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没有说话。
“从公子这底子是打娘胎里带的,本来好好将养也无大碍——”半晌,胡大夫才终于开口,他看着谢元贞苍白的脸庞,问:“从公子数月前可曾染风寒?”
……大夫说的不错,”谢元贞毫不掩饰内心佩服,“晚辈自入冬便常染风寒,不过今冬这次确实尤胜往常——胡大夫这么问,可是有何遗患?”
谢元贞如此说,心里也早有几分定论。冬至那日他刚能下地,紧接着竭力应战,又带妹脱逃,若非赫连诚那两颗灵丹救命,如何能撑到现在?
可他吞了人家两颗丹药,还对着阿妹说人家斤斤计较,谢元贞没来由自省,赫连诚一而再再而三,即便心有盘算,到底也真真切切救了他许多回——
若是有缘再会,谢元贞心想,他必定是要深谢府君大恩的。
“不对。”
胡大夫突然的一句,叫谢云山一时听不明白,“胡大夫,哪里不对?”
……是风寒,”只见胡大夫三指用了些力,须臾之后猝然睁眼道:“这是毒!”
谢云山猛地对上谢元贞,可他双眉紧锁,胸膛骤然起伏,眼见并不清楚此事。
谢元贞因风寒而不得南下,谢泓为幼子而遍请名医,府中上下皆为小公子奔走,就连宫中太医令也只说小公子这是风寒——
原来是毒。
谢元贞终于明白了。
“从公子切莫动气,”胡大夫见谢元贞又有些气息不稳,连忙叮嘱道:“老夫观从公子脉象,想必那次拔毒定然凶险万分。且余毒虽清,但这些时日从公子风餐露宿不得安养,又受了许多伤——”
胡大夫支支吾吾,谢云山倒比谢元贞还急,“胡大夫,你实话同我说,从弟这病还能不能治好?”
胡大夫摇摇头。
……大夫的意思,”谢云山心里砰砰跳,勉强仍怀几分希冀,“从弟这是内里严重过于外伤,可即便治不好,能否恢复个七八成?”
“从公子原本就有弱症,数月前那次无异于雪上加霜,此后种种——我看从公子还心有郁结,”胡大夫将手一撤,竟是当堂俯首跪了下去,“恕老夫直言冲撞,日久年深,恐非长久之相啊。”
“什么!”谢云山拍案而起,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赶紧将人扶起来,“胡大夫,府上的药材你尽可放心用!若是有什么珍稀难寻的,我也当尽力去找,可从弟还如此年轻——”
“老夫明白,”胡大夫起了身,仍垂着脑袋,“只是即便拼尽老夫一身医术,大约也不过五成把握!”
谢元贞克制着平息怒火,眼见从兄这般上心,终于也不免几分动容,他伸手拉了从兄衣袖,“从兄且坐下吧,天命如此,人力难为,莫要再为难胡大夫了。哪怕我只余十年——”
“季欢!”
胡大夫贵为铎州名医,多年来自诩药到病除,今日头一遭被人逼着说出只有五成把握这种话,他半是羞恼,半是谨慎,洋洋洒洒开了一堆药方、药浴与药膳,恨不能将从公子包成个药人,这才与二公子一同离去。
夜幕降临,兄妹俩用过饭食不久,谢含章便拖着谢元贞早早上床睡觉。
“才刚酉时,”谢元贞哑然失笑,小阿妹年岁未长,越来越有大人的模样,“这会儿你让阿兄如何睡得着?”
“那阿兄想听什么书,阿蛮念与你听,”谢含章坐在踏跺上,趴在兄长的脑袋边,“或是想听歌谣,阿蛮也能唱个三两句。”
谢含章信誓旦旦,可她所识之字皆来自于占卜之书,所以先前母亲才唠叨着要她入学堂,习正道。
谢元贞抚过谢含章额前的碎发,轻声问:“阿蛮知道了?”
离别如一日三餐,谢元贞不得不看淡生死,他现在强撑着一口气,不过是为报灭门之仇。可紧接着他就看见谢含章圆圆的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知道什么?”谢含章将不争气的泪水一把抹掉,偏过头去不看谢元贞,“阿蛮不知道!”
胡大夫进门的时候谢含章装作没看见,但胡大夫说过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敢忘。
“大仇未报,阿兄不会弃你而去的。”谢元贞轻飘飘将这一纸揭过,不顾谢含章的阻拦下了床,到书架上翻着一本适合开蒙的,才往床上回,“可过了正旦,阿蛮便十岁了,是该好好习字了。”
他回到床上,却没有躺下,反而弯腰要去脱谢含章的鞋,“床榻暖和,在家时阿蛮不是总喜欢钻阿兄的被窝么,快上来!”
谢含章怕挣动间伤了谢元贞的右手,只得由着他动作,乖巧地钻进温暖的被窝。夜深人静,屋内没有旁的人,仿佛一切如旧,此刻他们兄妹仍躺在洛都谢府的灯烛下,读一本早捻熟了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轻掩的窗户似被什么东西往里撞了下,砰的一声牢牢关上。
谢元贞听见动静,兄妹俩齐齐自床头冒出脑袋,紧接着便听见同一扇窗户外头,不断有撞击的声音传来——
“窗外是什么?”
第049章 倾轧
谢元贞话音刚落, 屋外廊下的两名侍婢已叫出声来,随即屋内脚步轻动,继而吱呀一声——
“从公子莫要开窗!”
侍婢晚了一步, 下一刻谢元贞瘦削的脸庞已然映在素朴的木框之中——
果真是那只白鹘。
“无事, ”谢元贞伸手摸了摸白鹘粗糙的爪子, 白鹘似是觉得有趣, 顺势就蹭了上来,于是他抬眸对侍婢道:“夜已深,你们且下去歇息吧,不必在门口守着。”
侍婢闻言面面相觑,低下头有些为难,“可二公子吩咐仆要好生伺候。”
“二公子可吩咐你们要听我差遣?”
谢元贞说话淡淡的, 叫人琢磨不定这是作色抑或宽和,侍婢们忖度片刻, 才齐齐点了头。
“那便下去歇息。”
侍婢们打了个弯拐去谢元贞的视线之外, 院中明月高悬,冬夜凉风刮过他的脸颊,他轻咳两声,才重新关上窗。
“阿兄, 莫不是府君就在附近?”谢含章也下了床, 她给谢元贞披上袍子, 兄妹俩端坐案前, 一大一小盯着面前的白鹘磨利爪。
半晌, 她偏头对上谢元贞, “他令白鹘飞到咱们跟前,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可那爪子光秃秃的,谢元贞视线向上, 只见白鹘立于案前,足比肩他小半个身量,他被翅膀带起的风迷了眼,定了定心神,才上手去翻白鹘的羽毛。
白鹘昂昂,灰白的羽毛坚硬而笔挺,谢元贞生怕手下没个轻重,反倒挠得白鹘连连往后退。
“没有。”谢元贞喃喃道。
谢含章眼睛一亮,“他想让你去找他?”
说着兄妹俩又去看白鹘,却见它如那夜树上一般,只歪了歪脑袋。
它也不明白。
“你看它也不走。”
谢元贞话音刚落,白鹘忽而再次振翅,屋宇闭塞不如广阔的天地间,它飞了极小段路,霍然掉头轻轻落在谢元贞的肩上。
“阿兄!”
谢含章一惊,顾不得害怕就要上去抓,谢元贞慌忙拦住阿妹——
“它没用力,站得不稳呢。”
果真那白鹘踉跄了下,随即掩耳盗铃,要去啄那羽下并不存在的脏污。
兄妹俩干瞪着眼,他们寄居别人的屋檐之下,从父从兄的话尚且要细细思忖,何况面前是一只开不了口的鸟儿?
……猜府君眼下并不在铎州,”又过须臾,谢元贞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阿蛮,帮阿兄研墨。”
谢元贞的右手伤重,只能用左手歪歪扭扭地附上多谢二字,一张不行便再来一张,就这么写了许久,才勉强得一张满意的。即便如此,他也不让谢含章代笔。
谢含章就这么看着阿兄聚精会神,眼睛不断在纸墨与阿兄之间来回,末了,冷不防问道:
“阿兄,你这是相信府君了?”
谢元贞吹墨的动作微顿,他垂眸盯着纸上留下的墨汁印记,没来由地轻笑道:“阿兄不知道,只是有一点——府君或许一直知晓咱们的踪迹。”
否则出逃那日,白鹘何以独独在他们头顶这片天空盘旋?铎州城东霜寒,白鹘又何以召来漫天同伴,救他兄妹二人逃出生天?
“阿蛮明白了。”谢含章点点头,帮阿兄将纸张细细叠起,装进一只小巧锦囊,最后再系上白鹘精悍的腿根。
紧闭的窗子终于又大开,白鹘一飞冲天,带着谢元贞的感激飞越沔江,直往对岸的师戎郡而去。
一夜过去,年节近在眼前,谢府的洋洋喜气被小年筵席前的一抹血色冲淡,此刻前院的正堂之上,父子三人又是一派难解难分。
“参!为何不参,当然要参!”自那日筵席之后,谢远山便一直处在危险的边缘,当着父亲二弟的面也是这般疾言厉色、横眉竖眼,“父亲您也看到,小年筵席未开,士族们皆是拂袖而去。此一局咱们已然落了下风,难道要咽下这口气,任他步步紧逼,直捣黄龙!?”
谢云山心知这其中有一半的症结在于金老三,但他不能明言指责,只能迂回相劝,“可此乃主上的定都宫宴,又值正旦年节,八方来贺。若咱们贸然奏本参他,是否会叫主上以为咱们不仅对侵占田宅的北方士族心怀怨恨,就连主上也想一并扫地出铎州?”
“那当初他们侵占田宅之时,慕容裕就不该作壁上观!”谢远山几乎要失了理智,字里行间除了泄愤还是泄愤,“堂堂天子既不敢有所表率,咱们身为臣子,自当提醒他别忘了天子本分!否则待李令驰吞并江左之时,便是他慕容裕死无全尸之日!”
“可李令驰挟天子也是事实,你说主上作壁上观,不如说他这是爱莫能助。难道咱们在宴上参的是陈令驰江令驰,主上便能替咱们讨回公道?”
谢云山骤然打断兄长,自记事以来,他从未见过兄长有如今日一般,当着父亲的面喊打喊杀。他们筹谋多日,眼看李令驰真的要踏入铎州地界,依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这一招狠辣,倒叫江右领他的情,叫江左埋怨我们不力——”前有侵占田宅,后有细作埋伏,谢云山心有戚戚,平白生出几分大厦将倾的寒凉,“好个一箭双雕!”
“既是如此,那便叫江右不领他的情,再引江左对号入座,去恨他们该恨的人。”
谢远山皱了眉,父子三人循声而去,只见谢元贞正站在廊下,说着便跨门进来。
谢云山见着谢元贞也觉得意外,他怕兄长在气头上言语无状,赶紧上前关切道:“季欢怎的下地来了?今日身子可有好些,可有遵胡大夫医嘱,按时服药泡药浴?”
堂上端坐的谢公绰暗自捻紧了指尖。
谢远山确实窝着火,但听二弟问得细致,又觉得谢元贞许是受伤颇重,开口这才勉强换了三分柔和,“这几日我与父亲分身乏术,只能抽空向二弟问询从弟的病况。从弟看着确实稍有起色,今日来前院,可有什么事要与咱们说?”
“季欢得从父从兄庇佑,本不该多言,”谢元贞的右手仍吊在胸前不便行礼,于是他微微欠身,慢声慢气道:“只是季欢感念恩情,实在不忍铎州谢府步洛都谢府的后尘。”
这是规劝还是怨怼,差一口气便有天渊之别。
谢远山心下一惊,方才按捺的火气隐隐又有复燃的迹象,“此话又从何说起?”
“从兄所言不无道理,参他李令驰是为挽回江左士族的颜面,”谢元贞仍是不疾不徐,“但此事费力不讨好,万一不成,便是将里外都开罪了。”
谢远山听这话,不由斜了二弟一眼,“从弟有所不知,只是眼下不能开罪也已经开罪了!”他站起身来,压过谢元贞一头,“咱们叫慕容德吃了半月的闭门羹,此事李令驰既心知肚明,难道主上还会不知?”
“可此事到底只在李令驰与主上那儿算个把柄,于江左一众士族而言,却是无足轻重。”
谢云山心里捏着一把汗,好在谢元贞只字不提与李令驰的恩怨,他扶着谢元贞往蒲团上坐,问:“季欢的意思?”
“州郡割让既成事实,”谢元贞从容坐下,抬眸望向堂上正座,“当务之急其实在于如何扭转局面。”
谢公绰抚须,眼底再次流转起来,眼前的从侄貌似长嫂,神似长兄——
静水流深,他或许不该摁下这枚棋子。
堂下的的谢远山却有些鄙夷,心道他小小年纪能有何妙计,只是见父亲并无不悦,也就跟着坐下来,端的一派礼贤下士,“那依从弟之见——”
“李令驰为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着称物平施的旗号为他们驱赶江左士族,腾个落脚地,可这些士族在朔北便有高低,不患寡而患不均,就算这些田宅与他们在朔北时别无二致,他们心里便真能服气么?”谢元贞压抑着肺间不适,歇过一口气又立即接着说:“此为其一,若再令他们明白,即便李令驰自己大口吃肉,还记得舍一口汤与他们喝,可实则这汤最后也进不去他们的肚子——”
“从弟的意思,”谢云山看出谢元贞吃力,听了个囫囵便赶紧接上来,“是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手里的要么是块烂地,要么便是李令驰打算来日侵吞的?”
李令驰暴虐之名远扬在外,难得做一回朔北的好人,怎能叫他们轻易相信?
这便是契机。
“天灾连年,总不见得江左处处皆是良田,也不见得那些世家宅院皆是风水宝地,从没出过人命官司的。”身旁的谢云山虽是二公子,比之大公子却是远胜一筹,谢元贞牵起嘴角,点头称是,“只消其中有一处不对,这份猜疑他便断断洗刷不清!”
这话便说得相当明白了,谢远山犹解倒悬,当即又站起身来,“我这就派人去查!”
“从兄不急,”谢元贞连忙叫住谢远山,以防他再次轻举妄动,“我依稀记得,崤东李郡似是李氏本籍。”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谢公绰大笑一声,终于也站了起来——
“咱们这位护军大人要一视同仁,可他本家亲眷却未必肯作此想。李氏瓜瓞绵绵枝繁叶茂,总有些个鼠目寸光的,必定要趁此机会大肆收揽民田——”他下阶来到谢元贞面前,难掩眼底兴奋,“只消一个,就能帮咱们大忙!”
第050章 除夕
除夕当夜, 宵禁暂解,师戎郡万家灯火,火树星桥, 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繁华景象。平日空空荡荡的主街此刻更甚, 前有众神游街, 后有百姓相随, 悠悠众口满敬天公,以祈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请了五年的仙君世子,今日终于愿意出山了!”
主街两侧的百姓皆是扬眉奋髯,拥着神队往前走。其间有个执草鞭的小神官突然冒头开道,正抽了街口凑热闹的赫连诚一鞭。
朱林蔚见刘家兄弟骤然警戒, 摆摆手笑着解释:“东翁莫见怪,此为神官赐福, 一鞭驱灾解厄, 两鞭百伶百俐,三鞭龙凤呈祥。”
放眼大梁,永圣元年的除夕是个难得短暂的团圆之夜,太守府也是一片觥筹交错。都云漪领着几个弟兄高喊着要灌太守兼主帅的年节酒, 幸而有狄骞猜拳行令地挡着, 赫连诚这才得以偷偷溜出来。
闻言刘柱卸了劲道, 顿觉新奇:“这是此地独有的节礼么, 倒是别致!”
朱林蔚却摇头, “大梁以沔江分南北, 师戎郡自然归属北地。只是也正因毗连沔江而南北交融, 在城南就住着好些江左岭南一带迁居的百姓,故而才与朔北的流俗不甚相同。”他抚须看向神官远去的背影, 沉吟唏嘘,“岭南之地的请神送神所取乃是穷则独善其身,安居乐业,达则兼济天下,福慧他人。这几年总不得太平,就连神仙也不大愿意出山。”
赫连诚一连忙碌多日,眼见此情此景也不由感慨,“那倒正叫我赶上了时候,我来此地这些时日,可算是头一次见着这么多百姓。”
海寇烧杀劫掠多年,黄籍在册的名字虽多,有不少已然亡故。赫连诚借着施粥的名义重新整理黄籍,那上面的名字赫连诚还记得几个,也不知那队伍中是否有他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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