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没打过了!”赫连诚能伸能缩,别人一口一个太守,他也乐得消受,当即便端出太守的懒散架子,“只是本太守倒是十分好奇,你们究竟见过五部人的样貌么?可知道他们用的什么兵器?他们进攻之时以何为信号,这些你们又可曾派人刺探过?”
他扫过守门士卒的兵器,不由嗤笑:“我看你们这些兵器对付海寇都勉勉强强,可知五部重骑来犯,你们第一步该先做什么?”
行军打仗之人血气最重,赫连诚的这副懒散样子落在都云漪眼中,可算挑起了他的怒气,“自然是投石射箭,不然还有什么?”
赫连诚便不说话了,只轻蔑地笑看他一眼。
“那倒要请太守赐教!”都云漪红了脖子,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咱们这伙子太平军该如何行兵布阵?”
“想知道?”赫连诚猛地扔了刀,脚下起势,“跟本太守打一架,赢了本太守才告诉你!”
赫连诚身后的府兵顿时退了开去。
都云漪要赫连诚杖责自己是为挑衅,眼下赫连诚要与他过招更是挑衅。师戎郡一战,赫连诚名声大噪。其一乃是他行兵迅猛,其二便是他本人武艺超群。
这也是历来军中的惯例,府衙中的书生过招用文章用口齿,军中将士分辩是非,便是用手上的这颗拳头——谁打赢了,谁就是大爷。
都云漪摸不清赫连诚的身手,便有几分犹豫,“末将岂敢!”
“那就是怂了?”
赫连诚如此轻描淡写,都云漪不敢也得上!
校场门口的小块空地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方下属都擦亮了眼睛不敢错瞧,但不过眨眼间的十招,这位都副将便被赫连诚撂在了满是淤泥的地面!
都云漪一把抹掉半边脸上的泥污,不服气地大吼一声,“再来!”
第二场还不过十招,赫连诚拳脚如风,腰腹发力的怒吼如平地起雷,炸响了校场内外的草木飞鸟,守门的士兵不由侧目,只听那位赫连太守也是一声:“再来!”
大约打到第四场的时候,都云漪被赫连诚出其不意的一个过肩摔,他像是被摔懵了,瘫坐在地上怔愣半晌,待赫连诚走上前叫人的时候,他才猛然抬起头来——
“敢问太守大人师从哪位高人?”
赫连诚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不寻常,他忖度着都云漪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一时不答。
那都云漪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转而换了跪姿,恭恭敬敬又问一遍:“敢问大帅师从何处!?”
一刻之后的军帐中,赫连诚对着才出现的狄骞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道你早上为何躲懒不来,原是怕被人认出来!”
狄骞早年也是翟雉合罕手下领兵作战的将领,而鸣沙关直面五部,他不确定其中是否有往日旧敌,在黄沙淹没的十年间里还能认出他来。谁知沧海桑田,如今竟是五部人来镇守这鸣沙关。
狄骞看着眼前这个浑身狼狈的泥猴子,指着他的鼻子忍俊不禁,“若我早知是你都云漪,自然不会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都云漪憨憨笑了一会儿,神色一凛,登时跪了下来,“末将有眼无珠,竟没认出世子!”
“这个称呼,从今往后就免了——”赫连诚单手扶他,“我现在叫赫连诚,是朗陵来的皇商,日后可千万不要忘了!”
当初赫连诚自大漠远遁朗陵,眼下五部与大梁交战正酣,世子这个身份不仅在五部那儿不好用,在归属大梁的鸣沙关更不好用。
都云漪慌忙道:“属下失言!”
“既然如此,”赫连诚点点头,紧接着问:“可方才我问你如何对阵五部,你为何答不上来?”
五部要攻鸣沙关,先要过一道九原塞,再要穿越一小片沙漠,待到鸣沙关早已是人困马乏,赫连诚这才敢如此问。可都云漪既是狄骞旧部,又原本就是五部人,若他唯恐泄露蛛丝马迹而不敢做作答,那大可不必来此投军。
“回大帅,”果真,都云漪咬了咬牙,沉声道:“其实末将与那些五部兵马交过手!”
赫连诚与狄骞四目相交,转而对上都云漪的视线,“哦?”
“不是咱们那一批,甚至都不像五部人!”都云漪的眼中还有残存的恐惧,那不是刀架颈侧的危机,而是一种被轻易踩在脚下的无力感,“他们个个苍髯如戟,勇猛异常,用的兵器与咱们相似,却能将弯刀长弓的优势运用到淋漓尽致!若非咱们据险以守,怕是很难退敌!”
赫连诚紧接着问:“那最后战局如何?”
“这也正是末将疑惑所在,”都云漪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只纠缠了三日便撤军,之后再没来过了!”
再没来过。
一旁的狄骞双眸垂了下去,赫连诚的话如天外来音,勾起他极其久远的记忆,“他们是何时来犯的?”
“三年前!”
赫连诚无话可问了,他看向狄骞,只见狄骞沉默许久,发现两人都看着自己,这才开口道:“大梁内乱二十载,彼时五部已然开始站队步入中原战局。而三年前皇室凋零,正是五部蠢蠢欲动之时,会不会——”
“五部各族也在清洗,九年过去,大漠早已物是人非,”赫连诚摇摇头,父汗倾尽半辈子也没有训练出都云漪口中的那种队伍,他连着那日在院中与周行简、林放的对话,转而提起另一个人,“只是眼下这个翟雉赤那,会是父汗的儿子么?”
都云漪不禁困惑:“可合罕不是只有您一个儿子吗?”
五部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子贵母死。到了赫连诚父亲这一代,几乎没有人敢为短暂的荣宠,孩子的富贵而压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翟雉世子诞生于合罕的不惑之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老来得子了。
此后至少在赫连诚的眼皮子底下,再也没有第二个孩子能够落地。
“未必吧,否则五部人如何肯听他号令?”赫连诚想不明白,但也许确实有人能侥幸躲过一劫,“那么来犯鸣沙关的也许就是另一股势力,他们来自何方——师父,大漠之外,你可有听过别的部族?”
狄骞顿了顿,……狼山外,图乌鲁斯!”
“图乌鲁斯?”
“传说他们从不见天日的极北处来,”狄骞点点头,负手在帐中踱起步,“在大漠中如阴兵过境,来去无踪。而五部在早年原有九部,据说几个弱势部族正是被图乌鲁斯所蚕食,才逐渐形成后来的大漠格局——只是自那之后他们便如同消失一般,就连我也不曾真正见过这支部落!”
赫连诚喃喃念着,“大漠黄沙吞噬四部,眼下便要入侵中原了么?”
年幼时他不懂父汗口中的大漠黄沙,今日听狄骞说起五部的由来,忽然就理解了父汗为何执迷于翻越九原塞——也许除了日益恶劣的环境,还有潜藏在大漠最深处的危机。
“北有图乌鲁斯,东有海寇,”赫连诚停下无用的思索,今日来时已耽搁半日,用兵贵速,不容他有过多的迟疑,“眼下当以海寇为先,解决了海寇,咱们才能集中精力镇守鸣沙关!”
都云漪得了军命,立即就出帐去分派人手,大帐的帘子刚落下,就听狄骞问——
“咱们真的要动海寇?”
赫连诚转身,去榻上坐下,“为何不动?”
狄骞赶紧跟了上来,“那日您不是说李令驰与海寇——”
“所以我投一箱金子问明路,”昔日皇商近日花钱如流水,赫连诚下意识摸了摸腰身,觉得得再勒紧点才成,“我说要平定寇乱的时候,那两个副将的反应不太对。”
不置可否,就是不甚在意,既不怕海寇被灭个干净,也不怕海寇吐出什么不该被人听见的话。
除非是弃子,除非是真的并无瓜葛。
狄骞跟着赫连诚见不到李令驰,那两个副将的反应却也看在眼里,“可李令驰与海寇私下往来也是千真万确呀”
“往来是有,”赫连诚一瞟狄骞,“至于那是不是李令驰本人,是不是长久合作,那可就不一定了!”
回府时赫连诚又寻了个由头,独自往城南的渡口驿站走了一遭。前几日站口的告示栏上还贴着谢家兄妹的画像。那画像上并无官印,似乎是有人跟巡逻的衙役打过招呼,所以直到今日之前,那两张画像一直在那。
“那画像被揭下来了?”
端茶水来的老汉顺着赫连诚殷切的视线,落在空空荡荡的告示栏上,转而点点头——
“是啊,说已抓到了人,就地正法了!”
第048章 小年
转眼到了小年夜宴, 自午后之始,谢府前院高朋满座,谢元贞与谢含章身处偏院, 隐约也能听见些动静。越是这样热闹的时候, 他们越不能叫人瞧见。
只是几日前埋下的因, 今日也该能结出果了。
果真午后申时, 谢云山匆忙而来,不过在他之后,跟着又进来许多僮仆。他们手上或多或少捧着物什,甚至还有几人抬着黄花梨木的大衣箱,进了院子也不曾停下,径直就往谢元贞与谢含章所在的屋里去。
谢元贞被这阵仗撞晕了脑袋, 不由问道:“从兄这是?”
“父亲说前些日子忙于公务,疏于照料, 许多事也没吩咐仔细。再者今日小年, 父亲特命我将从弟妹所需之物一一置办齐全!”谢云山走到廊下,站在门前,说着便指向谢元贞屋子里原先的衣箱,“先将那个换了!”
“从父实在客气, ”谢元贞琢磨出从父的意思, 可眼下他哪里敢承受从父的好意, 只推脱道:“我们本就是客居, 这也太过破费了。”
“一家人, 倒说起这些见外的话!”谢云山假作愠怒地看了眼谢元贞, 又顺着往他右手去——伤筋动骨一百天, 谢元贞的右手还吊在胸前,谢云山便虚虚揽过他肩膀, 引他往院中走,“里头一时半会儿还收拾不出来,咱们到外头说会儿话,”说着他又冲一同跟出来的谢含章道:“阿蛮,你可要去外头玩会儿,我让王婆领着你?”
谢公绰没有女儿,谢云山头一回做人家兄长,也不知道哄妹妹的话如何更不露痕迹。谢含章一听便知道,这是兄长们有私话要谈——
“不劳烦王婆,”谢含章欠了欠身,“阿蛮就在院外,不打搅二位兄长说话。”
谢元贞目送阿妹,看她远远站在院门外的池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那一株遗世独立的素梅,随后才收回视线,对上谢云山殷切的目光——
“从兄,可是今日不顺利?”
谢云山与之对视一眼便兀自错开,“可惜,真是可惜!”
谢元贞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那日移交后院之权后,谢元贞便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倘若金老三果真是细作,今日便是再好不过的良机。
只听谢云山叹了一口气才说:“你所料不错,今日小年宴饮,各地有头有脸的士族应邀赴会。府中众人皆忙得四脚朝天,那金老三果真按捺不住,要在厨房里下毒!”
鱼能咬钩,总好过大海捞针,只是从父到底也是做刺史的人,诸如收网这等小事总不该出错。
谢元贞虽这么想,但还是问:“可是他得手了?”
“我派了几个心腹埋伏周围,原本想待他动作之后人赃并获,一举捉拿,”说到这里,谢云山眉间才有真正的愠怒,“可大兄偏来横插一脚!”
僮仆们还在忙着,谢元贞见他们都低头顾自己的事,放低了声音又问:“从兄没同他提及此事?”
谢云山抚掌一拍,“正是提了,他才要去瞧那金老三的真面目!”
“.大从兄看着不像行事冲动之人。”
谢元贞这是客套话,可世家面前没有一己之私,大从兄平日再冲动,这种关乎阖府安危的事如何也能掉以轻心?
“可人千真万确是他带回府中,金老三若真是细作,大兄自然也难辞其咎——”谢云山字里行间透着懊悔,“怪我没劝住他!”
谢元贞心里沉了沉,“那金老三他可有逃脱?”
从父之所以轻描淡写要谢元贞安心养伤,无非是利刺不在己身,所以无关痛痒。谢元贞顺水推舟,若能借金老三之事叫从父明白,铎州谢府早已是李令驰囊中之物,他便能借此着手追查灭门一案。
可人要是没了,谢元贞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被大兄立斩于筵席之前,”谢云山瞥过谢元贞,只见他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一些,“可算把父亲多年笼络的一众士族都给得罪了个干净!”
谢元贞闭了闭眼,“就当金老三是个刺客,谢府大公子处置一个刺客难道还要向宾客交代么?”
“坏就坏在那金老三往前院跑,却不止是为逃命!”
这倒出乎谢元贞意料,只见他眉心微皱,又看向谢云山,“他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李令驰前脚带人将这些士族轰出老家,今夜他们自然不单只为年节而来,”此刻谢云山声音也低沉三分,凑近了才敢明言其中利害,“可那金老三偏当着父亲的面折辱那些士族,还杀了李郡百里家的长房嫡孙!你叫他们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金老三自是不比骆大娘这般,在谢府做了几十年活计,但他到底也不是什么生面孔。世家子弟眼见他自后院仓皇而来,捞走世家一条命不说,嘴里还向大公子讨饶,那他口中的大公子如何还能撇清干系?
世家这一条命可金贵得很,谢远山即便当众将金老三千刀万剐又如何,他们只会在背后议论谢府这又是在演戏。
“他想要离间?”谢元贞一针见血。
谢府今日的天罗地网只为金老三一人,想来金老三正是意识到这点,这才豁出命去,能拉一个垫背是一个。
“也许吧——”谢云山沉吟,“只是眼下人都死了,我就是想问也问不出了!”
半晌,僮仆们已收拾得七七八八,谢元贞又开口道:“从兄,其实能与谢氏为敌的,普天之下也没有几家。坏就坏在他这么一搅和,日后从父便是想韬光养晦,也由不得他了。”
金老三这一出弄巧成拙,于谢元贞而言却未必不是幸事,他就怕从父慷慨激昂要争输赢,实则心里根本没胆气与李令驰争高低。
“是啊,本来父亲还想借着宴会与各方联络感情,日后好与李令驰分庭抗礼。”谢云山话锋一转,“父亲也没料到李令驰这一招走得这么狠,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竟是直接将别人的老巢给挪为己用了!”
这几日谢元贞断断续续听谢云山说起,李令驰人还没到铎州,已将江左各地搅得鸡犬不宁,方才所说那百里氏便是首当其冲,损失最重的江左士族之一。若非谢公绰官拜铎州刺史,树大根深且前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怕是这偌大的谢府也得改名换姓。
“他一贯如此——”谢元贞槽牙轻磨,他死里逃生,早已亲尝过此人的暴虐无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谢云山被他这模样镇住,半是怕勾起他伤心,立即又换了别的话来说:“不过今日之事我已与父亲禀明,他心知是你的智谋,待应付完主上,便会来看你!”
谢元贞不知道从父又打算拣什么话来搪塞,顿时觉得有些疲乏,“从兄说的什么话,我与阿蛮不过客居——”
这下谢云山是真的板起脸来,“再说这话,从兄可真不高兴了!”
他话音刚落,一位长衫老者正走进来,谢元贞颔首道:“这位是?”
“之前给你看伤的正是他家儿郎,”谢云山解释道:“我原本想着中途换郎中对你病情不利,只是你总也不见好,还得让胡大夫来为你好好把把脉才能放心!”说着谢云山就请胡大夫往屋里去,“里头收拾得差不多,咱们进去吧!”
不过一时三刻,原先空空荡荡的屋子赫然脱胎换骨,盆里的热炭也满满当当,连一向畏寒的谢元贞都觉得有些热了。谢云山就跪坐在两人之间,眉宇间若有似无的急切,“胡大夫,从弟这脉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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