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骆家女郎又来了?”
说完他先踏一步出门框,左瞧右瞧。
没人呐。
胡大夫不知那女郎是否藏在暗中,只重重说道:“我都说了不结亲家!她们这脸皮倒是厚,可这一次两次难不成还没个完了?老夫这就去找她们理论!”
胡长深怕父亲当真冲过去,赶紧拦在前头,“不是不是!”
向来严厉的胡大夫更板起脸,追索儿子脸上的破绽,“那是为何?”
“是,是古籍有载!”胡长深急得舌头打结,好容易才逼出个由头,“外不治癣内不治喘。方才儿子突发奇想,若是喘家兼受内外重伤,该以哪一样为先?”
胡大夫愣了一下,随即撤回一步,开口仍是斥责——
“什么内伤,什么外伤,且哮症是否当场发作?你这假设也忒不严谨!”
“那儿子重说!”见父亲被自己的话吸引,胡长深总算冷静稍许,“若是病人先天弱症,哮症虽未起,却已有表征,且外伤在手,是骨折,内伤则在心肺,是受内劲击打而后落水受寒——父亲,这该如何医治?”
听罢胡大夫来回踱步,边走边摇头,好一会儿才说:“倒是难治。”
胡长深立即追问:“父亲,您也没法子?”
胡大夫为人板正,说白了死要面子,他骤然眉毛倒立,“谁说的!眼下不过假设,若此人近在眼前,为父自然能够药到病除!”
胡长深忍笑,也不知父亲有没有一半底气。
“父亲,”他打躬作揖,端的毕恭毕敬,“那您便指点儿子一二又如何?”
又是一阵沉寂。
……说骨折,此乃外伤,依其筋脉受损轻重,用药包扎后静养即可;这内伤——”胡大夫话锋一转,“为父便考考你的脉经,这内伤可致何种脉象啊?”
胡长深一愣,答得就有些磕巴,“二十七脉中除却数脉,其余难道不是皆可因内伤而致?”
“我平日便是这么教你的?”胡大夫来了劲,两撇胡子上蹿下跳,“我看你还是先将古籍所载烂熟于心,再来考问你的父亲吧!”
可胡长深哪能放人走?
“父亲父亲!”情急之下,胡长深攥住父亲的手,只是又被一眼瞪了回去,“那若就是沉脉呢?脉沉而时缓时迟,又当如何?”
胡大夫见儿子小心翼翼,忽而恍然大悟。
……来!”
他怒气全消,转身进屋,提笔蘸墨,片刻之后,竟开始自己写方子。
“血竭太贵,可改用三……胡大夫笔下如风,又接连将几味药改成更便宜的,胡长深便明白了父亲的用意——
他大概又以为自己是在给哪位穷苦百姓看诊。
“方才与你说的针法配合这方子,先观望两帖,再斟酌改方,去吧!”
胡长深接过方子,心中有些愧疚,但碍于骆大娘纠缠,最后也没有明说,只跪地一拜,“儿子深谢父亲!”
“长深——”
出门的时候,胡长深又被父亲叫住。他甫一回头,忽然看见父亲难得露出慈祥的神态。
“父亲?”胡长深心中忐忑,既怕父亲看出些别的,又怕父亲被蒙鼓中。
“医者悬壶济世,”只听胡大夫语重心长,“若所遇还能救,你我自当竭尽全力。可若所遇已是回天乏术,天意难违,你还太年轻,也不要过分求全!”
胡长深心下一沉,“儿子知道了。”
等再回骆大娘的院中之时,胡长深便没有再磨蹭,一如快刀斩乱麻,果真谢元贞将起的哮症渐渐平息,又恢复了平稳。
“这不是能治么?”骆大娘弯着腰,方才的跋扈又蛰伏回去,半分不外露,“小胡大夫实在谦虚,可把骆大娘我吓出个好歹!”
“骆大娘——”胡长深放下小郎君的手,看了她一眼,“且让小郎君安歇。”
两人出了屋,骆大娘又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偷偷问道:
“可还有哪里不妥?”
胡长深也顺着扫视周遭,视线停留在斜后方半掩的房门之上——
“晚辈实话同您说,那兄妹二人恐怕并非您所能招惹,待小郎君外伤痊愈,还是得送他二人出府。”说着胡长深掏出一小袋五铢钱,塞进骆大娘手心,“还有这药钱便由晚辈来付,家父知道晚辈常为民间百姓诊治,每月给晚辈的银钱有余,这些您自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晚辈今日在外救了个重伤之人。”
骆大娘翻了翻掌心,瞧这沉甸甸的一袋铜钱,不由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她突然问:“你说我招惹不起,莫不是看那小郎君生得太俊俏,你心生妒忌?”
好,好一个狗咬吕洞宾。
胡长深拂袖,“你爱信不信!”
骆大娘眼见如此,大抵明白几分事态严重,她立时又换回一副好颜色,“是骆大娘错了还不成?可你总得告诉大娘,里头那两个小娃娃,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否则光凭一张嘴,便是官府断案也不是这样的道理。
胡长深便只得引人往院门墙根处挪了几步,这才说:“晚辈虽不材,却也能摸出小郎君天生弱症,但小郎君同时又是有些内家功夫在身上的。您可知天生弱症之人若想习武,饮食起居又得做到何等精细?”
天生弱症——
骆大娘忖度着胡长深的字眼,天马行空道:“或许他命好,偏碰上个精通医术的武人?”
“若真有人左右相护,他兄妹二人何以相依为命,倒在谢府门前?”
听罢骆大娘一抚掌,如此辩解反倒觉得自己更占些理,“这要是为救他们二人而死,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吧?”
胡长深一噎,照这么一来一回,倒真像是他忌妒小郎君姿色,才编排出来的这些浑话。
“实非晚辈酸眉醋眼,凭小郎君那一张脸,加上小女郎举手投足难以掩盖的大家闺秀之气,他们必定是落难的世家后人。”胡长深索性豁出去,迈步就要往外头走,“若您还不信,眼下我就出府,去探近日城外在抓的究竟是不是一对兄妹!”
这下骆大娘没了话。
她心知自己确实被小郎君的容貌蒙蔽,仔细回想起清晨情形,那老蔡似乎也是受人所托,才送这对兄妹前来谢府投亲。且他们口口声声说来投亲,一问却是三不知——
那么他二人是否光明正大从城门进的铎州城,又有谁知道呢?
“那你就去查,若真如你所说——”骆大娘不再辩驳,彻底冷下脸,“我当亲自押此二人去见官!”
“还有多久到师州?”
午后阴沉, 大驾悠悠,永圣帝一路颠簸,纵使车内金镶玉裹, 也要憋得人发霉了。
郑蕃从清晨便开始为主上疏松筋骨, 可离师州越近, 这股子闷闷的郁结越深, 他轻声劝道:“回主上,前面就是师州了,您且再忍忍,到地儿就能落脚歇息。”
永圣帝猝然睁眼,“车马走了半月有余,你该问护军大人的二亲可还能忍得住。”
“奴婢又说错话了。”
郑蕃顺从地低下头, 永圣帝一拳打在柔软的棉絮上,反叫自己不痛快。
永圣帝问:“你何错之有?”
“奴婢该说——”郑蕃仍低眉, 言辞间比几日前多了份从容, “待到了师州,主上便不用再忍了。”
永圣帝一哂。
“你这副成竹在胸,便是断定安刺史已安排妥当了?”他似逗趣儿,音调又低沉几分, 仿佛想再瞧瞧眼前人的反应, “孤可什么都没说呢。”
郑蕃竟也泯然一笑。
“安刺史尽忠职守, 救驾之心切切, 若此战不成——”说到这, 只见郑蕃又跪了下去, 一字一顿, 言之凿凿,“他必是万死难辞其咎!”
永圣帝靠着窗, 骨节分明的指尖滑过眉梢,眼看他俯首称臣,突然问:“你从前侍奉过谁?”
“回主上,”郑蕃明显愣了一下,“奴婢原先是值守却非殿的小黄门。”
永圣帝便知这奴婢又在揣摩自己。
近来永圣帝渐渐痴迷于这种感觉,如若天下臣民皆如郑蕃一般,以自己为不可亵渎的皇天,他倒能尝出几分当年高祖睥睨天下的余味。
“高祖太翁也曾做过却非殿的小黄门。”
永圣帝继续盯着眼前人。
“却非殿乃前朝遗留,”郑蕃嘴角笑意淡然,“多少年来,殿前站过的小黄门怕是数不胜数,可最后就只有咱们高祖太翁飞龙在天。”
他将字眼轻咬在高祖太翁之上,永圣帝眯起眼,转而踩去另一处,“可多少年来,帝王也是数不胜数。”
郑蕃便笑得更蠢。
……来,奴婢已不记得前任小黄门了。”
他俯下身,卑微地贴上永圣帝的脚尖,像极了一条求主人原谅的狗,“恕奴婢短浅,只看得见阶前端坐的乃是当今主上,大梁唯一的正统之君。奴婢日思夜想,不过竭尽所能好好侍奉主上——”
说着郑蕃抬起眼眸,视线停在天子膝盖再不敢犯上,“主上既提及高祖太翁,容奴婢斗胆,便认为这是得了主上三分信任?”
永圣帝挪开脚,凑近了去看他,“得孤的信任有何用?”
郑蕃便抻直了脖颈迎上去,“奴婢只愿主上夙愿得偿,卧榻之侧再无威胁!”
“好!”
衣料摩擦的一声,有根长长的物件儿自永圣帝袖口滑落。郑蕃斗胆去瞧——正是主上用来防身的镂金短刀。
永圣帝将贴身之物交与贴身之奴,眸中流露出从未示人的野心——
“钲鼓声起,你便冲孤的心口来刺!”
又过三刻,大驾浩荡终于进了师州城,长长的队伍在空荡的街道蠕动,一场明争暗斗已悄然拉开帷幕——
咚的一声,紧接着金色钲鼓便响彻天地!
民巷中骤然钻出许多海寇,附近的角楼也冒出矮小的身影,燕尾箭染火而来,星星点点撩拨起惶惶一片。赫连诚踏入师州的沉重一击并未打垮他们,不过数日,这些东海海寇仿佛又开始滋生蔓延,卷土重来。
六军的队伍也乱了套。
伏击不比有准备之战,而街巷又实在太过狭窄!
这些甲骑具装在朔北,跑的是康庄马道,广阔平原。千军万马在瞬间摆开阵法,凭的是雷霆万钧之势。
可街巷的气势就这么丁点儿大!
“不好啦!主上,主上遇刺啦!”
赵云清正跟在李令驰身后,蟒蛇般的队伍不及调整到位,闻言他回马喝问道:“嚎什么!”
有骑兵耳尖,刀箭下也听得清,他借着回话的劲又挡一记,“赵副将,说主上遇刺了!”
“六军当先,百官殿后——”赵云清满头雾水,视线顺着去往后面,一半说与那骑兵,一半说与李护军,“谁能刺他!”
只是师州近水,其间阡陌交通,条条民巷皆通主街,赵云清道慕容裕端的是高枕无忧,可惜自己也没十分看清眼下的局势。
长箭当空,又是密集的一批,直如流星一般往后面的金根车而去。
裴云京背靠李令驰,回眸一眼便觉得不好,“明公,老太爷他们坐的也是金根车!”
这些个海寇可不管什么金根银根,所乘车驾但凡装饰华丽的,身份必定也尊贵,这倒提醒了李令驰,他当即剑指后方——
“无攸,即刻率千骑重重包围,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彼时那辆重翟羽盖金根车内,膀阔腰圆的李令仪跳下车来,车身狠狠一晃荡,身边的士卒应声回头,便见这位李侍郎负手问道:“前头发生何事?”
“回中书侍郎,”那士卒抱拳道:“似乎是有草寇袭击。”
李令仪眯起眼——
“似乎?”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的脑袋莫不是浆糊做的,若换作护军大人来问,你也是这么回的吗!”
如今中书令殉国,大梁眼见落入他们李氏之手,李令仪显然不再满足于这个无足轻重的称谓。
“玄懋——”
只是李令仪还没骂够,沙哑的一声来得及时,他瞪了那士卒一眼,回身到金根车前打躬作揖,“母亲何事?”
“你兄长尚在阵前迎敌,”车帘微动,那声音缓缓自帘后传来,“你在后方且安生一些,莫要乱了他的军心!”
李令仪当众拉下脸,只是又不敢发作,想捡别的话说,突然就瞥见方才所说的草寇近在眼前!
嗖的一声——
燕尾箭就贴着他的右耳而过!
“不是说草寇只在前头吗?”李令仪被身后的士卒接住,吓得缩成一团瘪了气的软脚蟹。箭雨凌厉不停,慌忙间他又拽了个士卒挡在自己跟前,“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东西!”
“兄长,阿兄——李令驰!”李令仪鬼哭狼嚎,方才的雄心软成鼠胆,他股间战战,顷刻竟有一股热流直下,“再不过来,你二亲胞弟就要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了!”
“糟了,骑兵进了城反而施展不开,咱们尚且有盾牌可抵挡这漫天箭雨——明公,明公!”
那头李令驰本就放心不下,他在一众刀兵相接的间隙里听见胞弟的哭喊,顿时也顾不上裴云京相拦,提刀自己就往后赶。
只是危急关头,乱中尤其出错。有支暗箭忽然自民宅屋顶而来,其精准而迅疾,眨眼间正中李令驰的后肩!
大军阵前,统帅负伤,裴云京与周围顿时大惊失色,只听裴副将举刀声震巷墙的一声暴吼——
“护卫明公!”
“快来人呀!怎么没人来护着咱们主上啊!”
彼时大驾中段,原先侍候的寺人横七竖八,幸存的也早乱作一团。而热锅蚂蚁的正中,只见郑蕃手染鲜血,站在车帘前几乎喊哑了嗓子,才见到有一小队军将穿梭而来——
“请恕微臣庾愔救驾来迟!”
郑蕃眼前一亮,径直在马车上下跪道:“庾大人快救命!”
“你们三个去守望口,其余的随我扔火把!”庾愔指挥若定,亲自守在车帘之前,当即指出几处民宅,“街道巷口不易施展阵法,他们既藏匿民巷之中,便是火攻最快!”
他力气之大,下一刻径直举起一个咽了气的小寺人,猛然砸进紧闭的窗口,“你们给我看着点儿,别叫他们活着从里头爬出来!”
“府君,他们在放火了!”
长街之后的三层楼顶,樊令射完一箭,指着庾愔所在的位置说道。
这几日府兵改换装束,各自悄悄分散进民宅里,狄骞与樊令摸过海寇来袭的窝藏点,赫连诚一来一回凑得巧,这边刚定下策略,午后大驾便来了。
赫连诚也看到那人,以一敌十尤不失沉着冷静,他不由赞了句:“是街拐角那个将领么,倒是个聪明人。”
樊令没上心,反而一直盯着李令驰的方向,英眉深锁,“府君,我是不是该直接杀了李令驰?”
赫连诚眯起眼。
他们都见识过燕尾箭的威力,纵使樊令手下留情,李令驰天命之年挨上这么一下,恐怕也是不易。
只叹大梁权臣已失其一,若再没了李令驰,原本平静的死水霎时便会搅起腥风血雨。到那时,局面就再不受任何人控制。
“现下时机还未到。”
赫连诚摇摇头,李令驰牵着大梁的命根,且前有五部狼蹄,后有群雄欲动,他确实还需要李护军扼住众人咽喉,以待来日徐徐图之。
“只是即便咱们此刻出手,恐怕功劳也不是咱们的呀!”
譬如那位放火烧巷的将领就是变数。
脚下巷战打得热火朝天,樊令眼看那将领一把火要将主街两边的民宅都烧个干净,长刀直指城西角楼,心下便有些着急。
“那你就去帮帮那群硕鼠——”赫连诚瞥了那座角楼一眼,又扫过樊令背着的弓箭,叮嘱道:“别留下痕迹!”
巷战的关键在于角楼,只要守得住角楼,海寇便有反噬之机。赫连诚要抢首功,更要耐心等待时机出现才行!
“头儿,这人怎的越打越多!”
那头金根车边,庾愔听罢抽身道:“风闻师州素来饱受海寇之困,他们出手老练,行动默契,该是打惯了巷战的。若咱们迟迟拿不下角楼,便只有当靶子的份儿了!”
方才的先锋小队几乎都要攻下角楼,关键之际,不知哪儿来的冷箭,一箭又将打头的三人射了下来——
箭法毒辣,不知来向。
海寇之中竟有如此大才!
那士卒眼见庾愔急切,自己更没了主意,“头儿,我瞧那李护军也受伤了,咱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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