住地重新登记,并入黄籍。文尚书既说世家各族得享天恩,那么这些白籍自然更是如此,既是为北伐收复大梁失地,咱们谁也不必厚此薄彼!”
朝堂顿时哗然一片,譬如文思范这批站北伐的官员,总以为左不过是多出些银钱的事。而有圣旨在手,层层剥削,这桩事最后便能落在田驺的头上。可要合并白籍,那便是摆明了要放世家的血。当初为抢夺这些不受赋税约束的衣食客,世家之间没少起过冲突,现在要他们将吃进嘴的肉囫囵吐出来——
杀人也不是这般道理。
“怎么说朔北原先也是你们的地盘,又不是我们这些江左人的,”文思范没料到这一出,气极慌极,竟又开始划清南北界线,“凭什么我们损地失田,还要将这些年的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全吐出来,去填你们北伐的无底洞!”
裴云京今日说得何其轻巧,只是合并白籍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今日由裴云京提请,这口子一旦开了,土断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从今往后北伐出征便是朝廷阉割世家的大马金刀,只要事关北伐,但凡是为军费,无论李令驰抑或谢公绰,便都可借土断之国策光明正大地敛财。
世家多年盘根错节,即便吵着说分南北,也不过是关乎利益分割才有的口舌之争。说到底他们本该是最牢固的联盟,而非两派权臣党争的牺牲品。土断一出,别说江左士族,便是李令驰的党羽也要思之再三。
因而此事最好的结局,便是两方大吵一架,最后各自不欢而散。
“这朝廷还是大梁的朝廷,当着主上的面,你急着分什么你我?且若非朔北受难,何来江左安定?让你摆出点儿诚意便要死要活,”尉迟焘扫过文思范,自暴自弃般破口大骂,“那还北伐什么,不如收拾收拾,来日一齐做五部的刀下俘虏吧!”
温孤翎也迅速跟上话来:“说来要真算旧账,咱们还得算算介州温贤王之事,听闻当年谢府高门巍峨,连咱们堂堂王爷也不得入内,眼下玉氏反叛幽禁大梁皇室,岂知不是你们谢氏在背后指点!”
“玉氏反叛,头一个便是拿我谢氏亲眷祭的旗,”谢远山此时已然不单只是为北伐而吵,“温孤大人贵人健忘,我可不会轻拿轻放!指点?是指点他如何杀我族亲,还是指点他如何夺大梁兵马?”
既要吵架,陈芝麻烂谷子便是最合适不过,江左一派瞬间接收到尉迟焘与温孤翎释放的信号。议事的内容就由最开始的北伐抗敌,莫名牵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温贤王吃闭门羹一事上,随即迅速蔓延开来,各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原本庄严肃穆的朝堂一时成了日上三竿的菜市口,几十张嘴你来我往,堪比扎堆叽喳的市井麻雀。
法不责众,天子威仪能压一人,不见得能压百官朝臣。殿中的羽林郎将见此情形不由面面相觑,按双方剑拔弩张的气焰,早已到了需要镇压的地步——若是他们的主上胆敢一声令下的话。
可永圣帝迟迟不开口,两方人马吵到最后几乎无关国事朝政,譬如昨日甲睡了乙府上家伎,前日乙又偷甲府上文玩,再不上台面的事也统统甩到对方脸上,毫无高门大族的尊贵可言。
喧闹不知过了多久,双方仍没有休战的意思,倒是殿堂之上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主上,主上!”众臣面红耳赤骤然噤声,只见郑蕃正拥着闭眼晕死过去的永圣帝,对阶下一众寺人、羽林郎将以及朝臣厉喝道:
“快传太医令!”
第068章 死士
那日永圣帝大殿昏厥, 一半是被气上头,一半是被逼无奈。裴云京一语惊人,土断得永圣帝心却不得世家人心, 殿前失仪便是百官发自内心的反对, 之后纵然谢氏父子再如何婉转, 也是投鼠忌器, 这一项国策利国利民不利百官,最后只得暂时搁置,不了了之。
江右万斛关外是山河故土,江左朝廷不思北伐,不施土断,日子便又回到原先的消闲。春去秋来, 转眼已是九九艳阳天,又一日休沐的李府, 裴云京拿着封信匆匆穿过寒菊幽香的庭院, 来到李令驰的书房门前——
“明公,岭南急报!”
说着裴云京跨门而入,将信呈上。岭南千里,危机四伏, 李令驰特命赵云清一路护送, 从二月十四算起, 足足八个多月, 李令仪一行才差不多行至岭南边境。
啪的一声!
李令驰一目十行, 翻掌摁着书信, 指缝间隐隐透出个引人注目的刺字, 倏尔他抬眸,“可有查探刺客来历?”
“刺客一击未中, 当场自尽,想必事前做了两手准备。”来前裴云京问过信差,赵云清当胸一剑,字里行间凶险万分,裴云京不由庆幸,“所幸二爷只受了些惊吓。”
“当场自尽,”李令驰喃喃,此行除赵云清之外皆是精锐,刺客尤能以一抵百,足见背后之人的本事不小,“派的还是死士,岂非显而易见?”
院中寒风萧瑟,流莺百啭,李令驰攥拳洞穿裴云京的眼睛,透过他直指两条街之外的谢府门庭。
今年八月十五李府院中的明月缺了一角,谢公绰果真耐不住,要送他们李氏齐下地狱去团圆。
裴云京明白他言外之意,继续回禀,“明公,刺客虽死,倒也不算断了线索。”
李令驰顿时松了两指摩挲,“怎么说?”
“属下方才询问信差,说无攸令仵作验过尸身,”裴云京垂眸,语调平平,所言却非俗物,“那名刺客容貌端丽,皮肤白皙,不似寻常死士——且指尖上还有一层薄茧。”
裴云京咬在最后一句,可李令驰自己也是满手老茧,这话入耳并不稀奇,他眉宇间不掩躁郁,声音微微上扬,“那又如何?”
“回明公,茧的位置不同,可查辨不同身份。譬如属下长于弓箭,老茧便在左手掌心及右手指节。”裴云京连着前一段话锋一转,“不过纵使换了刀枪剑戟,也不该长在指尖这个位置。”
李令驰双眸微眯,牵动嘴角,心知裴副将从不叫他失望,“那什么身份会长在指尖?”
裴云京抬眸对上李令驰,回禀的话停在这里,他反倒提起一桩旧事,“明公可还记得陈休文?”
李令驰愣住,下意识打量起裴云京沉静的神色。
他这个副将金口玉言从不说废话,往往看似前言不搭后语,背后却是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有时李令驰也会忌惮,若他并非效忠于自己,怕真是个相当棘手的麻烦。
因而李令驰明着一碗水端平,甚至更器重裴云京,暗里却偏信赵云清。但裴云京太聪明了,李令驰的态度再微妙,也无法处处滴水不漏。
“陈休文问斩前夜属下去过天牢,”李令驰神色难辨,裴云京就坦然面对明公的猜忌,“四下无人之际,他曾告知属下那份名册是如何丢失的。”
当初陈休文殿前翻供,或许是得知陈休言的死想同归于尽,但他打了堂堂护军大人一个措手不及,在李令仪即将脱身之际坐实他的罪证,还是裴云京好言相劝,才有这一遭天牢盘问。
“你说过,那名册是被他府上家伎偷了去,”正事再次牵回李令驰的思绪,他顺着裴云京所言点头,“后来那名家伎抵死不从,陈休文才杀之以泄愤。”
“正是,”裴云京躬身,“后经属下查证,发现那名家伎出身雅乐署。”
强宗右姓的家伎多由大内雅乐署调教,区区一介陈郡太守府却未必有这般脸面。裴云京凭着一股猜测顺藤摸瓜,果真发现此人曾在雅乐署待过一个月。
“雅乐署,”李令驰思忖一息,脱口而出,“钟离望?”
“大梁雅乐署采天下民风,历朝历代,多少优伶巧伎入世家府中,或作小妾或作家伎,”裴云京追着李令驰的目光,似有隐隐的急切,“他们在主家的前厅后院行走,便是一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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