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咱们与赫连诚素未谋面,他心性究竟如何外人终归难测,”谢远山审视面无人色的谢元贞,灰褐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存,“倘若他与李令驰如出一辙,今夜放虎归山不就等于告诉他,咱们也是那蛇行鼠步之辈?”
短暂的沉寂之后,谢云山摸着鼻子,“其实从弟与赫连诚有几分交情。”
谢云山虽不齿赫连诚,但若在谢远山与谢元贞之中选一人,他显然无需犹豫。
“哦?”
只是几分才算可用的交情?九分十分能算莫逆,一分两分便不过泛泛,谢远山目光不移,他要听谢元贞亲口说。
谢元贞正要说,谢含章却怕阿兄精力不济,就将当年赫连诚搭救他们的经过代为叙述,省去中间龃龉,只谈赫连大人仁义之举。
“李令驰一心只计门户,江右一线便全靠两州一郡苦苦支撑,他们隔着江岸,州官与百姓的积怨无法上达天听,实则谁人不知,江右早已是群情鼎沸?”谢元贞几乎是苦口婆心,“于李令驰此人,他们的恨意只多不少!”
“可今夜赫连诚来势汹汹,若非从弟拼死相救,眼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便是从兄我自己,”谢元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于谢远山而言则是逆耳多过忠言。他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这口气难道要让从兄就这么咽回去吗?”
“化干戈为玉帛也并非就要忍气吞声,”谢元贞闭了闭眼,强打两分精神,“赫连诚欠我一份人情,便是欠从父从兄一份人情,不消多时,过几日他就要还回来。”
谢远山:“你的意思?”
“从兄不信赫连诚,多疑如李令驰更不会偏信商贾狡黠出身之人。正因流民兵兵力强悍,是香饽饽也是烫山芋,无论赫连诚行刺成功与否,李令驰恐怕都要夺他的领兵之权。”谢元贞坐得久了心气不畅,渐渐昏沉,他暗自攥紧了手,顿了顿才继续说:“届时从父从兄在朝堂之上拉他一把,于赫连诚而言便是隆恩旷典,待李令驰的如意算盘浮出水面,赫连诚便是想不站在咱们这边,怕也由不得他!”
谢元贞说的是拉赫连诚一把,他言之未尽,至于谢远山想何时出手,又想如何拉人,便全然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而谢大公子向来睚眦必报,打一板子给一颗枣这种事自是行家里手,如此推一把再往回拉,也正好叫赫连诚知道,他谢远山可不比护军大人好惹。
谢远山眉宇微微舒展,心里有些认可,嘴上却还要争三分气,“只是人心隔水变幻莫测,赫连诚终究不过一介外姓之人。说心里话,从兄还是信不过他,依从兄之见,不如索性与李令驰争个高下,看谁能得师戎郡兵权!”
当年赫连诚由朱林蔚一力举荐,单看姓氏,与望京刺史还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安刺史身边还有个朝野皆知的庾大人,但凡这位庾大人伸一伸指头,望京与师戎郡便是脱不开的关系。再者这些年谢远山占上风的次数并不算少,他大概是忖度出这位护军大人也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暴虐成性。如今大梁唯有李令驰手握重兵,沔江两岸的耳目众多,李令驰的顾忌也就更多。他看似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实则犹如笼中困兽——
论承袭大统,他不如谢氏在江左的威望,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世家各族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李令驰。
谢远山这是有恃无恐。
“可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暂且不论李氏党羽,单李令驰身边那个裴云京便不容小觑。”谢元贞见从兄还要固执己见,不得不当头一棒,“土断之事犹如横亘在江左世家头顶的一把铡刀,倘若裴云京旧事重提,从兄又待如何?”
……下是谈刺杀论兵器,裴云京在朝堂之上的一席之地可不是凭借什么土断国策而得的。且土断伤世家根本,非到万不得已,他怎会无缘无故旧事重提?”谢远山仍记得当时大殿之上的混乱不堪,土断不仅触世家霉头,更触这位提请北伐的散骑侍郎的霉头,“他若是旧事重提,岂非正叫那些与之狼狈为奸的党羽以为李令驰当真有此打算,岂非正好叫他们自相残杀?”
“从兄此言便是也没有应对之策?”
谢元贞只抛出一句,便叫谢远山再憋不出托辞。
“刺杀也好,兵器短缺也罢,桩桩件件终究是为北伐,从兄怎能断定重提土断是为无缘无故?”谢元贞平心静气,单等谢远山彻底没了下文才接上话:“且来日即便不是裴云京出面,朝堂之上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替李氏张罗,只要最终目的只在谢氏而非北伐,他们未必不肯。”
谢远山终于后退一步,看了眼始终沉默的谢公绰,“这——”
“退一万步,北伐一事终究也是从兄首提,别无选择的从来不是李氏。”谢元贞既然开口,必得叫谢远山没有反扑的可能,他借着左右的力道往前挪了些,定定问道:“敢问从兄还要摘了赫连诚,自己单枪匹马与李令驰打擂台吗?”
第072章 铜人
冬至刚过, 鸣沙关校场绷紧的弦仍未松,将士操练的间隙,王崇手下一个小兵凑到跟前:“大人这几日是有烦心事?”
王崇偏头, 心知这是在问赫连大人, 连日以来赫连诚四处奔走, 其结果如何尚不得知, 兵器的影儿是半点不见。如今师戎郡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秋收收成又额外好,能叫赫连大人烦心头疼的别无其他。
“这师戎郡叫大人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能有什么别的烦心事,”王崇狠狠叹一口气,“还不是为着兵器短缺一事!”
“主上究竟知不知道咱们还替他守着国门?”那小兵脖子粗嗓门儿细, “没咱们在前头冲锋陷阵,何来他苟安一隅, 安享酒池肉林!”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这大梁早不是他们慕容氏能做主的时候了, ”王崇抱着枪轻嗤,那枪纂眼见都有些不复光泽,“只要那些世家不点头,还有那李令驰不点头, 咱们就是用奏章活埋了主上也没个鸟用!”
“那咋办?”小兵脑仁儿直疼, “即便大人愁出三千银丝, 那银丝也不能变作黑金锻造兵器, 王伯长, 咱们得帮大人想想法子!”
王崇身后便是擂台, 他扫过空荡荡的兰锜, 计上心来,“那司南车是不是还收在武库里?”
“是啊, ”那小兵埋头顾影,怕被人听见,“伯长想用?”
起初他不知道这司南车的分量,后来又察觉这是个烫手山芋。既然嗦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干脆融他娘的,打成个能送人的物件儿!
“走!”
小兵一路跟着王崇去到武库,临门一脚又开始后悔,踯躅道:“可大人不是叫咱们收好,若是贸然取用——”
王崇一抬手,“开年五部来犯,月前海寇来袭,咱们前后又死了不少弟兄。这其中一半是仗不好打,另一半却是手上家伙事儿拖了后腿!”他咬牙恨恨,“我不能再叫他们白白送死!”
他笼统地唤那些阵亡的将士为弟兄,言外之意其实是指其中的新兵,确切来说,也不是近年来才入伍的新兵,而是他们初到师戎郡那一战后,赫连诚亲点他负责的那一批。
“剩下的这些新兵,日后但凡出一点纰漏,我拿你是问!”
当初这话是赫连诚气头上的警告,却并非真要王崇一命抵一命。多年来赫连诚对待海寇俘虏唯有一条,那便是杀无赦。赫连诚身为府君,身为方镇军统领,要对得起阴曹地府下的四十二位同袍,王崇自己更过不去这个坎。因而兵器一事迟迟不解决,赫连诚心急如焚,王崇自是尤甚万分。
王崇带人进武库大院的时候,正碰上来取箭的樊让,他见二人行色匆匆,主动上前一步,“王崇,你们来拿什么?”
“我们取——”王崇拦着心直口快的小兵,牵了牵皮肉,“樊斥候,这是又来取箭?”
樊让笑意一紧,“是,怎么?”
“没什么,咱们就是羡慕,军中兵器珍贵,小樊头儿的箭矢却从不短缺,”王崇拧着脖子,不大服气,“可这上阵杀敌终究是要短兵相接,光靠弓箭也不能持久啊!”
樊让顿时便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弓箭贵在精速,胜在长距,便是大军临城也能顶一时半刻,尤其对阵东海海寇,咱们的箭快人一步,伤亡便能减少几成,”樊让不敢将话说得太满,点到为止话锋一转,“不过无论如何,步骑弓射在阵前便是一体,咱们谁也不能短了谁。”
“那凭什么黑金锻造尽供弓箭,”王崇心急,他何尝不明白樊让的意思,只是那又如何,他就是要替阵亡的弟兄争一口气,“弓箭重要,甲胄刀枪便不重要么!”
武库外,狄骞与都云漪正经过院门前,听见里头的动静,都云漪偏头神色一敛,“里头在吵什么?”
狄骞隐约听见兵器二字,方才还舒展的脸色骤变,他脚下加快,边走边道:“进去瞧瞧!”
两人进门的时候,里头推推搡搡,正要过招,旁边司南车顶的铜人原本就摇摇欲坠,樊让一不留神后背着车,恰巧将晃动的铜人撞落地面——
金属接地的声音之后,啪嗒从里面掉出一份卷轴。
哄闹的三人回头,先是瞥见狄主簿就站在门口,落下好大一片阴影,看着他的脸色黑得不行,旁边的都云漪也一派神情凝重。
见状他们慌忙停手,垂下眸去听狄骞训话。其中小兵眼尖,率先察觉地上多出来的东西,呀一下轻叫出声,“那是什么?”
狄骞负手刚跨过门槛,顺势扫过卷轴上的龙纹,马不停蹄破口大骂,“闹什么!”
樊让与王崇正要去瞧,闻言一个耸肩,三人皆抬眸对上狄骞——
“狄主簿,我们!”
“如今外头都传咱们流民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狄骞大步流星,绕着他们仨来回数落,“要叫他们知道你们私下便是这副德行,怕是明日就要打上门来了!”
“狄主簿,是属下的错,”樊让饱谙世故,人又精干,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明,“如今黑金短缺,军需分配无法面面俱到,王崇也是为弟兄们着急。”
狄骞见王崇低着头说不出话的样子,便是承认了。既是事出有因,狄骞不能厚此薄彼,他眉眼一松,开口不饶人,“越是这种时候,军中越不能出乱子!你们一个斥候一个督战伯长,若是连以身作则都做不到,不如早日退位让贤!”
话有多重,便是多恨铁不成钢。两人抱拳跪下,针锋相对不认怂,请罪也坦坦荡荡,“属下知错!”
不过狄骞仍是不大放心,又训了会儿话才肯放人走。待他们一拐弯终于消失在院门前,他视线才重新落回地上。
狄骞拣起卷轴的时候,都云漪冷不防打起哈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慢着!”
都云漪左脚停在空中,听了师父的话又乖巧地收回来,只见狄骞老指一点,“就数你机灵!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与大人哪次谈正经事没叫上你?”
都云漪憨笑,这倒是真的。方才他赫然扫过上面的龙纹,心知此物非同小可,加上狄骞故意不叫他们细瞧,生等人离开才去捡那东西,他更不想叫师父为难。
“王崇还是沉不住气,眼下才哪儿到哪儿,”方才的闹剧狄骞心中自有明镜,他将东西揣在手里,自己也没有打开的意思,反而唤来士卒将武库大门重新关上,眼见要往太守府衙的方向去,“这就要窝里横,当年五部早就土崩瓦解,何来入主中原那一日?”
“是,”既然师父开口,都云漪便放心去打量那份卷轴,他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于是果断向师父求证,“那这是什么?”
院外的阳光打在狄骞头顶,凸显其眉心的褶皱,狄骞脚步更快,沉声仓促,“是圣旨!”
日过正午仍不见暖意,院中白鹘正上下扑腾,屋里是狄骞与都云漪候在案前。年轻人没个耐性,狄骞一把老骨头也已按捺不住,“大人,您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可有琢磨出什么端倪?”
赫连诚终于抬眸,却是摇头。
狄骞一口气憋在喉底,“那你捣鼓这许久!”
端倪不是没有,只是赫连诚不敢贸然断定,他心里觉得诏书上的字迹颇有几分谢元贞笔下的气韵,谢元贞自小大门不出,父子一脉,此诏大抵是谢泓亲笔手书。
但谢泓本就是中书令,即位诏书这般重要,他亲自写也算不得稀奇。
“可若是寻常诏书,何以这般藏匿于司南车中?”都云漪一语道破,“若非今日王崇与樊让一番争执,此诏还难见天日。”
这也正是赫连诚奇怪的另一点。
诏书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又是谁将诏书藏匿于司南车中。此人究竟是不想让诏书得见天日,还是蓄势待发,以期来日擿伏发隐?
“这倒是,”狄骞点头,方才他尝试摸索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只是百官各司其职,隔行如隔山,咱们还得另寻门路,看看这诏书中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这不难,”自冬至前夜入谢府刺杀,距今已然过去半月有余,昨日永圣帝传召赫连诚,说要面见详谈兵器补给一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背后提线的护军大人要他入都清算。赫连诚谈不上惴惴不安,这一日也掰着指头等了许久,此刻他已然做好打算,正好顺道去查问诏书一事,“中书令负责圣意起草,眼下那几个不正在铎州?”
崔应辰乃是刘弦母亲本家,即便崔应辰的门路走不通,也还有谢元贞——
昨日赫连诚收到来信,不知为何反而更加担心,但此事一日不得解决,他一日没有再入谢府见谢元贞的颜面。
狄骞往前一步,脱口而出,“大人这是要去铎州?”
赫连诚点点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
“可半月前李令驰逼大人去谢府刺杀未遂,他正要借永圣帝之口寻你的错处呢!”都云漪不由焦急,“大人孤身渡江,岂非羊入虎口?”
赫连诚登时撂了圣旨,似乎并不赞同,“你瞧我长得像羊?”
这话猝不及防,都云漪一愣,随即对上魁岸雄健的赫连诚。六年过去,如今的世子浑身上下更没有半点从前老合罕的影子。只是他不鸣则已,其喑呜叱咤,又可废千人。
那是尤胜大漠首领的凌厉之锋。
他摇摇头,有些犯怵,又有些莫名的自豪,“像披着羊皮的狼!”
三人开怀,赫连诚笑过了便准备应战,“我就是要给他送个合适的错处,好叫他当着主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治我的罪!”
两日后, 各州点卯,百官上朝,嵩呼之后吏部尚书江豫川先行出列——
“赫连诚, 你还有脸来见主上!”
百官面面相觑, 只见武官一列, 赫连诚站出来躬身道:“江大人此话怎讲?”
“你以一箱金子贿赂工州刺史卢秉武, 恰巧被上门递交品评表的小中正撞见,”江豫川开口便是定罪,“人证物证俱在,你待如何狡辩?”
“工州与师戎郡之间尚且隔着望京,”赫连诚老老实实跪下来,开口却是不解, “下官做什么要贿赂同僚?”
江豫川呛声,“左不过便是为工州两当冶!”
“两当冶远在工州, 下官的手还绕不过望京, 伸不了百里之长,”提及两当冶,赫连诚先是一愣,随即才答:“下官平白打那两当冶的主意做什么?”
“主上面前, 我看你还是老实交代!”
赫连诚定定看了一眼江豫川, 以退为进, “下官自不敢有所隐瞒, 只是江大人究竟想要下官交代什么呢?”
朝野皆知这位师戎郡太守乃边商出身, 高门寒庶, 江豫川以寒门跻身大梁六曹尚书之一, 心里瞧不上赫连诚,却不知他这脸皮倒厚, 只得再追一句:“那你此次进京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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