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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名流/濯缨之臣(也逢春)


“今夜谢氏恐要大难临头,”谢元贞与母亲妹妹一门之隔,此刻也顾不得捡什么吉利的字眼,说一句咳三句:“眼下父亲三兄正在前院斡旋,阿母快些收拾随身物什,我先去后院唤大嫂侄儿!回来带你们一道从后院撤离!”
话音刚落,脚步声渐远,谢元贞已急急去往另外一个院子报信。谢含章的那丁点儿睡意被折腾殆尽,坐在床上只觉屋外混乱,脑子更乱。两人的话像隔了层云雾似的绕不清,但她又好奇四兄慌里慌张传的什么话,于是便转头向门边,问:“阿母,是四兄?”
谢夫人没再说话,半边身子都埋在门框的阴影之下。月光透过窗棂纸,朦胧的半张凝重的脸倒吓了她一跳,随即她就呆愣着看母亲在黑暗中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闾阎庸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与此同时,后厨的柴房中,谢元照用脚依次踢开了松垮的房门与闭眼浅寐的萧权奇。
屋内骤然亮起火光。
萧权奇眯了眯眼,他原本被从头到脚绑在圆柱之上,挨了一脚却没生气,反低着喉咙吟笑几声,倒像是等候已久:“深更半夜三公子高枕难卧,还想拿小人出气不成?还是说堂堂中书谢府此刻已等不及神兵天降,想投降又下不去面子?”
谢元照摁着剑柄冷哼道:“投降,你妄想我向谁投降!?”
萧权奇一副优哉游哉:“自然是合罕翟雉。”
谢元照眸色一暗,随即捏紧了剑柄接着问:“那你又是如何与之联系,何时何地达成协议的!?”
萧权奇所在的后厨虽离前院有段距离,但多少也听得到零丁动静,闻言他唇角一勾,道:“怎么,三公子想审清了来龙去脉,然后拿萧某的项上人头去阵前祭旗?”
不料他话未说完便是玆的一声,粗壮的右臂瞬间被拉开好长的一道口子,鲜血淋漓自绛色臂袖下缓缓渗出,在阴冷的柴房中随着嘶/吟泛出层层热气。
谢元照耐性不好,转眼又比剑在萧权奇的另一边手臂上刮蹭,声音沉得要吃人:“我是在问你,你的狗主子,究竟是谁!?”
兄弟二人各自在后院分兵行事,此刻客堂所在的前院中,素雪之上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带兜鍪的两名首领率一众将士,正微微向谢泓躬身行礼。
“奉旨?”谢泓负手立于阶前,他身后是数十名提刀护卫,身前是门口连着廊下乌泱泱的一片。灰白的长须于风中向后飞舞,朔风刮不走谢泓的从容:“空口无凭,公冶校尉,贾校尉,未经通传便带兵擅闯谢府,廷尉监的搜查令何在?”
两人有些磕巴,下意识一个对视,紧接着站在左侧的公冶校尉便伸手去掏胸口内侧,道:“事出紧急,不过我有护军大人的信物在手,大人若是——”
谢泓皱眉,随即打断道:“护军?哪个护军?”
“中书大人可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公冶校尉掏出只深色云纹锦囊,捏着东西音量也高了些:“这大梁上下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护军大人?自然是执掌六军的李令驰李护军!”
“这便是了,”谢泓沉吟着在阶前踱了两步,目光随即如箭矢一般朝对面刺去,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他李令驰自节制他的六军,但戍京六营乃我府尹管辖之内,你拿他的所谓信物来拿捕大梁二品官员,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公冶校尉依旧分毫不让,听罢抱拳向天,冷笑道:“圣上亲授李护军假黄钺,天下兵马皆在李护军节制之下,谢大人区区持节府尹,自然该听李护军的!”
“哦?”谢泓又作不解:“你口中信物便是黄钺?”
大梁向来以持黄钺者总统内外诸军,可斩节将,只是白旄黄钺、印绶虎符皆乃主帅所能持,纵使这两名校尉再得李令驰青眼,也断无可能拿到。
公冶校尉自知矮了一脚,只能硬着头皮道:“这,黄钺何等重要,又岂是末将所能僭越的!”
“所以你假奉圣上口谕便不是僭越?那么依你之见,这天下兵马便都该唯李令驰马首是瞻?”此言一出,两校尉登时涨红了脸,只听谢泓连珠快语:“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有李令驰的信物,可你一介四品校尉却是如何得当朝一品护军的信物的?换言之,公冶骁,你何时与之勾连,又意欲何为?”
两人身后的将士开始面面相觑。
他们今夜本就是被公冶骁二人的空口密旨诓骗而来,奈着官大一级只能听命,若是谢泓能舌退二人,他们也不必担着风险击杀朝廷命官——这还是唯一自愿留下抗敌的朝廷命官。
公冶骁的手死死摁在刀柄之上,闻言剑眉深锁,已有些按捺不住:“众口悠悠,谢大人休要胡乱攀咬!”
“你无凭无据便敢擅闯当朝二品官员的私宅,却不容我有半分怀疑?”垂胡袖口一滚,谢泓便捏出个柳叶般细长的铜块儿,“公冶骁,你好大的官威啊!”
公冶骁后槽牙磨得生响,眼下彻底落了下风,只是拿人向来宜快不宜慢,他后继无援,又狠狠瞪着身边龟缩的贾校尉,愤然骂道:“贾昌,你是死人吗!”
贾昌闻言脑袋缩得更厉害,却是大气不敢吭:“都说了咱们一介武夫,论口齿如何能与当朝首揆匹敌?”
“公冶校尉不必逞凶,我大梁还未改朝换代,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自该以当今圣上为尊——”说着谢泓赫然亮出手中之物,声如洪钟:“御赐竹使符在此,二营将士听令!逆犯公冶骁、贾昌二人假传圣旨意图谋害朝廷命官,按大梁律当立即捉拿拷问!违令者视为同罪!”
“谁敢!”公冶骁应声拔刀,大吼一声,谢泓也几乎踩着公冶骁的尾音奔出句:“谁敢抗命!”
两厢剑拔弩张,正僵持着,四方天外的东北角隐约升起淡淡的白烟,继而越来越浓,堵得人心里发慌。有府兵眼尖脱口而出,众人随即转移了焦点——
“快看,是狼烟!”“五部来了!?”
公冶骁顿时红了眼好似抓住救命稻草,慌忙提刀指向对面道:“谢泓,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是承认我儿元祧为国捐躯,还是承认五部铁蹄将要践踏洛都皇城!?”此刻谢泓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焦急的神色,额间筋脉随着声声泣血的怒吼根根分明,“此存亡绝续之际,李氏竖子却率六军鼠窜后方,孰忠孰奸尔等还要如何分辨!”
顷刻间狼烟四起,草木皆兵,院中却无人敢动刀,谁也不能占得半点上风。
然而仅仅不过片刻——
“谁!?”
前院公冶骁长剑扭转当庭一吼,众人循声目之所及,只见客堂之上,有一人身披甲胄跃然屋顶,周身浴血正亡命飞逃,其后赫然是方才一直未曾露面的谢三公子!
“莫日部合罕翟雉赤那的骨韘在此,我乃谢元祧军中督战伯长萧权奇!”萧权奇脚下飞快,手中高举灰白色的指环,闪躲之间依然不绝于口,说话分心,下一秒他便不慎翻落檐下,却是正正落在校尉公冶骁身前。只见萧权奇触地闷哼一声,紧接着又立即接上!
“谢元祧里应外合欲投诚于五部,现已被众将士奋力击杀于九原塞敌台之上,末将欲传信于李护军却被中书谢泓囚禁险些命丧于此。方才其子谢元照还以末将二亲妻儿作要挟,威吓末将为其做伪证污蔑李护军,校尉救我!”
谢泓听罢瞳孔激缩,他苍老的手指青白,几乎要将手中铜符捏出个血红的印子。谢元照瞋目切齿紧追其后,横剑怒向攀咬之人,当胸就要刺过去,“萧狗,你含血喷人!”
寒光霹雳,公冶骁催刀一挡救下萧权奇,旋即回指向谢氏父子。
局势在顷刻间扭转,公冶骁难掩兴奋之色,慷慨激词:“杀了萧伯长你们便是坐实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天网恢恢,眼下人证物证俱全,众将士听令,即刻诛杀谢府满门,以祭我大梁数十万无辜枉死的将士百姓!”
众将士在敌军压境的惊恐中却始终难以相信,随即只听谢泓又大喝一声——
“慢着!”
“公冶骁,萧权奇假借捷报前脚刚入我谢府之门你后脚便鸣鼓来攻,我且不问这其中蹊跷。”谢泓很快就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以其当朝二品不惑之身,向来笔直的身躯弯了下来,竟与公冶骁拱手行礼,道:“但眼下大敌当前,是否应先合力抗敌,我谢泓以宗亲满门作保,此战之后定当给你一个交代!”
“攘外先安内!”公冶骁却依旧半点不相饶,脸上是九转功成,越来越难以掩藏的急不可耐,
“谢泓,谢中书,你现在说合力抗敌又有谁会信?众将士上!”

“前院打起来了!?”
郗泰青拎着行囊,抱着儿子正从偏院出来,身后还跟着谢夫人母女。此刻小雪翩翩,后院尚且太平,她担心前头风波难息,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口。
谢元贞带着小队府兵在前持剑警戒,忖度着没有多说:“大嫂别管了,我带你们先走!”
可郗泰青既问出口,不得答案便不罢休:“季欢你告诉我,伯绍是不是已经——”
谢元贞脚下登时一顿,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最后只半侧过脸,哽咽着叫了声大嫂。
灭族的硝烟即将弥漫至于后院,谢元贞接过郗泰青怀中正熟睡的侄子,脸上的每一寸都写着十万火急:“大嫂,留得青山在!”
未亡人惨白的脸颊落下两滴泪,今夜的哀恸太浓,深宅之内的朔风绵软怎么也刮不透,空闺已久的妇人只能徒手奋力撕扯,求一条微茫的生路。
沉默须臾,郗泰青终于抬起头,柔美的杏眼此刻满是隐忍,她语气坚定道:“咱们走!”
老弱妇孺的一行人于黑暗之中退至后院角门,探路的府兵蹑手蹑脚刚起了门栓,却被十几个黑衣人从外猛然顶开。四五名府兵首当其冲,眨眼间已是身首分离!鲜血淋漓的脑袋还在不断往外滋着血,就这么从台阶上滚下来,停在郗泰青的聚云履尖!
谢元贞怀中的稚儿懵然被惊醒,随即便捂着眼睛尖声大哭起来!
鲜血瞬间便溅上郗泰青的黄白间色裙摆,她目眐心骇,耳边传来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再一眨眼甚至能从脚下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眸中看见夫君在前线战死的惨状。
“我与你们拼了!”
蓦地她竟就将惊恐抛诸脑后,陡然怒吼着向黑衣人冲去——
三更已过,长夜未明,整座谢宅彻底浸润在泯化不开的血腥之中,府兵寥寥之数分了两路,中院水榭之上与二营正面交战的情形也急如倒悬,谢元照苦守狭窄的桥尖,阶下杀不尽的士卒前赴后继,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谢泓在身后叫自己:
“三郎,快去后院接应你四弟!”
谢元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提剑又连斩三人,随即横脚一踢,连同那三人屏退其身后的一小片士卒,紧接着他借府兵掩护奔回水榭门边瘫坐着的父亲面前:“父亲,您!?”
您怎么办?
只是父子俩心知肚明,今夜谢氏满门都自身难保。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元照的错觉,短短几个时辰而已,父亲的鬓角似乎又变白了些。见自己回来,父亲便抬手抚上他的后脑勺,附耳压着声音道:“今夜必非李氏一日之计,先是元贞,后是李成华,再是萧权奇——眼下恐怕连你二兄也已身遭不测!”
谢元照被今夜接踵而来的噩耗撵着奔走,竟是没空细究:“成华,二兄!?”
“所以快走,”谢泓的眼眶已布满血丝,此刻几乎是呕心喊了出来:“我谢氏是忠是奸,总要留一脉向天下证明!”
新一轮的进攻在公冶骁近乎癫狂的高喊声中滚滚而来,累卵之危不容谢元照有半点耽搁,于是他猛地擦掉半边带血的脸颊,向父亲最后凝眉颔首,又狠心将剩下的府兵一分为二,下令挡死水榭通往后院的门窗,随即头也不回地带人冲回后院。
离开水榭之后,杀伐暂绝,谢元照率众去后院的一路竟都变得极其安静,残余的府兵噤若寒蝉,只听见彼此间体力透支的微微喘息。但就在逐渐靠近院门的附近,众人终于又听见催人心肠的,此起彼伏的凄惨叫喊。
谢元照刚松下的心乍然再次提起,下一秒他极力跳过月洞,正见到半开的宅门前,谢元贞腰腹带血伏在地面,想以身为怀中年幼的谢含章挡下当空两刀。
“四弟!”
一记刀剑交锋的铮鸣之后,谢元贞从尖锐的嗡鸣声中分辨出有人救了他,于是他咬牙赶紧跪立起来,可见到谢元照还来不及说话,张嘴先吐了一口血。
“三兄,我没事,”他抵在谢元照肩窝强忍不住,浑身都战栗个不停,谢元照便红着眼用力堵住他冒血的窟窿。两人中间还夹着惊慌失措的五妹,谢元贞便也不闲着,偷手刺死三兄背后来袭的两名黑衣人,只是一用力,那窟窿里又渗出好多血沫。
刀光剑影的恍惚间,他又看到不远处死不瞑目的大嫂侄儿,以及刚为自己挡刀身亡的阿母。
谢元贞一向淡然的眼眶此刻艳得滴血,有一道殷红的血迹自右侧额角至于脸颊,与谢元照狼狈的左脸正是交相呼应。他借着谢元照的劲踉跄着撑住刀尖站起来,道:“但我走不动了,阿蛮便交给三兄了。”
“说什么傻话!?”
谢元照面目狰狞地吼他傻,他就当真露出个满是鲜血的傻笑:“父亲是不是给你留话了?我猜他要你保全自己,来日向世人证明谢家乃满门忠烈。四弟残破之躯虽难以为继,但也可为三兄略挡片刻!”
话音刚落,谢元贞霍然连着谢含章将二人推向半开的宅门,转身自去迎敌。
冰天雪窖,切骨之寒,谢元贞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身上的温度。他不避斧钺,死不回头,通红的手指僵握住剑柄,十余硬手齐剑强攻,一时竟也无法突破!
“三兄!”“转身,刺!”
身后骤然再次响起五妹三兄的声音,谢元贞怔愣一瞬,随即下意识调剑转身,就如同两个时辰前他们默契拿下萧权奇的招式一般,飞身朝谢元照而去。
谢元贞杀红了眼,转身起势的惯性如箭在弦,待看清情形却悔之已晚!
飞雪悄然间已状若鹅毛,兄弟二人师从同宗,但此刻谢元照移星换斗,便是谢元贞也反应不及——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三兄将谢含章推回给自己,再横臂格挡被送出宅门,甚至连最后一个道别的字眼都来不及交换。
咣当一声,深院宅门已被死死关上,那力道像是个成年男子奋尽全身之力掼于门前,重得谢元贞腿脚一软,险些跪去地上。
“三兄!”“四兄,他们——”
两道喊声几乎是同时而出,谢元贞来不及回头敲门,顺着妹妹幼小的指尖,就看见已经有黑衣人想要翻墙追出来!
“走!”
事已至此,谢元贞将满腔愤懑全数弃于深宅血海之中,抱起妹妹转身就向千回百转的民巷中逃亡!
耳边是风声鹤唳,谢含章在谢元贞背后颠簸上气不接下气,她死死箍着谢元贞的脖颈,避开他腰间的伤处夹住他的肋下,想尽力不给四兄添麻烦。只是眼眶的泪水却止不住,潸然流个不停。
“四兄护着阿蛮,四兄护着你!”
谢元贞强撑着一口气,隐约察觉到肩胛处温润的湿意,他颓然张开嘴,浑浑噩噩不知所言何物,说到最后,突然想起幼时他的三兄也曾对自己说过——
“你可知父亲缘何为我取名为照?”
晴朗的四方天底,两个半大少年正挨坐在廊下的楣子上,彼时年幼的谢元贞摇头,束髻子的灰绿发带来回飘打,皆落在三兄元照坚实的臂膀上。
谢元照被这副天真模样逗笑,下一刻便挑起眉眼,拢着弟弟神采奕奕:
“大兄承祖训,二兄辟蹊径,三兄我,便罩着你和阿蛮!”
“头儿,血迹停了,该往哪儿追!?”
公冶骁率十余士卒追至一条僻静的民巷,前面又是条岔路,靠近转角的两侧墙边门洞对开,伸手不见五指。士卒们断了线索,举着火把也不敢贸然闯进完全的黑暗中,便想分散去岔路追,可刚抬脚就被公冶骁喊了回来。
“你父亲已认罪伏诛,你三兄却如你一般死不悔改,断了一臂还不罢休,我便只能提刀将他的半边脑袋削去——啧啧,血流如注,死得惨呐!”公冶骁张狂的叫嚣刺破了窄巷原本的宁静,阵阵幽风在字里行间穿巷呼号,令人忽然生疑,这样的院中究竟住了谁,亦或有没有住人。
身后的士卒们额角淌着汗,手中皆紧攥着刀,后知后觉的恐惧袭来,在饕风虐雪中生吞活剥了方才手起刀落的杀伐之气,并随着公冶骁的再次开口而衍生出一丝诡异的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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