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咱们主上,是要在此地长住了。”谢元贞回过神,捕捉到话中一丝怪异,“二嫂口中师戎郡乃是何地?”
“便是原先的师州,”陆思卿就知道他要问,一字一句尽量清晰详尽,“大驾刚到师州便遭遇海寇袭击,李令驰救二亲心切,六军高头大马在巷战中施展不开,这才叫那个朗陵来的皇商渔翁得利,得了师戎郡太守一职。”
谢元贞喃喃念着朗陵二字,心中怦然一动,“那皇商姓甚名谁?”
“他名唤赫连诚,”陆思卿察觉到谢元贞微动的神色,心下困惑,又多说一句,“我见他身长九尺有余,拔地倚天,倒是个人物。”
“竟是如此。”谢元贞手上正戴着这位赫连太守送的却鬼丸,他轻轻捏起,在指尖转动,随即轻哼一声,“降州为郡,咱们这位主上打的倒是好算盘。他要操纵流民,却压着他们不让出头,这便是给李令驰一个交代。可流民源源不断地涌到师戎郡,不共戴天的仇人与他们不过一关之隔,难道他们就不想打个翻身仗?”
“你说是主上故意将流民圈在师戎郡?”陆思卿顿时豁然开朗,“我道万斛关封禁,师戎郡怎的断断续续仍有流民涌入,原是为暗渡陈仓,组建这支可与李令驰匹敌的军队!”
纵这些流民过江只会抢士族百姓的口粮,前有望京刺史安涛封禁万斛天关,后有陈郡太守陈恒敬坑杀流民,永圣帝此举势必能得南北士族的支持——他要的就是北方士族,尤其李令驰的支持!
“咱们这位主上做临沔王之子时默默无闻,如今做了天子,才显出几分慕容氏的野心来——”谢元贞忽而眉宇一紧,“那赫连太守可有向主上进献什么?”
……有,季欢想问什么?”
“他果然没给,”谢元贞松了一口气,这话他憋了许久不敢直接问赫连诚,好在他足够聪明,绕过弯将司南车藏了起来。谢元贞想到这里,眼角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冬至那日我在城东遇着五部前锋,便是得这位赫连太守相救。后来他下属捡到了司南车,我便引他借此过万斛关,向主上讨个封赏。”
不想赫连诚竟是自己凭着战功打下了师戎郡。
彼时谢元贞只想着不欠人情,虽追加一句模棱两可的提醒,到底还是藏了几分实情。他心怀愧疚,所以即便后来两人再次信件往来,仍是不敢落笔追问。事到如今,这司南车显而易见是个烫手山芋,赫连诚一旦交出,便等同于当着李令驰的面向永圣帝投诚。
万幸他没有。
陆思卿瞥见谢元贞眼底的复杂神色,问完了大驾,他便要问洛都,“季欢,我与仲闿一同南下,期间洛都到底发生何事?你说李令驰能杀一人我信,可他如何能灭那偌大的谢府满门?”
那日陆思卿抱着谢元冲冰凉的尸首枯坐一夜,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在得知洛都谢府殉国之后,一切又开始显出些端倪来。
“翊军、长水二营校尉借北镇军督战伯长萧权奇通敌一事向父亲发难,”谢元贞攥紧了手,杯中热茶转凉,上下荡漾不止,“彼时五部铁蹄兵临城下,两相夹击,这才——”
谢元贞事后回想,彼时公冶骁率兵灭门的行径如此匆忙,可恰恰前有五部铁蹄攻城,后有萧权奇举证污蔑——仿佛上天助纣为虐,要亡他谢府满门,不容一脉苟活人间。
“可世翁不是忠臣?”陆思卿瞬间抓住漏洞,“依你所言,李令驰必定要昭告天下,坐实谢氏通敌叛国之罪,借机直接端了铎州谢氏,如此岂非一举两得?”
可眼下铎州谢氏升任府尹,李令驰甚至任谢家父子在宫宴上向自己发难。
“所以人算不如天算,”谢元贞隐去其中波折,双眸微眯,眼底闪过若有似无的杀伐气,“后来我逃出生天,却在城东又遇见了萧权奇。彼时他引一队前锋企图里应外合,打洛都城防一个措手不及,赫连诚便是在那时赶到的。”
“那这萧权奇通敌一事是真,”陆思卿福至心灵,“可却未必与那两个校尉合谋串供过?”
谢元贞点头,“我与阿蛮一路躲避追兵,他们没追到我们的尸体,想来更不敢与李令驰全盘托出,否则李令驰断断不会放任谢氏在他眼前放肆。他们率二营匆忙来攻,萧权奇根本就是他们意料之外的线索,只是恰巧撞上,趁机利用!”说到这里,谢元贞急火攻心,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些年谢陆两家还在洛都,陆思卿便不时带些补品吃食讨好四弟,他常听二郎说自己这个小阿弟万分难养,必得小心呵护。如今家中遭逢变故,洛都谢府一脉仅存谢元贞与谢含章,他突然有些担忧——
“万幸那萧权奇被斩杀于阵前,五部铁蹄没留与他们太多时间,反倒保全了世翁的忠义之名。”陆思卿覆上谢元贞枯瘦的手,郑重其事,“咱们有仇要一起报,你万勿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二嫂,”谢元贞没接他这句话,半晌又问:“大驾一路,你可见过李凝霜?”
年节散尽, 大地回春,谢元贞在府中静养多时,眼见到了三月三上巳节前夕。
这天谢元贞闲庭信步走到前院, 正见谢远山拿着本书三复其言。他脚下一顿, 印象中这位谢大公子早过而立, 且这些年谢公绰有意培植, 内外大小诸事早早便由大郎代为出面处理。出门在外,他俨然已有四五分的府尹气度。
“大从兄在背什么?”谢元贞跨过月洞,踏入院中来。
“过几日便是上巳节,大兄要赴名士樗里汲的兰亭野宴,此宴由来已久,世家年年不分南北都慕名赴会。”
谢云山转过头, 迈步来迎谢元贞,“不知季欢可曾听闻我江左兰亭, 笔墨之林, 樗里汲师从白衣卿相郗道南,为人喜好作诗。彼时曲水流觞,映带左右,这羽觞停在谁跟前, 便是谁吟诗作赋, 最次也要言谈几句——大兄这是临时抱佛脚呢。”
谢元贞心下了然, 抬眸又见谢远山指着二弟, 责怪中透着手足之情, “又取笑你大兄, 这岭南水师还有一堆烂摊子呢, 不如二弟替为兄前去赴宴好了!”
“不可不可!”谢云山摆摆手,倒似真的怕接烫手山芋, 眼角却挂着欣幸,“名帖上白纸黑字乃是大兄名字,且兰亭宴虽为野宴,也事关世家动向,千万马虎不得——如此重担还是有劳大兄替咱们担着吧!”
但谢元贞岂能一笑而过,“岭南水师可有异动?”
谢公绰父子要完全掌控岭南水师,凭那位傀儡主上是断断靠不住的,唯有借玉氏反叛之机改旗换帜,来日与李氏一博方有转机。
但此事风险太大,谢远山思忖片刻,只拣了些能说的,“玉氏偷夺虎符,自立为王,这几日父亲也为此事烦忧。”
谢元贞眼见谢远山似有犹豫,偏过眼故意不看他,“谢玉两家不是联着姻?”
“可他玉生白却拿我谢家人祭旗,”谢远山想起仆役带回的贺礼,有不少蹭了泥污破了洞口,足见外兄一家悲愤难平,“年前我送与外兄一家的贺礼统统被扫地出门。年节才散,他这一出倒叫咱们谢氏家宅不宁!”
光听这两句谢元贞便觉得事有蹊跷,但越是如此,他字字句句更不能切到关键,于是转而又问:“那主上与李护军可有打算举兵平叛?”
“他们才刚落脚呢,且因着先前的侵田案,他们本就不占理。”谢远山将书扔去廊下的楣子上,“先不论水战与陆战天差地别,那李令驰自己还旧伤未愈,便是要派兵,也得他那两个副将代为领兵作战。”
可李令驰如何能放心?
前路诡谲难测,多疑如李氏护军大人,越是受伤猜忌越重,如何能睁眼看着权柄下移?
那么近日李令驰倒与谢府同心,暂时都不准备淌这趟浑水了。
“既是烂摊子,一时半会儿也商议不出个章程,”再多谢远山也不愿说了,他扫过懒在楣子上的谢云山,想绕去书房再寻两本能唬人的典籍,“我看我还是先紧着几日后的兰亭野宴吧!”
“兰亭野宴,”谢元贞被拉着坐下,嘴里还喃喃念道:“名字倒是风雅,可既是宴饮,却没有母题么?”
谢云山扫过谢元贞身上这件天青暗纹外衣,眼中流露出莫名的得意,他视线向上,对上从弟的瓷白面容,“江左野宴不谈时局,无关世家,兰亭野宴既尊为野宴之首,向来不设母题。樗里汲一句越名教而任自然,季欢当窥见几分其为人之不羁。”他话锋一转,眼底多了两分晦暗不明,“加之近来江左风行寒食散,吃了那玩意儿,便是有一箩筐的雄心壮志,也要先抛诸脑后。”
谢元贞对上他的视线,“寒食散?”
“寒食散倒也有些好处,据说可治五劳七伤,虚羸著床之症。”转眼谢远山又掏了本典籍回了院子,脸上一派回味无穷,“这方子最初自大内流出,说是高祖四处征战落下病根,为着延年益寿而命太医令斟酌研制,只可惜还没等到大功告成,高祖便龙驭宾天。”
从前谢元贞就住在皇城根下,此药他自然也有所耳闻,可若真是十成十的好药,为何父兄从来也不许自己碰?
眼下此药以延年益寿之名在世家间流传开来,倒不知是一江三州之隔,世家耽于现状,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果真下一刻谢云山便反驳道:“主上定都江左,这风气便一同带到了此地。不过我拿这东西问过胡大夫,他说是药三分毒,再者此药亦正亦邪,尤其身弱者难承其药力,反会损伤本元——”他一字一句,几乎是盯着谢元贞嘱咐:“季欢,你可别碰那东西!”
“眼下我连这四方院都出不去,哪里能碰这些东西?二从兄莫要过于担心了。”谢元贞倒是没有以身试险的打算,他见谢远山不大耐烦,一本书又要翻到末页,眼色忽而一转,“不过从前我随二兄览秘书局,曾见其中有本记载文人言行轶事的典籍,其论如粲花妙趣横生,我犹记得几句,大从兄若是不嫌弃,我这便默写几句,届时或许能用得上。”
弯弯绕绕的不中听,这话才是谢远山求之不得的,他急忙拉着人起身,“快快,咱们去书房说!”
“温孤兄所谓强弩有遥射之利,郗兄所谓白刃可以短兵相接。”
兰亭野宴这日天朗气清,众人围坐竹林中,观谢远山有此言,一番面面相觑之后才问道:“如谢大公子所评断,便是温孤兄略胜一筹?”
世家野宴,小姐品花,公子品人。酒过三巡之后,曲水助他人,世家公子们便推了谢远山出来,品评温孤翎与郗延真二人的品性几何。
正旦宫宴上,谢远山早与这位温孤大人打过交道。他伴驾而来,根在洛都,而郗延真却是实打实的江左人士。这一南一北,一个度支尚书,一个新晋灵台丞,难怪众人都避而远之。
谁也不想做出头之鸟,谁也不愿做众矢之的。
那日谢云山说得轻巧,可若铎州还如从前那般山高皇帝远,野宴自然可以不涉党争。但眼下铎州便是皇城,世家所在即是暗流涌动的中心,众人意图避嫌又谈何容易?何况南北矛盾尤在,谢远山今日这一字一句说出口,散宴之后更是要被众人翻来覆去,细嚼慢咽的。
谢远山扫过顿时有些鄙夷的江左一派,忽而轻笑道:“强弩贵在精速,顷刻能杀十敌。而白刃称手,心手相应,所杀之敌又岂止区区十数?”
围坐之外,抚琴之人顿时停了手,朝谢远山这边望过来。
谢远山此言明夸暗讽,一抬一踩,叫江左世家明白谢氏并未首鼠两端,且这话精妙半分不假,正旦宫宴上温孤翎锋芒毕露,可不就是工于精速的强弩?
但强弩又如何,势穷力蹙,终有一日要被后来者居上。
兰亭宴不涉党争的名头到底还挂着,眼下众目睽睽,众口悠悠,但凡所言在理三分,为着强宗右姓的尊贵与气度,温孤翎便不得肆意发作。
可温孤翎也不是个能当场咽下恶气,转而言笑晏晏的,只见他为谢远山又斟一满杯,“那敢问谢大公子,尊君府尹又以何德行而荷江左重名?”
如今谢氏就夹在主上与江左士族之间,这地位端的多风光,内里便透着多尴尬。温孤翎轻描淡写,流水羽觞尚捏在谢远山手中,温孤翎便不能叫他轻易下这台阶。
须臾,江左世家中已有人沉不住气,这位谢大公子向来不善言辞,先前一言已是语出惊人,此刻他们磨刀霍霍,只等人给个眼色,便敢挺身而出为其分辩一二。
可今日谢远山实在一反常态,出奇地镇定——
“在下家君譬如兰桂生于云山之巅,上见不丈之高,下趋不测之深。”谢远山接过羽觞,一饮而尽,字里行间倜傥潇洒,“而上为日月彪炳,下为百川所纳。彼时兰桂焉知云山之高,百川之深?是为不知德行高深几何也。”
“此言甚妙!”
突如其来的高呼惊了温孤翎,他手下一抖,酒壶盖子应声合上,发出不合时宜的一声脆响。只见身后樗里汲搁了琴,言辞激动,“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见也!谢大公子今日之言,竟已远在某之上,甚至有几分家师高徒当年之风采!”
闻言温孤翎撂了酒壶,不由嗤笑,“郗老高徒不正是樗里兄?”
樗里汲摇头,“非也,我自不敢比肩我那小师弟,他才是家师座下当之无愧的高徒!”
郗道南白衣卿相之名满天下,他一生未入仕,座下弟子寥寥,皆是名扬四海之人,多少年来,南北世家梦寐以求,均以能得其指点为傲。
世家公子皆是相顾失色,难为郗老如此爱护,多年来竟不曾叫人听过樗里汲这位小师弟的名号。
“能叫向来孤傲的樗里兄如此谦卑,想必是有几分能耐的,”温孤翎哪肯罢休,一副刨根究底的架势,“那么敢问令师弟尊姓台甫,几时有幸能得一见?”
“倒是温孤兄有所不知,”樗里汲连昔年主上的面子都敢拂,此刻哪里能将一介度支尚书放在眼里,“当年入山拜师,我等便指天为誓,来日若非本人所愿,断不可轻易泄露对方名号。”他举了杯,一力抚平因谢远山而起的风波,“有缘千里自会相见,诸友且举杯共饮!”
第055章 述职
江左风暖, 温柔似芙蓉乡,春去秋来,眨眼已是永圣七年的开春。六年前大梁痛失半壁江山, 如今逐渐在江左建立起小朝廷, 依照惯例, 元宵后百官复朝, 各州郡长官都该入宫述职,师戎郡太守赫连诚自然也在那一批名单之内。
清晨赫连诚在四方亭歇了马,自己徒步走在铎州的金谷大街上,耳边掺杂方言的叫卖此起彼伏,入目是一派东华软尘,花天锦地。
“到底是铎州繁华啊!”
“大人, ”刘弦没接赫连诚的话,一副心事重重, “此次进京, 咱们要向主上提及兵器短缺一事么?”
“我看安大人是不打算提及此事了,”赫连诚看着往来百姓,“两州一郡,唯有工州卢刺史的日子还松快些, 且看朝会主上的态度吧!”
但卢秉武的立场不明, 若是赫连诚贸然联络, 大把银钱打了水漂, 再叫人拿捏把柄可就不好了。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洛都一战, 周行简深知兵与器缺一不可, “弟兄们没了兵器,战场之上岂非任人宰割?”
“大梁原先的铜铁矿场皆在朔北, 除了工州两当冶,如今江左也唯有黔西天峰冶尚能一用。”赫连诚看了一眼刘弦,“咱们能跟天峰府打交道,但铜铁矿场受朝廷管制,还得过了明路更为妥当。”
他们一行三人正走着,前头一间茶肆里似有人闹事,那人口中嚷着什么依风道人,只是被店中其他客官轻易察觉乃是顶名冒姓,紧而一顿好打,又将人轰回了闹市。
“听闻江左盛行清谈,六年来这些世家公子安于现状,什么克复失地东山再起,头两年还勉为其难挂在嘴边,”周行简跟在赫连诚之后旁观馆中乱象,怒其不争,“到如今只怕骨软筋酥,什么也不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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