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山斟酌用词,这个称呼实在模棱两可,尤其一个前字,直叫他想到当年的谢泓。正是他以身殉国之功,才叫如今的谢公绰在江左尽得民心所向,尽得世家青睐。
“竖子敢尔,”李令驰铁青着脸,他被谢远山这条疯狗咬上,注定不死也要脱层皮,“今日便是要与老夫不死不休了?”
谢远山轻嗤,“都没动刀动枪,怎么能叫不死不休?”
下一刻,李令驰已夺过裴云京的佩剑,两厢就这么当着百官寺人的面打了起来!
第064章 结案
一番撕扯之后, 百官早朝,赵云清与裴云京候在殿外,还有些难以置信, “明公向来稳重, 如何真受了那厮挑拨, 大庭广众之下动起手来?”
“一连几日明公都跪在阶前任百官指点, ”裴云京衣袖破了洞口,那是替谢远山挡明公的刀锋,但眼下局面已是不可挽回,“且明公旧伤时常复发,眼见也已是心力交瘁了!”
但无论如何,剥筋抽骨的都是李令驰, 谢远山就是咬定李令驰关心则乱。且他早不来晚不来,单等李令驰跪不出指望, 跪没了耐性才出现, 字字句句直指李令驰要害,若非早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谢远山或许还不敢如此。
他们为熟悉江左水乡的打法隐忍至于此刻,倒叫谢氏越来越目中无人, 照此下去, 很快李令驰的六军便再难成为掣肘谢氏的关键威胁。
他们不能再坐以待毙!
大殿内, 御座上的永圣帝扶额, 一派心力交瘁, “又怎么了?”
谢远山按住负伤出血的手臂, 当堂跪下, 抢先告状,“护军大人要杀微臣!”
“微臣可作证, ”百里观南紧随其后,“今日上朝的百官皆可作证!”
“太仆大人这是要咱们作什么证?下官可只见到谢侍郎咬着护军大人咄咄逼人!”大殿之上皆是有品级的文武百官,温孤翎当众将太仆二字咬得极重,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前朝议事之地,岂容他区区一介弼马温放肆!
“那照度支尚书的说法,谢侍郎身上的伤又算什么?”光脚不怕穿鞋的,百里观南闹过宫宴,还要什么脸面。他手指谢远山滴血的胳膊,“我劝尚书大人也不要太过偏袒一方,倒叫我大梁上下竟不知谁人才是正统明君!”
这话同样刺到了永圣帝,只听他终于大喝一句:“好了!”
朝堂霎时安静下来。
“护军大人,”永圣帝没瞧谢远山的伤,径直向沉默的李令驰,“孤信你,你来说!”
只听李令驰垂眸寥寥几字,“老臣没有不臣之心。”
坑杀流民的案子闹到现下这般天翻地覆,永圣帝至今不给个定论,谁也不知主上到底打算如何发落李令仪,这是几方势力较量的结果。所以此刻李令驰说多错多,倒不如全权交由永圣帝来主持公道。
只是谢远山想要对付李令驰的心思越明显,永圣帝反而越不会对李令驰怎样。六年前的谢泓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他决心偏向李令驰,注定他从今往后在明面上就都只能偏向李令驰——任何一方没了掣肘都不行!
“好,护军大人说没有就是没有!”永圣帝春秋决狱,罪疑从轻,反过来告诫谢远山,“散骑侍郎,护军大人乃我朝股肱德高望重,日后你不可再怠慢半分!”
但这种偏袒反倒更加像在打李令驰的脸。
“微臣知错。”谢远山知错不知罪,就意味此事要轻轻揭过。
永圣帝也正是这么做的。
“只是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永圣帝顿了顿,接下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此前种种今日都要盖棺定论,日后再不许提了!”
李令驰骤然拔高音量,“主上!”
圣听既采纳过李令驰的自白,接下来便不容他再置喙了,两人朝会前这一架打到了永圣帝的心坎里,此刻他略过李令驰,正色立朝,“中书令李令仪指使陈郡太守陈恒敬,坑杀流民一千五百三十二人,此案经有司审理,证据确凿,李令仪更是当堂认罪。孤思来想去,此案触目惊心,孤不可轻纵,但又不忍伤了伴驾而来的老臣情分——”
紧接着他冷眼扫过大殿之下俯首的百官,“罪犯李令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日流放岭南边关,非诏不得回京!”
谢远山头一个跪地道:“吾主圣明!”
“护军大人,护军大人!”
下了朝,李令驰撇下众人拂袖而去,又是郑蕃紧赶慢赶,才追上一行三人的脚步。
“中常侍,案子已结,”李令驰目不斜视,头都不回,抬脚仍是往前继续走,“主上不会才想起要来安抚老臣罢!”
“是也非也,”郑蕃绕过两个副将,端着笑脸,喘着粗气去迎李令驰,“护军大人,您可还记得,当年谢中书为救太尉之子也是这般辗转,先行流放,待过上几年物是人非,再接回望京做典签?”
他忖度着李令驰的脸色,几句话在来前便翻来覆去嚼得稀碎,“眼下正是风口浪尖,朝堂之上盯着您的人太多,这是趁虚而入,咱们防不胜防!”
李令驰脚步一顿,倒是没有再走的意思,只是随即哼的一声,显然并不认同其中某个字眼,“咱们?”
“奴婢不敢!只是洛都谢氏灭门,主上也难辞其咎,如今铎州谢氏将要取而代之,主上自然更要站在护军大人这一方!”郑蕃扫过周遭,压低了声音道:“护军大人量如江海,但请先隐忍不发,以待来日当头重击!”
至此霸占六年中书令的李令仪终于下马,原天峰府太守崔应辰接任中书令,他由前任中书令、太子太傅并大中正主父琰亲自举荐,是谢泓最得意的门生。
兜兜转转,仿佛中书令一职又回到了谢泓手中。
“明公小心磕着。”
出了宫门,上车之前李令驰忽然回眸看那座远在天边的建康宫,边上车边开始秋后算账,“听玄懋说,正月廿七那晚,假借追胥截获密令的是赫连诚?”
车驾启程,裴云京点点头,“先有那对夫妇悬尸衙前,后有流民闹事,明公的意思,其中也有他的手笔?”
“寡人千防万防,”李令驰闭目养神,脑子里全是算计,“这些流民到底还是结了党,那赫连诚以仁义治郡,更是流民之帅,”他顿了顿,像是做了决断,“他们迟早是个祸患!”
“明公不急杀他。”
李令驰陡然睁开眼,在晃动的车驾内问他:“安饶心知寡人所想?”
“这天下迟早要归入明公囊中,”裴云京话锋一转,“只是棋子也该死得其所,不能平白脏了明公的手!”
今日他们吃了谢氏的大亏,赵云清难得立马搭上筋,“你是想让赫连诚去杀谢公绰?”
此案谢氏在明,赫连诚在暗,这位师戎郡太守出手次数不多,却在关键,若说他们之间并未勾连,眼下便是赵云清也难以轻信。
实在太巧了。
“一如玉氏叛乱,叫明公至今投鼠忌器,有些人看似归顺明公阵营,倒未必见他真有效忠之心。六年前赫连诚用一箱金子换富贵,不会真以为做明公的狗,却能比主人更加清闲自在吧?”裴云京一向镇定的脸难得流露出情绪,字里行间都能听出愤恨之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既坦言效力明公,总也该有份投名状才算诚心。他若得手,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可他但凡犹豫推辞,便足以证明早与谢氏狼狈为奸!”
李令驰终于又合上眼,抬指在膝上轻敲,“那便待寡人安顿好玄懋之后!”
车驾缓缓前行,又过一会儿,裴云京忍不住又开口——
“明公。”
赵云清皱眉看向裴云京,又扫过李令驰,只见他闭着眼睛,语气已然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先前的老谋深算,“安饶不妨直言。”
“如今世家不分南北偏居江左,成日醉心清谈不说,”裴云京纵观朝局风向,从定都宴上李令驰一人之下,呼风唤雨直逼天子圣威,到如今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敢当堂与之对峙,其中未必不乏清谈的作用,“谢远山在其中屡拔头筹,也叫谢氏一门在世家中的威望更上层楼!”
李令驰重新睁开眼,他向来不啻这种空洞的玄谈,纸上谈兵尚不可取,又何况经世治国,因而他倒也一直不曾关注。
但裴云京今日这么一提醒,倒叫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所谓的清谈。
“你的意思?”
“不逞口舌之快,明公就需要战功,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裴云京倾身向前,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来日也才能顺理成章得袭大统!”
这是实话,谢泓虽然身死,但他救国之义多年在坊间流传,这不单是手握重兵便能做到的,不论百姓还是世家,看的都是实绩。
“安饶说得有理,明公——”
李令驰却抬手阻止了赵云清,……当年谢元祧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也没讨得半点上风。”
李令驰的担忧倒也不无道理,彼时北镇军的全军覆没,并非只在于萧权奇的通敌叛国。此前这支所向披靡的大梁雄师便已是节节败退,朔北六州父死子继,眼见就要抵挡不住,这才有迁都封关种种决断。
可裴云京却一反常态,“所以谢氏才是明公的手下败将!”
这是明晃晃的马屁,也是赤裸裸的煽动。岁月如温水煮蛙,逐渐消磨掉这只雄狮的爪牙,李令驰的以静制动亦是怯懦的表现。裴云京不得不承认,不光伴驾而来的朔北世家,便是李令驰本人,也早非昔日的气吞山河。
李令驰笑起来,牵动嘴角的皱纹,他言辞缓缓,“罢了,如今五部暂时并没有南下侵袭的意思,沔江州郡也还不是咱们的地盘,敌不动,我不动。”
裴云京与赵云清四目相交,都暗自皱了眉,转而却听李令驰又加一句:“若是能将岭南水师收归麾下,彼时再北上讨伐,或许能多几分胜算!”
第065章 花朝
江左二月十二花朝节, 百官休沐,铎州金谷大街人头攒动。亥时刚过一刻,就见郑蕃身着玄色窄袖长衫, 匆匆踏入城西杨柳巷的南风馆。
老鸨一身花红柳绿, 就站在巷口揽客, 她远见来人, 立即咧嘴碎步上前,“大人来啦!”
郑蕃负手站定,扫过匾额下的门口,那门槛都快要被客人踏破了。他轻笑一声,“今儿你这儿热闹呀。”
“托大人的福!”老鸨掩唇矫揉造作,一路引人入馆, 边问:“可还是上次的规矩?”
郑蕃不置可否,“先上楼。”
“大人这边儿请!”老鸨赶紧使了个眼色与后面的小倌, 亲自带人往三层上房去。
不一会儿, 十个小倌一字排开站在郑蕃面前,端的低眉顺眼,一旁的老鸨躬身贴上前问:“不知今日哪个有福气,能得大人青眼?”
“你——”老鸨顺着方向, 只见郑蕃指了个稍圆润的小倌。她弯了眉眼正要开口, 紧接着郑蕃又指一个, “你。”
一连九个, 老鸨暗自咋舌, 谁料郑蕃却说:“这几个忒晦气, 日后别在我跟前儿晃了。”
明明每一个都是按着上次郑蕃选人的喜好精挑细选, 怎的今日到了这位大人嘴里便成了晦气,老鸨顿时慌了神, 跪下道:“大人息怒!”
郑蕃不看老鸨,语调平平,听着有些瘆人,“永远不要揣度我的心思。”
“奴家明白了!”
房门开合,留下的小倌早已瑟瑟发抖,郑蕃赤裸裸地上下打量,冷不防问:“怕什么?”
那小倌脚下一软,径直跪了下去,老鸨不在,大罗神仙也难救他。他一时不知该回什么才好,只一个劲儿重复 :“没,没有!”
“现下就抖成这样,”郑蕃笑起来,声音轻如鬼魅,“一会儿该成筛子了!”
小倌听了都要尿出来,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郑蕃刚起的兴致被打断,语气明显不大痛快,“谁!”
“小人前来奉茶。”
这声音低浅,如冷玉般清泠,郑蕃眼睛骤然一亮,“进来!”
门扇再次转动,进来个半遮面的郎君,双手捧着托盘。郑蕃眼睛一眯,问:“为何蒙面?”
小倌脑袋贴地,不敢瞧郑蕃的神色,但他听郑蕃的语气虽然生硬,依旧掩盖不住一丝窃喜。随后又听那郎君道:“小人其貌不扬,恐污了大人尊眼。”
郑蕃便不再问他,拿起茶杯去叫小倌,偏在他触及杯沿的前一刻松了手。茶杯小巧,小倌没接住,顷刻坠地四分五裂,他大惊失色,“大人息怒!”
“叫你捧个茶也不会,”郑蕃起身踢了他一脚,“滚去门口跪着反省!”
那小倌不敢违拗,果真老老实实跪去门外,这次郑蕃亲自关进了房门,引奉茶的郎君入了内间,又回头将托盘一并带了进来——
“依风先生快请坐!”郑蕃一双侍奉天子的手,此刻竟亲自为这个其貌不扬的郎君斟茶。
“中常侍,您是侍奉天子的,”谢元贞摘了面帘,眼看茶水汩汩而下,“不必如此纡尊降贵。”
“先生如此神机妙算,”郑蕃却不肯懈怠,与来时的趾高气昂截然不同,此刻的他竟有几分神似老鸨的讨好,“奴婢愿意为先生奉茶!”
“在下惶恐,”谢元贞与郑蕃对面而坐,也为他倒了一杯,“好在此案历经十数日,眼下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若非先生指点那句事不过三,御史中丞还没往死谏上想,”郑蕃始终微微躬着身,见谢元贞端起茶杯,才跟着动作,“恐怕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如此做!”
文死谏,武死战,若朝堂真由这位永圣帝全权掌控,事情倒还更简单些,只可惜永圣帝并非靖襄帝。因而彼时这位耿直的御史中丞求见,却没领会到永圣帝的意思,郑蕃送人出殿门时就得悄悄附耳一句。
郑蕃作为中常侍,是主上的贴身奴婢,他的话等同主上的言外之意:事不过三,便是此事要闹得人尽皆知,主上才能点头同意。
“中常侍过誉,”谢元贞浅浅一笑,“那护军大人可还有怨气?”
说到这里,郑蕃显得更加兴奋,“护军大人在殿前跪了足足三日,主上看在眼里,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出了好大一口恶气。亏得散骑侍郎挑衅,引护军大人在百官面前这一闹,否则主上也苦恼该如何给他个台阶下。”
谢远山虽也有挑衅李令驰之心,但始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由郑蕃出面便成了最好的借口。他借主上之令,托谢远山前去御马厩挑选春祭出行的马匹,特地强调李令驰这几日跪得辛苦,要挑一匹温驯的。
宫宴上百里观南大显身手,如他这般的火爆性子,如何能养出对护军大人温驯的马匹?
“主上这口恶气并不难出,”谢元贞放下杯子,靠上身后的凭几,若有所思,“关键在于如何叫护军大人心甘情愿吃下这个哑巴亏。”
郑蕃立即点点头,“因而那庾荻便是最好的例子!护军大人一听奴婢如此说,怒气果真有所消解,估计这几日正在盘算,日后如何将人再好生接回来!”说完他又忍不住夸上两句。
“没给中常侍添麻烦,”谢元贞听他接连夸赞,只等着他蜜罐子里的后招,“在下已然知足,您切莫太过客气。”
“奴婢说的是实话,先生洞见人心,对于陈年旧事也全无错漏,”果真郑蕃忍不住问出口:“倒叫奴婢有些好奇,先生家中是否有人在朝堂任职?”
陆思卿在大内的耳目便是他家大姊,但后宫不能时刻缠绕前朝,他们需要在主上跟前也能说上话的人。
但正因有陆贵嫔在先,谢元贞不能再走陆思卿的门路,他最好是一张神秘的白纸,叫郑蕃能放心听他的谏言。
“中常侍是要问这些消息从何而来?”谢元贞两手揣袖,微微仰头,“还是要问在下究竟是谁?”
郑蕃仍端着那副早已习惯的笑脸,“那先生想如何作答?”
“如今世家把持朝政,大梁上品无寒门,若在下出身世家,何苦还要如此周折?”谢元贞敛了笑意,看向郑蕃的眼色渐冷,“一个恩荫便能保在下一世荣华富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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